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溫如風(fēng),朗如空。 穿透竹簾。 卻有幾分不真切的朦朧感。 兮淵說,“好, 我答應(yīng)你?!?/br> 應(yīng)下了? 人群炸開, 四下放開聲音,嗡嗡一片。 陸寒霜卸掉周身音浪, 解了別鶴的禁言。別鶴埋頭抱琴, 看都不敢看眼前恍如羅剎的小孩,跌跌撞撞跑下臺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 陸寒霜贏了這一局, 位列積分第一。 剩下的斗樂, 觀眾一臉恍惚, 記不住誰贏誰輸誰被點(diǎn)名挑戰(zhàn),連上臺比拼的琴修都有些心不在焉?;貞浶⌒『⑼⒂谂_上, 氣勢碾壓全場, 敢于兮淵叫板, 功法神鬼莫測,令人膽顫心驚, 久久難忘。 有人想質(zhì)疑他不是琴修,可小孩從頭至尾沒有主動露出痕跡,別人以音攻之,他以音還之,怎么不算? 若說挑戰(zhàn)他,別說十三峰弟子不能反選報名者,就是能,也沒人敢選。 最終,陸寒霜緩步拾階而上,越過十三層,登上了最高處的逍遙臺。 俯瞰十三峰美景。 峰巒逶迤,仙霧渺渺,清風(fēng)徐來吹散仙霧,隱約露出高聳青峰的險峻陡峭,鋒芒一角。 陸寒霜賞景,亦是別人眼中的風(fēng)景。 殘陽似血,云霞萬丈,高處不勝寒的逍遙臺上,小小身影迎風(fēng)抬臂,衣袖翻飛。 “這下,總算能知道他用何種樂器了?!庇腥苏f完,便見一陣狂風(fēng)大作,猛聚成旋,扎向繚繞的仙霧,吹得底下青峰顯露,林木搖晃,遮天蔽日的茂葉猶如麥浪呼啦啦吹響一片,其間荒草窸窣,泉流叮咚。 伴有林鳥驚飛,游魚躍水,走獸奔走,自然百態(tài)之聲交織成曲,絡(luò)繹呈現(xiàn)。 待風(fēng)聲靜止,雜音盡消。 孩童收了手,一小步一小步走下逍遙臺。 眾人愣?。?/br> “這就完了,我還沒見他用樂器呢?” 錄制音像的派弟子放下玉盤,上前好聲好氣道,“……你是不是沒帶樂器,你盡管說,我?guī)湍闳フ?。?/br> 陸寒霜抬眸,“我不擅樂器?!?/br> 弟子愣住,“可總要交出一首曲子,好往光明碑上放吧,彈得難聽也沒關(guān)系,我后期找?guī)讉€善樂的幫你配配音?!?/br> 陸寒霜從旁經(jīng)過,“這就是我的曲子?!?/br> 弟子傻眼,這算曲子? 逍遙會讓一個總角幼童奪魁,已是難堪屈辱至極,再拿出這種曲子會必被天下恥笑!更何況還是在進(jìn)進(jìn)出出的山門旁放上十二年,弟子光是想一想,就眼前發(fā)黑,頓感前途無亮。 身后沒有腳步跟下,陸寒霜又扔下一句,“于我而言,世間最美的曲子莫過于自然百態(tài)天然之音,你若不滿,大可再找人上去表演?!?/br> 弟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想到之前別鶴的慘樣,終于還是歇了再麻煩這位小祖宗的心思。 目送小孩頭也不回地瀟灑離去。 逍遙會終,修士們返程回家,都記住了一個名字:兮霜。本來最具盛名的天才新星別鶴,風(fēng)頭盡數(shù)被搶,有人提及,也不過是句:手下敗將。 有年邁修士感嘆,“逍遙會上一次如此讓人難忘,是因兮淵?!?