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全身而退

    鎮(zhèn)子通往宛陵縣有三條路，兩條小路和一條大路。南風走的是大路，他寫給玄字輩二老的書信里有一句‘離山之前身后之事已做萬全安排’，這般說只是為了讓對方誤以為他已經(jīng)進行了某些安排，倘若遇害身亡，太清宗的玄妙經(jīng)文就會由他人公之于眾。

    實則他根本沒有進行任何安排，只是虛張聲勢，若是走小路，對方就能看出他心虛不安，由此判斷出他在虛張聲勢。

    既然已經(jīng)安排好了身后之事，就應該無所畏懼，倘若走的太快，也會顯得心虛，故此只能大步向前，不能一路小跑。

    南風顧不得傷情感懷，也無心自哀自嘆，他此時萬分緊張，今天晚上至關(guān)重要，是生是死就看今晚。

    他將經(jīng)文一分為二，跳躍書寫，除了讓曹猛和靈研子不會因為知曉經(jīng)文而被滅口，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盡可能長的拖延時間，對方得到經(jīng)文之后需要謄寫整理，整理出來之后還要進行推敲確定，他可以趁機走的遠一點。

    當年他曾向天元子建議，杜撰虛假經(jīng)文給那林震東，天元子說的是玄妙經(jīng)文很難造假篡改，明眼人可以很輕易的看出破綻，這也是他不敢給對方留下虛假經(jīng)文的原因，連天元子這樣的高手都無法對經(jīng)文進行篡改，他這個經(jīng)常逃課的半吊子更不敢進行嘗試，對方若是察覺經(jīng)文有假，立刻就會把他抓回去。

    對方經(jīng)過推敲，應該能夠確定他留下的是真的太玄真經(jīng)，接下來對方就會斟酌如何處置他，是殺他滅口還是任他離去。

    不管是殺還是放，都有利弊兩面，殺的好處是斬草除根一了百了，弊端是太清宗鎮(zhèn)宗絕學很可能被傳揚出去。不殺的好處是可保鎮(zhèn)宗絕學不會泄露，但壞處是放虎歸山，為日后埋下了禍根。

    此時他毫無反抗之力，是生是死全在對方一念之間，行走之時南風一直站在對方立場斟酌利弊，在他到來之前，太清宗的太玄真經(jīng)已經(jīng)因為激烈的內(nèi)斗而失傳了，對方為了掌管太清宗，不惜失去太玄真經(jīng)也要鏟除異己，這說明對方雖然看重太玄真經(jīng)，卻也不是非?？粗兀羰沁@樣想，對方殺他滅口的可能性就大。

    但也有一點對他是有利的，那就是對方知道他資質(zhì)平平，一個資質(zhì)平平的人，他日可能造成的傷害也很有限。放虎歸山的事情對方肯定不會做，但放跑一只羊還是有可能的。

    冬夜寒冷，又有北風，但南風身上的冷汗一直不曾消散，此時是如假包換的人為刀俎，我為魚rou，是死是活全在對方一念之間，大路左右的密林之中隨時可能躥出一人傷他性命，也有可能自后方追來出手加害。

    孤身行遠，夜宿義莊，屢遭劫難，之前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情，南風的膽子不可謂不大，但此時他卻被一只自路旁躥出的兔子嚇的驚呼出聲，他緊張到了極點，當真到了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地步，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能嚇他的冷汗直冒。

    走了多遠不知道，走了多久不清楚，一晚上兩個念頭自他心中頻繁易換，我快死了，我可能死不了，我真的要死了，他們可能不敢殺我……

    長時間的忐忑和緊張令南風心生憤怒，有心高喊一聲，‘快出來給老子一個痛快’，但想過之后又不曾喊出，若是真的喊了，對方便知道他心中害怕，若是真有萬全準備，他完全不必害怕。

    膽戰(zhàn)心驚的走了良久，前方出現(xiàn)了城池，竟然已經(jīng)到了宛陵縣。

    抬頭看天，尋星定時，竟然已經(jīng)過了三更。

    宛陵有城墻，但不高，也無人巡守，南風自低矮處攀爬進入，自街道上摸黑行走，試圖尋找客棧過夜，但今晚是大年夜，城中客棧早已打烊，尋之不得，便往城中亮有燈燭的院落借宿，他身穿道袍，借宿容易，屋主不但放他進來，還與他一碗熱湯暖身。

