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香爐生紫煙。”

    一直蹲著很無聊, 她又害怕鬼來吃她。兩只小手抓著腳踝, 她一邊拉臭臭一邊背詩。

    “遙看瀑布掛前川?！?/br>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br>
    她一邊背，身子不由自主地跟著節(jié)奏點頭。背完《望廬山瀑布》，她又接著背《贈汪倫》。她背起勁了, 跟著詩詞的韻律前后楊合。剛剛背到那句“桃花潭水深千尺”，她就感覺背心突然空了一下，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向后栽進去了！

    茅坑里裝滿了糞水，足足有兩米多深，能把一個大人淹沒，更別說五歲的小孩了。楊鑫瞬間四只腳在水里撲騰起來。

    她嚇的張口要叫爺爺，然而一張嘴，水就灌進喉嚨里。她想抓住什么東西，只抓到一根腐朽的玉米桿。她兩只手亂刨，兩條腿亂蹬，她嚇壞了，什么也想不起，只是拼命地求生，拼命地劃水，往岸上爬。

    家里人都出去了，只有楊文修在廚房煮飯。然而廚房離得太遠，楊文修什么也沒聽見。

    楊鑫一個娃在茅坑里掙扎。幸好那茅坑水夠深，楊鑫浮在水上，游動了一會，喝了幾口糞水，伸手拼命抓住了坑沿。她靠自己的力氣奮力爬出茅坑。她站在茅坑邊，渾身濕淋淋的，身上頭上都沾滿了糞便，她驚魂未定，嗷嗷地哭起來。

    “爺爺，爺爺。”

    楊文修此時才聽到她的哭叫，連忙從廚房跑出來，看她這模樣，大吃一驚了。

    “你咋回事？”

    楊鑫哭著說：“我掉茅坑里去了?！?/br>
    楊文修說：“你咋出來的？誰拉你出來的？”

    楊鑫哭：“沒人拉我，我自己爬出來的?！?/br>
    楊文修聽她說掉進了茅坑，又自己爬出來，都有點不敢相信。茅坑里這么深的水，她一個五歲的孩子，掉進去還能爬出來。這小丫頭命真是硬！

    她身上全是濕乎乎的糞便，楊文修也不敢碰，只得揮著兩只手跟趕鴨子似的驅(qū)趕她：“快回屋去，回屋去，我給你洗一洗?？纯茨氵@一身臭烘烘的。”

    楊文修心有余悸。

    剛才這么危險的情況，自己什么都沒聽見。要不是楊鑫聰明反應(yīng)快，今天這孩子就死了。楊文修后怕說道：“以后拉屎別去水坑，咋這么不小心就栽進去了?！?/br>
    楊鑫哭哭啼啼，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背詩背的前仰后合栽進茅坑的。

    楊文修忙去燒了一大鍋熱水，用桶提出來。楊鑫站在院子里，楊文修給她脫了衣服，脫的光溜溜，用水瓢舀水給她沖。

    楊鑫啼哭不止，又害怕，又覺得羞恥。楊文修給她洗著洗著，感覺這孩子太滑稽了，都忍不住想笑。

    楊鑫哭著說：“你不要跟爸爸說，不要跟mama說?！?/br>
    楊文修笑說：“咋不能說？”

    楊鑫嚶嚶哭說：“爸爸mama會笑話我?！?/br>
    楊文修說：“怕啥！”

    楊鑫哭說：“我差點淹死了。”

    楊文修忍不住笑：“你命大，淹不死你。”

    她頭發(fā)里都是糾纏的糞便。惡心吧啦的。楊文修沖了半天都沖不凈。祖孫倆正在洗著，已經(jīng)燒了第二鍋水，秀英忽然回娘家了。自從熊碧云死后，秀英便很少回娘家來，今天心血來潮，來看看她爸，正見楊文修在給楊鑫洗澡。上來一問，才知道楊鑫掉茅坑里了。

    楊鑫哭著叫：“姑姑。”

    秀英也被逗樂了，笑的不行，加入進來，幫楊文修給楊鑫洗頭。

    太陽出來了，楊鑫身上也終于洗干凈了。

    她坐在秀英姑姑懷里，聽爺爺和秀英說話，言語間就談到幾個孩子。爺爺說：“大孫女太笨了，老二老三不笨，但也不聰明，而且懶，都沒出息。只有這個小的最聰明、最懂事，我看她是個好苗子?！?/br>
    秀英笑問楊鑫說：“快要上學(xué)了吧？”

    楊鑫被秀英姑姑哄高興起來：“mama說，今年九月份送我去幼兒園?！?/br>
    秀英說：“好好讀書。”

    楊鑫說：“我會的！”

