第70節(jié)
倒是霍蘩祁,一早覺著顧老夫人盛氣凌人,欺負(fù)裊裊不說,連大夫的顏面都不給,便有些氣不過,“豈有此理,顧管家,煩請你再同你們家老夫人說說,她要想救顧公子的命,就斷斷沒有將大夫拒之門外的道理?!?/br> 顧坤也是做此想的,在老夫人心底,恐怕將顧氏的榮耀和顏面,看得比公子的性命更重。便“哎”了一聲,會回轉(zhuǎn)身去,到得房中又回稟了一遍。 這回顧老夫人不急著叱罵,只轉(zhuǎn)頭看了眼顧翊均,他正拈著薄薄一張素紙,含目微笑。 顧老夫人冷笑一聲道:“你不說老婆子也清楚,你自是盼著那賤婢回來。但老婆子今兒個把話擱在這兒,縱然是你死了,她也進(jìn)不得顧家祠堂!” 顧翊均坦然揚起眼瞼,“母親說的是。” 他一個將死之人,誰還能在百年之后,將自己的牌位送到他的身旁,太糟蹋了。顧翊均一生憐香惜玉,對那些命比紙薄的美人的憐惜之心不吝于自己,何況是裊裊。 顧老夫人呵一聲,轉(zhuǎn)頭道:“讓他們進(jìn)來罷。” 顧氏下人也跟著前倨后恭,將陸厭塵等人迎了入門堂,陸厭塵一身素衫道袍,看著有幾分土木形骸的放曠不羈,顧老夫人是嚴(yán)謹(jǐn)人,自是大為不喜,連眼神也甚是輕蔑。至于跟著而來的兩個女眷,霍蘩祁與裊裊,身為女子卻如此無禮,她更是厭憎。 陸厭塵率二女對老夫人施禮,顧老夫人臉色冷淡,無喜無怒,“請先生,這便為吾兒醫(yī)治罷?!?/br> 陸厭塵頷首稱是。 他徐徐折身而去,去院中折了幾支新柳,諸人皆詫異,陸厭塵將翠柳插入梅瓶之中,對著顧翊均笑道:“公子房中死氣沉沉,實在不利于養(yǎng)病,若是布置一番,多幾分活氣,豈不更好?!?/br> 顧翊均淡笑道:“先生是個雅人?!?/br> 陸厭塵將藥箱擺到床頭,聞言也翹起了嘴角,“顧公子紅粉知己滿天下,四海皆友,才是真正的雅人,陸某可比不過?!?/br> 這話倒像是為裊裊鳴不平。實在是顧翊均的名頭太響亮,他這些年在涼州也不得有所耳聞,走南闖北的羈旅商客,時而便來與他喝酒、手談幾局,談話之間,說到這位顧公子,可說是無人不羨慕其桃花緣。 他鬧到今日這地步,對心上人求而不得,那是他自找的,與人無尤。 顧翊均抬起頭,有些費勁兒,卻深深看了眼裊裊。 她躲閃著眸光,退了小半步,躲在霍蘩祁后頭。 顧翊均道:“先生謬贊,顧某交友,是不須分男女的,只要心意相通了,以音律、文賦、棋藝、茶道皆可會友?!?/br> “噢,倒是新鮮?!标憛拤m笑而不言,請他將手腕自被褥下伸出來,單看顧翊均的臉色,陸厭塵便知棘手,何況步微行將他的狀況轉(zhuǎn)達(dá)之后,陸厭塵心下已有所打算,此刻再探病,不過是為了確認(rèn),顧翊均的病可是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 顧老夫人由著他切脈,此時屋內(nèi)安靜極了,不聞一聲。 唯獨陸厭塵偶爾詢問顧翊均的狀況時,會有人語。 一炷香時辰后,他撤了手,霍蘩祁擁上來,她也隨之惙惙不安,“舅舅,您怎的……臉色不好看?!?/br> 裊裊屏息而待,察覺到似有目光流連在自己身上,她微微抬起頭,只見顧翊均那張蒼白也掩不住秀弱溫潤的臉,他是一點都不緊張的,怕的人,只有在意他生死的人。 老夫人也微有動容,但是她卻強(qiáng)自按捺,故作鎮(zhèn)定,手腕骨節(jié)在握住的鳳頭椅背之處,青筋畢露,微微顫抖。 陸厭塵這話是回給老夫人的,“顧公子這病,說來得蹊蹺,也蹊蹺,可終究是顧老夫人這些年,逼他太緊了的緣故?!?/br> 顧老夫人一聽這話,立時覺得這裊裊帶來的大夫沒安好心,冷冷一瞥,叱道:“你休說這些話離間我們母子。你什么心思?” 這老夫人不講道理,陸厭塵也只無奈地?fù)u頭,“要是夫人不信,自是不肯任我施為?!?/br> 他話中之意,不是全然無救,老夫人一時緩慢支起了身子,“如何施為?” 病人正是緊要關(guān)頭,陸厭塵也不再委婉,“開顱,求活?!?/br> “荒唐!”