    自主家?guī)刻上?，南風微微松了口氣，對方若是有心殺他，應該早就下手了，此時不殺，想必是不會殺了。

    但他也并不十分樂觀，因為對方不曾動手殺他，可能是利弊難以權(quán)衡，故此才會拖延遲滯。

    良久過后，南風收回思緒，強定心神，裹緊被子閉眼睡去，該來的早晚會來，不該來的遲早不來，害怕也沒有用，聽天由命吧。

    次日清晨，房主請他同進早飯，南風也不曾拒絕，吃過早飯留下了白銀一兩，他不曾感染風寒，臥床病倒，全虧了房主昨夜的收留和那碗熱湯，理應重酬。

    一年之初，佳節(jié)喜慶，城中百姓見面之后多會拜年討彩，也有沖南風拱手問好的，南風稽首回禮，強顏應付。

    南風有心自城中買些出門行頭，但大年初一，城中店鋪多不開門，無處購買，好在自東城尋到一處客棧，自客棧暫且安身。

    哪怕抱有聽天由命之心，南風還是不想死，不想死就免不得害怕，膽顫心驚的熬了一天，又心驚rou跳的熬了一夜，竟然還活著。

    初二開門的店鋪就多了，南風隨身帶有金餅和不少銀錢，不缺盤纏，便買了被褥干糧等物，又買了一柄長劍，請店主幫忙開了刃口，背著鋪蓋，挎著包袱，抓著長劍，離開鎮(zhèn)子繼續(xù)前行。

    中午時分，前方出現(xiàn)了一處密林，見到密林，南風再度揪心緊張，先前對方不曾動手，可能是因為城中人多，前方的道路左右皆有樹木遮擋，若是動手，那是良處。

    即便害怕，南風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那片密林不過三五里路程，穿行而過，又是一身冷汗。

    沒事了，應該沒事了，南風抬手擦汗。

    再行不遠，前方出現(xiàn)了岔路，三條岔路分別通往東南北三個方向。

    到得此處，南風停了下來，與當日前往太清山不同，此番他沒有了明確的去處，舉目無親，不知何往。

    短暫的猶豫之后，南風拐上了向北的岔道，梁國是太清宗的勢力范圍，不能留在梁國，自哪里來還回哪里去，回北國，去長安。

    這一年之中南風長高了很多，有了大人模樣，加之身穿道袍，手提長劍，趕路之時也不擔心會有強人出來與他為難，他忌憚的是太清宗，尋常盜賊也不敢招惹道人，哪怕這道人是個小道人。

    曉行夜宿，又過了三日，南風越發(fā)心安，這么長時間對方都不曾動手，那就是不會動手了，不出意外的話，他的這條性命算是保住了。

    與當年裹尸黃被的敝帚自珍不同，他身上帶有大量銀錢，數(shù)日之后便把被褥扔了，被褥太重，帶之趕路影響行程，輕裝上陣，夜宿客棧。

    雖不急于回返長安，南風卻急于離開梁國，曉行夜宿，再過半月，到得江河南岸，過得江河，北岸就是魏國地界了。

    到得江邊，南風不由得想起了天啟子，雖然明知天啟子兇多吉少，他卻仍然希望天啟子只是被囚而不曾被害，除了師父天元子，天啟子是對他最好的人了。

    初春，江上無冰可踏，不過水妖既除，江上便有渡船往來，南風與幾個販夫自南岸候船，就在那渡船離岸邊尚有百余步時，船上有人喊他的名字，“南風！南風！”

    南風聞聲遠望，只見一身披袈裟的和尚正自那渡船的船頭沖他連連招手……

    第六十一章 道佛同行

    由于隔得遠，南風下意識的先看衣著，隨后入眼的是那反光的光頭，最后看的才是相貌。

    實則在看那和尚長相之前，南風就已經(jīng)根據(jù)聲音猜到那和尚是誰，看相貌不過是加以確認。不出他所料，那僧人正是他當年自長安失散的幾位結(jié)拜兄弟之一，事發(fā)之后做了和尚的胖子。