    楊文修想起往事，嘆說：“你小時候也聰明，讀書也用功。你兩個弟弟，成天在學(xué)校偷雞摸狗不學(xué)好，可我總認為男孩有出息，要好好培養(yǎng)，女孩培養(yǎng)了沒用，所以精力都放在你兩個弟弟身上。哎，浪費了。我當(dāng)初要是肯用心培養(yǎng)你，興許你會是咱們家唯一一個大學(xué)生。”

    秀英笑笑：“都過去的事了，說那些干啥。我沒有怪爸爸，咱們家窮，我知道。”

    楊文修回憶了一下，說：“也不是很窮。我在單位工作，一個月幾十塊。要是成心想供你讀書，也是供的起的。只是沒上心。”

    秀英無話可說。

    爸爸是偏心的。

    秀英從小就知道，爸爸偏心兩個弟弟。雖然爸爸從小也沒打過她，沒罵過她，也會疼她，但明顯和疼弟弟們不一樣。

    她都長大了，結(jié)婚了，這輩子都定了型了，再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楊文修感慨說：“三個孩子，一個都沒教好。”

    秀英默默無語。

    楊鑫好奇說：“秀英姑姑成績也很好呀？”

    楊文修說：“你秀英姑姑，讀書時成績一直是班級前三。學(xué)校讀書，回家?guī)蚼ama干活，最勤快最懂事了?！?/br>
    楊鑫說：“秀英姑姑念到幾年級呀？”

    楊文修說：“初中畢業(yè)。”

    楊鑫說：“那你為啥不供秀英姑姑讀高中，讀大學(xué)呀？”

    楊文修說：“因為你秀英姑姑是女孩，爺爺以前重男輕女?！?/br>
    秀英笑，對楊鑫說：“以后這個家就指望你讀書了。你爺爺希望咱們家能出個大學(xué)生?！?/br>
    楊鑫對自己的聰明很自信：“我肯定能考上的，我還要上名牌大學(xué)?！?/br>
    秀英說：“你要上啥名牌大學(xué)？”

    楊鑫說：“清華北大！”

    秀英和楊文修都被逗笑了。什么清華北大，只是說說罷了。農(nóng)村人提起大學(xué)，只知道清華北大，鼓勵孩子用功讀書，也說清華北大。實際上大人小孩都不知道清華北大究竟是個啥玩意。

    窮人的一個夢罷了。

    秀英留著吃了午飯，便回去了。

    楊鑫這孩子聰明，她確實是挺聰明的。

    她三歲的時候，楊文修考孩子們近義詞反義詞?！笆堑姆戳x詞是啥？”她的jiejie們都答不出來，一會說“不是”，一會說“錯”。楊鑫機靈地舉手：“是的反義詞是非！”

    楊文修本來想教孩子們：“是的反義詞是否。”聽到她的回答，便感覺特別驚訝，問她：“你從哪學(xué)的？”因為楊文修從來沒教過。哪曉得她說：“我看電視劇里面說的，女主角對男主角說：江湖是是非非。是的反義詞是非！”

    三歲的小孩，有這記性，有這領(lǐng)悟力，真的是相當(dāng)聰明了。

    她現(xiàn)在，還沒正式上學(xué)，但是在楊文修的教導(dǎo)下，已經(jīng)會算三位數(shù)的加減法，會背乘法口訣，背小學(xué)課本以內(nèi)的唐詩。她可以完全不用大人指導(dǎo)自己閱讀小學(xué)的書本，自己自學(xué)，碰到不認識的生字，不懂的地方主動請教。

    她對讀書充滿強烈的渴望，迫切盼望著上學(xué)。她很驕傲，她是個聰明的小孩，有著強烈的成就欲和表現(xiàn)欲，渴望通過成績獲得羨慕、贊美和嘉獎。這可能和她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家境貧困，經(jīng)濟匱乏，她注定了不可能通過物質(zhì)的滿足來獲得優(yōu)越感。窮人家的小孩，她一無所有，本來該一無是處，當(dāng)個老實巴交的孩子，可偏偏生了一個聰明的小腦袋。

    小孩子都喜歡炫耀的。

    羅紅英說：這孩子，虛榮心強。

    楊鑫的確虛榮心強。

    她虛榮心，好勝心，都表現(xiàn)的非常強烈。羅紅英是不太喜歡她這樣的性格。但楊文修喜歡，楊文修說：“這沒什么不好。”

    人都有虛榮心，好勝心，尤其是小孩子。小孩子的想法是最原始，最直接的，最接近人類本來的面目。如果小孩子都不攀比，都不愛虛榮，那就不是小孩子了。什么謙卑，淡泊，那是后天教育的結(jié)果，往往是一種偽飾。

    這天下午，金盼突然飛奔回家，對楊文修叫道：“爺爺！金望在學(xué)校里挨打啦！”

    楊文修說：“誰打她？”

    金盼驚慌慌的，小臉嚴肅：“是語文老師打的。老師說叫她家長去，把她接回家，不要她念書了！”

    楊文修說：“啥？誰說不要她念書了？”

