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云山愣愣眨了兩下眼睛，最終接受了這個解釋。畢竟半人半蛇的妖怪都見過了，人可以在水底閉氣幾個時辰，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豁然開朗的譚云山見馮不羈仍看向自己，連忙把粥咽下去：“我沒其他問題了！”

    馮不羈滿意點(diǎn)頭，他就需要這么簡潔明確的態(tài)度。

    “接著是你的，”看向既靈，馮不羈的面色就有些為難，似乎在思索從何處開始掰扯起，最后還是決定先問一下，“上古妖獸是什么，你知道嗎？”

    修行的未必通曉天地，捉妖的也未必知道前史，故而在講之前，還是要探一下對方的認(rèn)知程度。

    既靈茫然搖頭。從小到大師傅不單給她傳授了捉妖本領(lǐng)，也講了許多與妖有關(guān)的事情，但“上古妖獸”，她卻是從未聽過。

    馮不羈料到了，畢竟是個小姑娘，要是什么都知道才奇怪：“上古時期，世間妖魔橫行，且因天道不穩(wěn)、宇宙方成，并沒有什么力量來制約這些妖魔，所以這一時期的妖魔皆妖氣甚強(qiáng)，隨便拿出來一只都能輕松吃掉現(xiàn)世所有妖怪邪魔……但在三千年前，已經(jīng)穩(wěn)定并且兵強(qiáng)馬壯的九天仙界終于決定清除這些妖魔，由天帝掛帥，圍剿進(jìn)行了九九八十一天，最終所有妖魔盡亡，只有五個僥幸逃脫，分別是應(yīng)蛇，崇獄，異皮，佞方，瀛天，而這五個也就被稱為上古五大妖獸。至于現(xiàn)世妖魔，都是自那次圍剿之后新生成的，妖力遠(yuǎn)不如從前了……”

    既靈聽得認(rèn)真，卻也聽得艱辛，因?yàn)轳T不羈每說一句，她就會冒出問題，說到下一句，又冒出新的，以至于她現(xiàn)在滿腦袋都是各種問題，恨不能攔住馮不羈別說了，好讓自己捋捋。

    馮不羈也不知是聽見了她的心聲還是讀懂了他的表情，竟真的不說了，耐心等待。

    既靈終于從一堆問題里摘出兩個最基本的，若是這倆問題搞不清楚，那后面就更糨糊了：“九天仙界是哪里，天上嗎？天帝呢，神仙的頭頭？”

    馮不羈呆住，一臉不可置信。

    好半晌，他終于受不了地一聲吼：“啥啥都不知道你修的什么仙??！”

    既靈被震得耳朵疼，但又聽得出對方?jīng)]惡意，純粹是自然而然的情緒宣泄，畢竟性情外放和中氣十足不是什么過錯，故老老實(shí)實(shí)道：“我沒說我要修仙啊?！?/br>
    馮不羈頗為意外：“你捉妖不是為了修行攢功德好來日升仙嗎？”

    既靈剛要搖頭，一直豎著耳朵的譚云山先一步湊過來，一字一句道：“不，她是為匡扶正義?！?/br>
    ☆、第 10 章

    世間有妖，亦應(yīng)有仙。

    但對于地上的人們來講，妖在凡世，仙在縹緲，見妖者多，成仙者少，世人皆拜仙，卻很少能說出仙界、仙人究竟是什么樣，故而書上寫的仙界有千百種風(fēng)貌，世人拜的神仙有上萬種名號。

    既靈其實(shí)不大關(guān)心這些。

    對于仙，她無所謂信與不信，也無所謂敬與不敬，因?yàn)閷?shí)在離她太遠(yuǎn)了。她既不向往長生不老，也不祈求神明保佑，只修她的行，捉她的妖，一日有三餐即可，天地皆太平最好。