/br> 旁人應(yīng)道,“難保他不是第二個兮淵,且看他將來如何……倒是與兮霜同輩的這一代,有些可憐了?!?/br> …… 三日后,于驚濤殿舉行收徒大典。 另十二峰峰主前來觀禮,一個個眉頭緊皺,掌門師兄走到穩(wěn)坐正中的兮淵身前,勸道,“師弟,你可要三思啊。一個元嬰尚未找回,怎么就強(qiáng)收四徒,不怕再釀禍果?” 另一個師兄氣憤道,“昨天還說有分寸,這就是你的分寸?” “先不說犯不犯四,那樣一個混世小魔頭的性子,你這青云峰也不知供不供得起?” 師兄弟們相繼來勸,兮淵面容溫煦,靜靜傾聽,并不做爭辯,待幾人盡數(shù)講完,才語氣安然道,“君子一諾,我不會反悔?!?/br> 掌門嘆道,“你這四徒真就這樣定了?” 兮淵眸波微漾,“倒也未必?!?/br> “什么未必?”掌門正追問著,殿外走進(jìn)一行弟子。別鷺一副見鬼的表情,后面跟著一個穿男弟子袍的小童,現(xiàn)下不是追問性別的時候,峰主們的目光都聚在小童身上,注視他走到大殿中。 拜師需要三跪九叩。 當(dāng)望見小孩直矗矗站立殿中央,峰主們明白了兮淵言及的“未必”。 陸寒霜一心想潛入兮淵門下,可哪怕?lián)Q具無人認(rèn)識的身體,小小膝蓋仍然無法彎下。這世上,他可跪天可跪地,唯獨(dú)無法向任何人彎下腰低下頭,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小身體僵直著,面色越發(fā)冷寒。 掌門皺眉,他們不想讓兮淵收徒是一回事。兮淵愿意收徒已是天大恩賜,這小孩居然還不領(lǐng)情,敢瞧不上,不跪。 別鷺給小孩使眼色,小孩愣是一動不動。別鷺抬頭瞄見峰主們表情漸露不虞,想上前推小孩一把,大殿正上方的兮淵看了他一眼,別鷺頓住,退了回去。 兮淵目光落回小孩,啟唇。 “你之傲骨難折,如我這雙殘腿,天生如此,不可扭轉(zhuǎn)。” 兮淵道: “既如此,何必強(qiáng)求入我門下?” 峰主們面色稍霽,掌門甚至帶出笑,“是呢。哪有拜師不跪的道理,這樣不倫不類,天道都不會認(rèn)可師徒關(guān)系。你要不能跪,便不能拜入逍遙派?!?/br> 陸寒霜抬眸直視兮淵暖融融的眼睛,唇角微涼,“你便是看準(zhǔn)了這點(diǎn),才故意答應(yīng)?” 兮淵還沒發(fā)言。 掌門便搶著解釋,“師弟答應(yīng)你了,自然不會反悔,是你做不到。當(dāng)然,我逍遙派也不是這么不近人情,不若給你一個考察期,若能通過試煉便抵了你不拜之事,你可答應(yīng)?” 掌門這是不想讓兮淵留下話柄。 兮淵向掌門遞去一個不贊同的眼神,看向小孩,“你即使不答應(yīng),我青云峰也不會容不下你一個孤子?!?/br> 小孩目光從兮淵移到掌門臉上,沉默良久,終于啟唇,“什么試煉?” “你既然慕兮淵之名而來,想必知道他先前負(fù)責(zé)看管禁地,自禁地消失,原本供奉于禁地的物品失落,你只要尋回其中任一物品即可。” 掌門說完,峰主們明白這是打算讓小孩知難而退。 “師父,你這也……”別鷺皺眉,才開了個頭,被掌門瞪了瞪,停下聲音沒再說,瞧瞧男孩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小身板,向兮淵師叔擠眼睛。 兮淵沒有看別鷺,俯視小孩,“這于你有些困難,你大可……” “可有名錄?”