    胖子的樣子沒什么變化，變化大的是他的體態(tài)，不但躥了高，還開了粗，此時又高又壯。身上披著一件破舊的灰布袈裟，身后背著一個很大的包袱，一個大肚缽盂抓在左手，右手沖他連連揮擺。

    自他鄉(xiāng)遇到舊人，南風喜上心頭，揮手回應，“胖子。”

    胖子貌似不太喜歡自己舊時稱謂，聞聲歪頭撇嘴，不過臉上的笑容一直在，揮舞的右手也不曾放下來。

    不多時，渡船靠岸，胖子自船頭跳上岸邊，沖著南風就是一拳，“哈哈哈哈，沒想到啊，沒想到?！?/br>
    胖子此時身高過七尺，怕是沒有兩百也有一百八十多斤，這一拳很有力道，打的南風踉蹌后退，但南風不曾生氣，上前兩步，沖著胖子的大肚子就是一巴掌，“肥佬，好肥佬?！?/br>
    中原三國的語言是有些許差別的，梁國保留了秦漢時候漢人的口音和發(fā)音，肥佬略帶笑謔和鄙視，但胖子沒聽懂，只當“肥啦”來聽，他此時比南風高出半頭，又伸手去抓南風頭上的道髻，“哎呀呀，你還真當了牛鼻子道士呀。”

    南風從來就不是吃虧的主兒，抬手去摸胖子光頭，“好一個禿驢。”

    “好你個牛鼻子，敢罵佛爺？”胖子抓著南風的道髻往上提。

    “死禿驢，快放開你家道爺！”南風連拍胖子光頭。

    此時渡船已經(jīng)靠岸，渡江之人紛紛上岸，途經(jīng)二人身側(cè)無不好奇?zhèn)饶?，道士和和尚分屬不同教派，表面上相安無事，暗地里多有不合，似二人這般親近耍鬧極為少見。

    胖子雖然提著南風的道髻卻不曾用力，但南風拍他的腦袋卻是真拍，兩巴掌下去胖子就受不住了，先放了手，“沒輕沒重，我腦門定然紅了?！?/br>
    “我還可以讓它紫?！蹦巷L笑著又補了一巴掌。

    胖子受不了南風，怕他再打，急退兩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早就聽說道人多有狠辣俗心，傳言不虛呀。”

    “無量天尊，無量天尊，早就聽說和尚好吃懶做，傳言不虛呀?！蹦巷L又追上去拍胖子的肚皮。

    “一邊去，一邊去，不與你耍鬧。”胖子沒南風‘驍勇’，也沒南風善辯，只得認輸罷戰(zhàn)。

    此時自南岸等候的眾人已經(jīng)開始登船，南風顧不得與胖子敘舊，急切問道，“胖子，你到南國干嘛？”

    “游方行走，體察俗世百態(tài)，磨練向佛之心?！迸肿诱f道。

    南風聞言哈哈一笑，“你從哪里學來這兩句雅文，還游方行走，你是被人攆出來了吧。走走走，和尚在南國不受待見，隨我回北國去吧?！?/br>
    “??？”胖子瞠目咧嘴，“有多不受待見？”

    “很不受待見，別去了，跟我回北國去?！蹦巷L伸手拖拉胖子。

    “我剛來呀?！迸肿硬辉缸?。

    胖子很重，他不愿走，南風也拖不動，眼見艄公催促，便先行登船，“你到底走不走？”

    “我如果跟你走，到時候你回山了，我咋辦哪？”胖子猶豫不決。

    “我也是下山游方的，不回山上去了，快來?！蹦巷L再度招手。

    胖子一聽，面露喜色，大步?jīng)_上船頭，“你也被人攆出來了呀？”

    胖子無甚心機，一個也字證實了南風的猜測，南風大笑，“你還真是被人攆出來的呀？”

    “胡說?！迸肿有奶撏犷^。

    擺渡多有禁忌，高聲喧嘩便是其中之一，艄公制止過后，二人壓低了聲音，坐在船頭小聲說話，說的無非是失散之后各自的經(jīng)歷。

    胖子先說，他拜入佛門之事南風早就知曉，當年跟天元子前往城西墳場的途中還見到了他，事后胖子跟著那一干眾人去了一個名為龍空寺的寺廟，龍空寺位于魏國西南，離長安有一千多里，由于行腳辛苦且多有清規(guī)戒律，那一干眾人沒等走到地頭兒就跑了大半，連胖子在內(nèi)共有十幾個人趕到了龍空寺。