    然而這會兒從馮不羈口中得知原來真的有仙界，還和很多書里說的一樣，有帝王，有天兵天將，這就勾起她的興趣了，就算不向往成仙，當(dāng)秘聞聽也很有意思。

    譚云山顯然也是這般心思，因?yàn)樵趲图褥`喊出畢生追求之后，他望向馮不羈的那雙眼睛里也滿是期待。

    馮不羈沒成想自己放跑了妖，倒收來倆修行路上的“后生晚輩”，這還真是讓人……有點(diǎn)小興奮。

    “咳咳，”使命感爆棚的馮不羈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來，“九天仙界，與既靈姑娘你想得一樣，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天帝也確實(shí)就是仙界的皇帝，神仙的頭頭，掌管整個九天。但這仙界呢，你說它在天上也行，說它在海上也對，因?yàn)榫盘煜山缬舍份洝T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座仙山和被這五座仙山環(huán)繞其中的九天寶殿組成，仙山里住神仙，九天寶殿里自然就是天帝和帝后；可這五座仙山雖成環(huán)繞，但距離九天寶殿的遠(yuǎn)近各不相同，彼此間的高低位置也相異。據(jù)說……呃，后面可就是道聽途說了，畢竟我也沒有親見過，你們就隨便聽聽吧。據(jù)說岱輿和員嶠距離九天寶殿最近，也是所有仙山里漂浮得最高的，坐星辰之上，與九天寶殿并肩，住的呢也都是一些有官職的上仙；剩下三座仙山就相對漂得低一點(diǎn)，距離九天寶殿也就遠(yuǎn)了，住的都是小仙散仙，這其中最低最遠(yuǎn)的是瀛洲，不在天上，而是漂浮在東海盡頭，所以很多求仙的人上不去天，便出海，傳說真有成的，當(dāng)然是真是假就沒人知道了?！?/br>
    一口氣說太多，馮不羈停下之后連喝三碗茶。

    一口氣聽了太多，既靈和譚云山沉默良久，慢慢消化。

    最終，譚云山率先打破安靜。

    既靈不愿意承認(rèn)譚云山比自己腦子快，但又的的確確是自己還在捋那幾座仙山的距離和關(guān)系呢，人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重要訊息——

    “馮兄，后面的都是道聽途說了，難道前面的五座仙山環(huán)繞九天寶殿之景，你就親見過？”

    馮不羈剛喝上第四碗茶，一個沒喝好，嗆得咳嗽起來。

    譚云山連忙拍拍他后背，溫柔寬容：“沒事沒事，我不問了，你別緊張?！?/br>
    既靈瞪大眼睛，她還在這里想給譚云山的敏銳叫好呢，結(jié)果這人真的就只是隨便問問！

    終于咳嗽完了的馮不羈也不給既靈說話時間，立刻借坡下驢：“說到應(yīng)蛇為何身為上古五妖獸之一，卻輕而易舉被你打回原形，這就又得從那次圍剿說起了……”

    既靈：“……”

    還沒有人說到這里好嗎！?。?/br>
    “那次圍剿，五妖獸雖僥幸逃脫，實(shí)則已元?dú)獯髠?，再不可能恢?fù)往日妖力，別說比不得上古時期，就是后世這些新的妖怪，但凡修煉到一定年頭，都可以和這五妖獸比畫比畫。它們也清楚自己不復(fù)往日威風(fēng)，所以自逃脫后一直蟄伏，有像應(yīng)蛇這種找了條不起眼的護(hù)城河的，也有躲深山老林的，總之散落各處，銷聲匿跡?！?/br>
    “就讓它們這樣跑了？”新聽來的事情讓既靈忘了去揪先前的疑問，只剩下滿腹不甘心，“既然已經(jīng)傾全力圍剿，為何不剿個徹底呢？”

    馮不羈道：“雖說圍剿得勝，但如此大動干戈，仙界亦死傷無數(shù)，急需修生養(yǎng)息，加上逃走的五妖獸再沒鬧出大動靜，久而久之，人世安穩(wěn)，仙界自然也沒必要再費(fèi)心費(fèi)神去搜尋捉拿一個掀不起大浪的老妖怪了。”

    既靈越聽越不平：“什么叫現(xiàn)世安穩(wěn)？什么叫再沒鬧出大動靜？槐城現(xiàn)在叫安穩(wěn)？那么多人失蹤不算大動靜？你是沒看到陳府家丁死得有多慘！”

    馮不羈沉吟片刻，問：“是不是內(nèi)里化成血水，只剩一副空皮囊？”

    既靈訝異：“你也見到了？”

    馮不羈道：“陳府的我沒見，但在護(hù)城河里找應(yīng)蛇的時候，倒撈上來十多具尸體，都是同樣的死狀，一碰就破裂，最終只剩一層皮?！?/br>
    “那應(yīng)該就是槐城失蹤的百姓了?！彪m已料到，但真聽見，既靈還是覺著心里堵得慌。

    馮不羈嘆口氣，道：“我曾在一本書上讀到過，上古妖獸吸人精氣的方式同后世的妖完全不同，被他們吸過精氣的人，骨rou盡滅，現(xiàn)在看，它們的妖力雖然不如從前，但修煉方法完全沒變?！?/br>
    既靈定定看他，又仿佛透過他，在看天上那些不作為的神仙：“放著這樣的妖怪不管，你還覺得他們做得對？”