    金盼說：“老師說的！”

    楊文修臉頓時拉了老長：“咱們交了學(xué)費的。哪個老師，敢不讓小孩念書？”

    金盼拉著他袖子：“爺爺，你趕快去學(xué)校看看吧，金望頭都打破了?！?/br>
    楊文修叮囑楊鑫：“你在家玩，我去接你二姐?！?/br>
    楊鑫穿著白色小背心，短褲，扎著小辮子，正在院子里玩呢。她點點頭答應(yīng)道：“哦……”

    她感覺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但又不是太懂。楊文修去了半小時，帶著金望回家來了。金望一路哭著，楊鑫好奇地去看她，只見她衣服上臟兮兮的全是灰，連頭發(fā)上、臉上也是灰，好像在灰里滾過似的。楊文修怒氣沖沖：“這學(xué)校的老師也太過分了！孩子再笨，讀書再不好，也不能這么打。看看給打成啥樣了。”

    他撥開金望頭發(fā)：“你看看這頭上全是傷。”

    楊鑫看到她頭上腫了大包，有好幾處都在流血，頭發(fā)都被揪掉了，嚇得有點傻。

    她不懂：“為啥呀？老師為啥要打她呀？”

    楊文修氣道：“孩子才七歲?。≌l家沒有孩子，咋能下這么重的手！”

    金盼激動地在旁邊給楊文修描述金望挨打的經(jīng)過：“我們上語文課，老師教拼音，她老學(xué)不會嘛，老師教了好多次了，她還是不會寫。老師又讓我教她寫，我教了她，她還是不會。然后老師抽她到講臺上去寫，她寫不出。老師就發(fā)火啦，就打她?！彼帜_并用地跟楊文修模仿，一巴掌扇到自己臉上，臉都扇紅了。

    “就是這樣打！”

    金盼模仿的活靈活現(xiàn)，扇了左邊臉又扇右邊：“老師一扇她巴掌，她頭就低下去啦。她太笨了，每次老師打我巴掌我就不低頭，然后他就不打了。她一低頭，老師就抓著她的衣服領(lǐng)子，一腳踹過去。她就摔倒了，老師就踢她，還把她按在講臺上，用皮鞋踩她的頭?！?/br>
    楊文修只聽金盼的描述，就氣得不行了。

    但是他一個老人家，有心臟病，也不敢去和那男老師起爭執(zhí)。只是賠好話先把孩子帶回家，等猴娃回來了，再想辦法去找學(xué)校理論。孩子打成這樣，家長怎么能不聞不問。雖然他已經(jīng)氣得胸口疼。

    沒過多久，猴娃回來了。

    楊文修將這件事告訴兒子：“我做不了主。你是她家長，你看這件事咋辦吧?！?/br>
    金盼又在她二爸跟前，將跟楊文修說的話又說了一遍，這老實孩子，邊說邊演，啪啪啪把自己臉都打腫了。她面紅耳赤，激動大聲說：“老師說她太笨了，說不教她了，讓她明年留級?！?/br>
    楊文修說：“留級就留級。但是他把孩子打成這樣怎么算？不道歉不賠醫(yī)藥費？國家早就出臺了政策，不允許教師體罰學(xué)生，這是違反了教育法的。你去學(xué)校找他，他要是不道歉，不賠醫(yī)藥費，咱們就去教育局告他。這哪里是老師，這分明是畜生。我跟你說，他沒編制的，就是個代課老師。這些代課老師全是些烏七八糟，沒幾個有素質(zhì)?！?/br>
    楊文修喋喋抱怨道：“鄉(xiāng)村小學(xué)又窮又偏遠，工資又低，沒幾個好老師愿意來。除了校長有編制，其他老師全是找的代課，就不該讓孩子在這種地方念書。這種學(xué)校不是在教學(xué)生，是在虐待學(xué)生?！?/br>
    猴娃看到女兒被打，頓時也火氣沖沖：“他憑啥子？娃娃不是人了？才七歲的娃娃，他這樣子動手打。他算啥老師？”

    楊文修說：“今天放學(xué)了。你明天去找他。就是她班主任，叫張坤。”

    晚上，兩口子檢查女兒身上，不光頭上流血，身上也青一塊紫一塊。金望哭著，死活不肯再去上學(xué)，說老師不準她念書。猴娃氣得不行，吃了早飯，便去學(xué)校找她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說理了。

    對方先是態(tài)度強硬，將金望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數(shù)落了一通，說她如何如何笨如何如何糟糕，說她上課不聽講，不做作業(yè)，跟不上老師的教學(xué)進度，要求家長帶回去，或者干脆留級。猴娃質(zhì)問他打傷孩子的事，對方卻矢口否認，稱只是普通的體罰，并沒有打傷。猴娃鬧著要對方道歉，賠醫(yī)藥費，雙方很快糾纏廝打起來。

    猴娃聲稱要上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