    龍空寺是個小寺廟，不像三清各宗有朝廷的補貼供養(yǎng)，香火也不甚旺，廟里的生活很是清苦，平日里除了念經(jīng)參禪就是耕種勞作，還要經(jīng)常下山化緣，如此這般過了三個月，那十幾個人跑的一個不剩，不對，確切的說是跑的就剩一個。龍門寺有一門工夫，名為般若神功，胖子垂涎神功，咬牙堅持了下來。

    胖子入門之后被分到了膳堂，實則人家收他也就是想讓他當那伙夫，這也遂了他的心意，煮飯熬粥很是盡心勤力。佛門有過午不食的規(guī)矩，也就是一天只吃一頓飯，胖子飯量很大，又正值長身體的時候，一頓飯肯定吃不飽，吃不飽就偷著加餐，后來被發(fā)現(xiàn)受到了訓誡，便不敢偷著做飯了，只在早上那一餐暴飲暴食。

    后來又受到了訓誡，僧人每餐糧米都有一定限額，他多吃，旁人便不夠分量。

    為了保證重量，胖子偷吃之后便往粥里加水，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粥飯做的稀了些’，眼看著粥里的谷米越來越少，其他僧人不樂意了，他又受到了長老的訓斥。

    屢教不改是很煩人的，長老有心將胖子調(diào)往別處，但他什么都不會做，留在膳堂還能做些工作，去了別處就只能白吃米糧。

    哪怕經(jīng)常偷食，寺廟里的生活仍然很是清苦，七尺腸子閑著五尺半，挨餓是常有的事情，但胖子頗有毅力，咬緊牙關(guān)堅持了下來。

    他是堅持住了，但龍空寺堅持不住了，佛門慈悲寬容，也不能把他逐出門派，于是就讓他“游方行走，體察俗世百態(tài)，磨練向佛之心。”

    “我跟著師父去了梁國，做了道士，我不太喜歡山上的生活，便離開師門下山游歷?！蹦巷L說道。

    “完啦？”胖子瞠目瞪眼，擺渡時他一直在說，上岸之后走出了五里他也一直在說，前后說了半個時辰。輪到南風說了，一句話就完了。

    “完啦。”南風點了點頭。太清宗若想殺他滅口，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他渡江時暗中做手腳，能安全渡江，說明徹底安全了。

    “你還沒說你是怎么被攆出來的呢。”胖子最想聽的是這個。

    “我沒有被攆出來，我是主動離開的，我隨時可以回去?！蹦巷L也沒有撒謊，他的確隨時可以回去，但前提是他有膽子回去。

    “那你誆我你不回山上去了？”胖子不滿的盯著南風。

    “我可以回去，但我不想回去，以后你就跟著我，我去哪兒你就去哪兒?！蹦巷L說道。

    “我比你大，為什么不是你跟著我？”胖子不想吃虧，七人結(jié)拜，他是老三，南風是老六。

    “我能管你溫飽?！蹦巷L壞笑。

    胖子半信半疑，上下打量南風。

    南風打開包袱，拿了幾張米餅遞給胖子，“我身上有錢，很是不少，吃個幾年總是不難?！?/br>
    胖子沒接那幾張米餅，而是歪頭看天，“未時了，不能吃齋了。”

    南風也沒硬塞，縮手回來，“不吃拉倒?！?/br>
    “多吃不成，少吃點總不打緊。”胖子把米餅全搶了過去。

    “給，這些銀錢給你?！蹦巷L自懷中摸出一些碎銀子和銅錢，他跟胖子是兄弟，不是主仆，說笑是可以的，總不能讓胖子覺得他以銀錢壓人。

    胖子正想吃餅，見狀放下米餅搖了搖頭，“阿彌陀佛，不成的，我持不捉金錢戒，不能拿錢。”

    “不要拉倒?！蹦巷L想要收回銀錢。

    胖子見他真的收了回去，很是不舍，急忙抓了過去，“多捉不成，少捉點總不打緊。”

    “你這樣兒的也當不了和尚，還俗吧?！蹦巷L說道，和尚與道士同行總令行人駐足旁觀，他是不會還俗的，得攛掇胖子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