    馮不羈沒答話，好半天，才嘲弄地扯了下嘴角，帶著不屑，又帶點(diǎn)無奈：“這么和你說吧，我們站在地上，看周圍發(fā)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個世間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盤。上古妖獸又如何，早就是鬧騰不起來的小妖……”他說著伸出手，拇指指甲壓到小指指肚上，作極微小狀，“連粒灰塵都算不上，管他作甚？”

    既靈看著馮不羈比出的刺眼手勢，半晌，沉下聲音：“他們不管，我管?！?/br>
    馮不羈有片刻的愣神，而后第一次，認(rèn)真打量起既靈，再開口時，語氣里已多了一分敬重：“姑娘師從何處，修的什么法，捉的什么妖？”

    既靈抬手施禮，也難得正式回道：“既靈師從靈山青道子，修六塵真法，捉惡妖邪魔?！?/br>
    馮不羈自認(rèn)見多識廣，結(jié)果人家姑娘這段自報家門里除了靈山他聽過，其余皆是茫然，只好面上尬笑，以禮回應(yīng)：“馮不羈，師從大蒼山云松法師，修五蘊(yùn)道，捉造孽妖?！?/br>
    妖，亦有作惡與不作惡之分，有的修行者不管這些，見妖即斬，有的則會依據(jù)善惡再行動手，難得他倆都是后者。

    問完既靈，馮不羈又轉(zhuǎn)向譚云山，一臉好奇與期待。

    譚云山放下筷子，鄭重抱拳：“譚云山，一介凡人，讀圣賢書，修禮儀道，不捉妖?！?/br>
    馮不羈怔住，視線在譚云山和既靈臉上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他出水就見到這二位一個當(dāng)餌一個施法合力捉妖，想當(dāng)然就認(rèn)為譚云山也是同行……

    譚云山知道馮不羈誤會了，立刻貼心解釋：“她是法師，我是這家二少爺。”

    馮不羈撓撓頭：“那這家里的其他人呢？”

    譚云山微笑：“跑了。”

    幾碗稀粥下肚，譚云山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而就在他吃飯的當(dāng)口，那邊的兩位同行已經(jīng)討論出了一個不好不壞的結(jié)果——

    馮不羈：“你確定把它打回原形了？”

    既靈：“一條二尺來長的灰綠蛇，背部七寸處有雙翼?！?/br>
    馮不羈：“那就沒錯了。話說你是用什么法器打的，這么厲害？”

    既靈：“凈妖鈴?！?/br>
    馮不羈：“就這個小東西？”

    既靈：“我施法給你看看？”

    馮不羈：“不用不用，世間之大自有高人妙器，我信你。”

    既靈：“只可惜，它已經(jīng)逃進(jìn)水里，再想抓就難了?！?/br>
    馮不羈：“你可以換個角度想，它已重傷現(xiàn)形，除非吃仙丹，否則百年內(nèi)再無可能作惡，抓不著就抓不著吧，槐城太平了就行。”

    既靈：“槐城真的太平了嗎？”

    馮不羈：“那得看明早水退不退。”

    譚云山不敢打擾這二位，到角落尋了把椅子，悄悄打起盹來。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譚云山總覺得哪里不對，仿佛四面八方有怪異的風(fēng)襲來，擾得他不安寧。終于，他百般不愿地掙扎著張開眼皮，發(fā)現(xiàn)面前似有一團(tuán)黑影。

    等漸漸看清那是一張距離極近的大臉后，譚云山一個激靈，徹底醒了。

    “譚老弟，你還真別說自己是一介凡人，”馮不羈仔細(xì)打量譚云山的臉，嘖嘖稱奇，“剛在園子里差點(diǎn)被妖怪生吞活剝了，轉(zhuǎn)頭就能睡著，一介凡人可沒你這樣淡然從容的氣度?！?/br>
    坐在另一邊圍觀了全程的既靈還以為馮不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呢，聞言沒好氣地笑道：“他不是從容，是心大?！?/br>
    雖只相處幾天，但既靈已經(jīng)對譚云山略知一二。這人害怕的時候是真怕，但怕完了也是忘得真快，就像聊到譚員外對他的態(tài)度，無奈難過肯定是有的，可轉(zhuǎn)瞬，就又自己把自己開解了，簡直比佛門中人還放得下。