小孩打斷道。 別鷺瞪眼,“你真要答應(yīng)?怎小小年紀(jì)一點(diǎn)沒有自知之明,這般不自量力?!?/br> 小孩同樣忽視了別鷺,回望兮淵,“我要失物名錄?!?/br> 別鷺瞪瞪兮淵又瞪瞪小孩,氣道,“算了,我不參合了?!?/br> 兩人皆未搭理他。 兮淵眼前,小孩仰起圓圓的腦袋,白嫩的四肢脆弱易折,烏發(fā)柔軟,該是個心地柔軟善良的孩子,可直直望來的眼睛卻像堅(jiān)冰一樣。 這是一個內(nèi)心極為強(qiáng)大而絕頂聰慧的孩子。 哪怕有著無害又孱弱的外表,哪怕兮淵的目光居高臨下,可當(dāng)兩人目光交接,仿佛處于平等位置,不肯退讓。 凌于絕頂許久,高處不勝寒,兮淵已很少有這種感覺。唯獨(dú)幾次平衡尋常的對視,都來自兮霜。 此時竟萌生些微惜才之心,想等他成長到可與自己比肩的程度,心念一起,越發(fā)不受控制,倒真心想把小孩置于羽翼下了。 先師西去前的叮囑猶言在耳,可他哪是會拘于宿命的膽小鼠輩,思索間,他無聲扯動唇角,嘆息道,“罷,不跪便不跪,收下你又何妨。” 掌門等人臉色驚變,“師弟!” 卻沒能阻止兮淵接下來的話,“我本也不是拘泥俗禮的人,這師徒關(guān)系天道不認(rèn),我認(rèn)你便可?!?/br> “……你真是太糊涂了?!闭崎T黑下臉,先不說犯不犯四,堂堂兮淵上仙收徒,徒弟卻不愿行拜師禮,兮淵還上趕著把人收下,傳出去會被笑成什么樣子? 光逍遙臺鬧得事就得被笑話十幾年,再添這等事,掌門臉色難看,越發(fā)覺得先師所言不虛,這四徒果真犯沖! 兮淵既不在意面子,亦不在意掌門的氣言,只道,“無妨?!?/br> 青云峰三位師姐弟互視一眼。 除了別鵲懵懵懂懂,別螢心如明鏡,別鶴亦聰穎過人,此刻都明白師父對兮霜像是極為欣賞。別鶴微生妒意,想到小孩的手段又不敢表露太多。 師兄弟們拿兮淵沒辦法,又氣不過,拼著眼力瞪兮淵,可惜這種壓力于兮淵毫無影響。 他紋風(fēng)不動,面容溫善目光潤朗,態(tài)度平和。 僵持中,一個稚嫩卻帶著絲寒涼而有些違和的聲音響起。 “你這般人物,本不該受此奇恥大辱。” 兮淵面上的溫潤微凝。 是措手不及時即將有所顯露,可很快,那絲凝固之態(tài)又被唇角揚(yáng)起的春風(fēng)吹散,面容恢復(fù)讓人迷惑的陽春三月,只是輕置于扶手的手掌,不可察覺地微攏。 殿中人循聲望去。 陸寒霜抬眸,“拿名冊來吧。” 他的目的本就是《天地書》,送上門的良機(jī),何須推辭。 原本還生悶氣掌門表情舒緩,雖依舊不喜小孩,卻覺得他還有個可取之處,為人識趣。 師弟一旦下定決心,向來百萬頭牛都拉不回,這小孩試煉不過最好,即便僥幸過了,以試煉償跪禮,也算全了師弟的面子。 兮淵突然從玉臺下來,在旁人的驚訝中。 他不良于行,連人帶椅座輕飄飄落于小孩身前,一坐一站。 隔著三尺距離,兮淵凝視纖長睫毛下,那雙把所有情緒盡數(shù)埋藏的黑眸,聲音輕了些許,像怕驚擾。 “可想清楚了?” 兮淵目光專注,飽含包容。 專注中帶著股不動聲色的緊迫,讓陸寒霜面部微微刺痛。無限包容又似一片廣海,眸子里仿佛藏著即將洶涌的力量,然,暗流埋得太深,海面維持假一般的風(fēng)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