顧老夫人長身而起,臉一時漲得紫紅,喘著粗氣叱罵道,“你這江湖術(shù)士,敢騙到顧家里來,當(dāng)真欺我孤兒寡母家宅無人?來人——” 陸厭塵已經(jīng)背起了藥箱,在霍蘩祁要忿忿然與之理論之時,他談笑自若地摁住了她的手腕,“事關(guān)顧公子的生死大事,老夫人是否也該問過顧公子的心思?” 老夫人微微怔忡,陸厭塵又道,“事關(guān)人命,我也不敢輕易下手,但天底下只此一途,老夫人若是不答應(yīng),來日,后悔無門?!?/br> “先生?!痹陬櫪戏蛉四樕粫r又刷白之際,羸弱的顧翊均喚住了陸厭塵,他低聲咳嗽,修長的指掩住了薄唇,緩慢地微笑,“生死不論,但請先生盡力為之?!?/br> 他如此坦蕩自若,教陸厭塵有幾分欣賞。 想必如此風(fēng)骨,交友廣闊也不稀奇。 陸厭塵問:“顧公子決定了,不悔了?” 顧翊均笑道:“一切身后事宜已安置妥當(dāng),我信先生?!?/br> “顧公子如此說,那七日之后,在下來為顧公子醫(yī)治。先留下一副方子,其間所用雪芝,煩請老夫人費心了?!?/br> 陸厭塵同老夫人做了別,帶著霍蘩祁與裊裊一同出了顧氏府第。 霍蘩祁氣不過,走幾步,跺一跺腳,“舅舅,顧老夫人太不講道理了,舅舅怎的還好脾氣同她說話的,這種盛氣凌人的……” 說到“盛氣凌人”,霍蘩祁平生遇到過不少,但偏生覺著,對付這種人就只能以硬碰硬,誰先服軟,必被對方跳到腦袋上,更何況,如今是顧家有求于陸厭塵,老夫人這副姿態(tài)確實無法教人服氣。 陸厭塵笑而不語。 走了一截,始終沉默不發(fā)的裊裊也不禁問道:“先生,有幾成把握?” 陸厭塵的笑意凝在深深眼底,裊裊還是溫柔地垂眸,側(cè)耳拂過一綹碎發(fā),她的臉頰還是紅潤的,但紅唇在細(xì)細(xì)顫抖,愛之深憂之切,這點陸厭塵還是知曉的,他悵惘道:“可嘆秀宛顧氏的公子,到了這一輩只余顧翊均一人,說不準(zhǔn)七日之后,自這一脈便要斷了?!?/br> 霎時猶如裂缺霹靂,冷雨罩頭潑下,裊裊花容失色,手足冰冷。 霍蘩祁也不禁跟著一怔,他見舅舅神情,說那話,以為他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裊裊飛快地折回去了,往顧家跑去。 見她跑走了,霍蘩祁才大惑不解地問:“舅舅,您是認(rèn)真的?” 陸厭塵敲他腦袋,“傻丫頭,我不那么說,他們倆不知別扭到什么時候。放不下就放不下唄,有什么可丟人的!你這小丫頭不明白的道理,可多著!” 霍蘩祁吃痛,摸了摸自己腦門。 有些明白,步微行老敲她額頭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了。 一定是從小被敲習(xí)慣了,長大了就找個人逞威風(fēng)…… 陸厭塵哈哈大笑,“傻丫頭,你要知道,要是我說的人不是顧翊均,是你那夫君,你這會兒還管我說真的還說假的?!?/br> 霍蘩祁聽著小臉一紅。 那自然是,什么也顧不得了。 人命的脆弱,讓人在得失之間偶爾會喪失理智。她愿身體康健,也愿郎君千歲,一生皆如梁上燕。 第80章 勾通 “這是陛下要咱家交托給您的信物, 教您好生看管著?!被实鄹暗膬?nèi)侍官,已年過半百,一團(tuán)和氣, 且從小待他不錯, 常對他是報喜不報憂的。 步微行謝過,接了黃木玉梨花盤, 上頭用杏黃綢布遮了一方物件。 他蹙了蹙眉,并不急著掀開。 言諍送走了內(nèi)侍官, 信步走回來, 愉悅地哼著小調(diào), “屬下敢打賭,這里頭一定是您的太子印?!?/br> 言諍是宮廷衛(wèi)隊的將領(lǐng),時常在宮中走動, 但凡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都瞞不過他的耳朵。 步微行不爭辯,東西取回房內(nèi)才揭開。 這的確是此前被陛下收回的印璽。先前是為了滅他氣焰,如今是為了給他承諾。 依言諍之言:“陛下一收一放的,也全是為了您。