    譚云山風(fēng)雅一笑，坦然接受既靈的評價，且自有一番道理：“想開點(diǎn)沒什么不好，世道已如此不易，何必再自己為難自己?！?/br>
    “……”你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到底哪里不易了！

    “沒見過娘，爹又不疼，大哥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里，連家產(chǎn)都不擔(dān)心我爭……”一樁樁，一件件，譚云山竟煞有介事數(shù)起來。

    既靈決定以后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則不等說話，光一個表情，就讓人把念頭猜著七八分，太吃虧了！

    馮不羈對譚二少的印象還停留在“舍身做誘餌”和“可憐兮兮喝粥”上，心里已對這個敢以血rou之軀面對妖怪的富家公子生出一絲欽佩，這會兒又見他這么慘，簡直不忍心繼續(xù)聽了，索性搶白，換個話題：“譚老弟，你雖然不是修行中人，但能與應(yīng)蛇周旋這一場，也算是命里機(jī)緣了，保不齊以后就陸陸續(xù)續(xù)遇上各種妖，防范之法還是要懂一些的。你既然叫我一聲兄長，那為兄就不能白受，來，我具體給你講講……”

    話沒說完，譚云山已經(jīng)被馮不羈一胳膊攬住肩膀。

    這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了。

    譚云山心情復(fù)雜，其實(shí)他也知道馮不羈是好意，但那句“保不齊以后就陸陸續(xù)續(xù)遇上各種妖”，實(shí)在讓人高興不起來……

    夜基本過去，再一會兒，天就亮了，但這一屋子三個人，除了譚云山時不時打個哈欠外，其余二者皆了無倦意。只不過馮不羈精神是因?yàn)榻K于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聽眾”，既靈精神是因?yàn)樾睦锏胗浿幼叩膽?yīng)蛇。

    然而對方已經(jīng)逃走了，以那樣小的原形，隨便想藏在哪處山野河澤都輕而易舉，她就是坐在這里把頭發(fā)糾結(jié)白了，仍束手無策。

    “真的啊，厲害。”耳邊傳來譚云山的輕呼，聲音不高，但情真意切。

    “過獎過獎，我畢竟修行有年頭了，這點(diǎn)雕蟲小技還是有的哈哈哈……”謙虛得毫不走心的是馮不羈，渾厚笑聲里滿是得意與自豪，“我再和你說我前年遇上的那只妖怪，那可真是我遇見過的最狡猾的妖，能耐不大，但特別鬼！我不誑你，就算九天仙界派人下來，都容易著了它的道，但我是誰啊，我吃過的鹽比那妖怪喝過的露水都多……”

    “傳授防范之法”怎么就變成了“回顧光輝過往”，既靈不清楚，反正她注意到的時候，兩個人就已經(jīng)相談甚歡了。馮不羈主要是講，譚云山主要是捧，但講者興致高昂，捧者回應(yīng)到位，于是一個越講越歡騰，一個越捧越嫻熟。

    這會兒，馮不羈正手舞足蹈地比畫那妖怪怎么怎么詭計(jì)多端，與剛從池塘里冒出來的落魄樣截然不同，雖還是那一身衣服，但此刻的他滿面紅光，周身都是“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斬一雙”的如虹氣勢，就哪怕現(xiàn)在有妖在附近，也得躲著他走。

    譚云山則是截然不同的而另外一種風(fēng)采。

    若馮不羈是英雄如烈火，那譚云山現(xiàn)在就是君子如靜水，甭管馮不羈怎么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他就笑盈盈地聽著，間或看準(zhǔn)時機(jī)送上一句“厲害”、“佩服”、“馮兄真乃高人也”，話不用多，幾個字，就讓馮不羈如沐春風(fēng)。

    “咱倆拜把子吧！”不知被譚云山的哪句話觸動了心弦，馮不羈忽地來了這么一句。

    不僅既靈愣了，譚云山也有點(diǎn)被驚著。

    馮不羈看看他倆的表情，末了解釋似的一聲長嘆：“同道易得，知己難求??！”

    既靈扶額，怎么就知己了？！

    再忍不了，她先白一眼譚云山，譴責(zé)他欺騙別人感情，再看向馮不羈，直接點(diǎn)破：“你別太當(dāng)真了，他那是敷衍你呢，左耳朵聽右耳朵冒，根本沒往心里去。”

    本以為這話說完，馮不羈要么和她分辯，要么去找譚云山求證，不料哪種情況都沒發(fā)生，人家馮大師直接點(diǎn)頭，認(rèn)了：“我知道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