要不您要將這位子坐穩(wěn)當(dāng)了, 那驚動銀陵的大婚是決計辦不了的,恐怕陛下一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二是為了激黃氏趁早些動作。這個心腹大患立了太久了?!?/br> 黃氏是步微行的大患, 不是文帝的。 說白了,文帝就是大費周章地正為他鋪路,除障。 言諍這話陸厭塵也大致說過,步微行不會因為自幼受到文帝壓迫, 就看不到他的苦心孤詣和付出。 他抿唇,遣退了言諍,東西被收回放在佛龕后頭的暗箱里。 霍蘩祁回來時,他已用了晚膳,她鉆進(jìn)廚房搬了幾樣點心過來,杏黃的栗子桂花酥,濃香四溢。 霍蘩祁吃得開懷,但身后卻沒有什么動靜。她停下了手,緩緩回頭,他臨著軒窗憑幾讀書,斜陽渡過一條溪水,被樹影一縷一縷逐落,落在碧影之間的罅隙里頭。她偷偷地,多看了幾眼。 她一直覺得,她夫君做什么都特別好看,尤其是沉靜地看書之時。 簡直,美得教人不忍打擾,那是焚琴煮鶴,是罪過。 霍蘩祁偷摸著用了茶點,擦凈了手,便撐著臉隔著遠(yuǎn)遠(yuǎn)一丈偷看他。不,是明目張膽地看他。 在齊宮里,他們行事都有些束手束腳的,她很多次,看到他那張臉就把持不住要親他,但是,那是不能夠的。因著太多人盯著了,她怕人笑話。 步微行淡淡道:“何事目光灼灼?” 霍蘩祁微微一怔,紅云蔓過了臉頰,偷抹到耳后,她羞愧地捂臉,“我打擾到你了是不是?” 他放下書卷,徐步而來。 踩著一室天光,如藤黃扇底一清瘦而孤絕的剪影。 對著他很久了,還會時不時心跳,霍蘩祁自己也沒轍,但是她不是未出閣的少女了,已嫁做人婦,很清醒地知道,這個讓無數(shù)女人肖想的男人,是她的。所以那眼神避都不避,直晃晃地盯著他。 步微行坐到了她身旁,滿桌的點心教她吃得所剩無幾,不禁扶額,“餓了?” 霍蘩祁點頭,“啊,是的,很餓?!?/br> 從此處到顧氏行館并不遠(yuǎn),步微行懷疑是顧老夫人不好說話,給她和師父使了絆子,蹙了眉又問:“顧夫人欺負(fù)你了?” 霍蘩祁一時臉色糾結(jié),“顧老夫人是一家之主,也活了幾十年了,人卻吝嗇小氣得很呢!而且頗不講道理,幸得舅舅是大夫,還能唬得住她些,可想見素日里裊裊在顧家被她如何欺負(fù)的?!?/br> 步微行對裊裊的事并不怎么有興致,“顧翊均的病,能治么?” 霍蘩祁搖頭,“這個,舅舅也沒有十全的把握?!?/br> 這種古法匪夷所思,當(dāng)世沒有人嘗試過,既然無人嘗試,自然是不知生死,不能穩(wěn)cao勝算了。 他若有所思,霍蘩祁也想到了母親,苦著臉道:“顧公子算是我的恩人,我是很想他能好的,可是……人是真的脆弱,有時即便是拼盡全力,也未必留得住一條人命?!?/br>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霍蘩祁天旋地轉(zhuǎn)一陣,就落入了他的懷里,雙臂將她摟得嚴(yán)絲合縫的,她驚訝地抬起眼眸,唇被他籠罩下,被細(xì)細(xì)地研磨、撬開了。 “嗯……” 她正感慨人世無常,怎么也沒想到她夫君突然要動手來這個啊。 他不安慰一下倒罷了,可她竟被撩撥得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再跟著,就被他證明了,他會一直在、一直在的存在感。 霍蘩祁貓兒似的鉆進(jìn)了他的懷里,軟手勾住他的脖頸后頭,小心翼翼地哈著氣,渾身酸疼,忍不住輕哼道:“阿行,你總這樣,萬一、萬一我……懷上了怎么辦。” 他冷然道:“不愿意?” 當(dāng)然這冷也是表面的,他的女人不愿意為他生孩子,怎么想怎么都覺著失敗。 霍蘩祁欠起身來,慌張地解釋,“不是啊,但是……我還小的,我才十六,你也才二十,你還有一大堆事,我也還有一大堆事,就……現(xiàn)在,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