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久在康熙身邊當(dāng)差，不是什么眼皮子淺的人物，適才看過胤祿手中扇子的兩副扇面，就已經(jīng)知道這東西價值不菲，心里一動，稍許推讓了兩句，最終還是接了下來，謝過胤祿的賞賜。

    胤祿這才將來意說出來：“年節(jié)就在眼前，大節(jié)下宮里圖個喜慶，我看梁總管罰人，就還是點到即止吧！”

    梁九功拿人手軟，但為了面子，多少得再說上兩句，當(dāng)即又將小徐昨夜的“罪狀”從頭至尾數(shù)落了一頓，不外乎“自?！?、“擅自引外臣夤夜進入乾清宮”之類。石詠在一旁無奈地想，這個“外臣”，不就是他么？

    胤祿聽得一皺眉頭，手一揮說：“行了行了，梁總管，您這一數(shù)落，還數(shù)落出癮來了？”

    他一板臉，已經(jīng)換了一副嚴(yán)肅面孔，說：“我現(xiàn)管著內(nèi)務(wù)府，昨夜之事，涉及我內(nèi)務(wù)府留在宮中值夜的官員，我少不得要發(fā)兩句話。梁總管例不徇私，嚴(yán)守規(guī)矩，將宮中打理得井井有條，該當(dāng)褒獎，回頭我自然會在皇阿瑪面前為梁總管說兩句好話?！?/br>
    這話鋒一轉(zhuǎn)，竟是又將梁九功夸上了。

    “可是年節(jié)將至，皇阿瑪又一向是仁慈憐下的，這名小太監(jiān)么……既然是初犯，又挨了板子，受了刑，我看，就革去他在乾清宮的差事，罰他到辛者庫去當(dāng)個蘇拉吧！”

    胤祿說話的時候，魏珠從頭至尾，沒有抬過頭，只在胤祿開口將小徐打發(fā)到辛者庫的時候，魏珠才抬頭，帶著感激，看了胤祿一眼。

    梁九功早已下了決心，要賣面子給十六阿哥，聽了這話，比他原本設(shè)想的處罰還要再重些，哪有不允的？當(dāng)下命人將小徐拖了下去。

    慎刑司的旁人聽了這話，便知小徐這條命是已經(jīng)保住了。雖然被貶去辛者庫，也有夠慘的，可畢竟比丟了性命要好上不少。

    這邊廂十六阿哥開口招呼石詠：“那個筆帖式，就是你，過來，爺有話要問你！”

    石詠此刻正在胡思亂想。

    他早先僅憑著胸中一腔熱血，就想開口與梁九功理論，如今想想，也很是后怕——連身為皇子阿哥的胤祿對付這梁九功，也需要迂回反復(fù)，時不時給個甜棗兒什么的，而他只曉得直來直往地“講道理”，萬一起到反作用，火上澆油，反倒更害了小徐，該怎么辦？

    石詠不由有幾分灰心，他到底還是不適應(yīng)這樣一個弱rou強食的世界！到了此刻，他越發(fā)感覺，與物件兒打交道，比起在這個時空里與人往來，真的要舒心太多了。

    聽見十六阿哥招呼，石詠不敢怠慢，趕緊過去。

    “你是造辦處的人，爺少不得要帶你去造辦處，教你的上司們好好指點指點你‘規(guī)矩’！”

    胤祿的語氣很冷，帶了好些責(zé)備，仿佛石詠闖了大禍似的。

    說著，這位十六阿哥當(dāng)先走出慎刑司。石詠則耷拉著腦袋，跟在胤祿身后。慎刑司內(nèi)的人，包括梁九功與魏珠在內(nèi)，一起恭送胤祿離開。

    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離開慎刑司，胤祿領(lǐng)頭，往造辦處過去。

    待穿過一條窄巷，胤祿回頭，見四下里無人，突然伸出手，朝石詠肩頭就捶了一拳。

    石詠嚇了一跳，只聽胤祿說：“真有你的啊！”

    石詠：啥？

    “快，快跟爺說說，皇阿瑪書房里那只自鳴鐘，機關(guān)到底在哪兒，你又是怎么修的？”

    胤祿一臉壞笑，望著石詠。若是這位爺手中現(xiàn)有只西洋自鳴鐘，怕是會逼迫石詠拆了裝，裝了拆，重復(fù)個好幾遍才會罷休。

    石詠無奈了，只得又將向王樂水解釋的說辭又說了一遍。

    胤祿興奮地一拍腦袋，說：“廣州工匠，對，廣州！”

    這位十六阿哥自幼伴駕的時候就多，跟著康熙帝學(xué)了不少“西學(xué)”，對西方機械也極為感興趣，聽石詠提起廣州，這才省起，如今西洋商船、傳教士大多聚在廣州，他倒不妨派個人去廣州淘換淘換，去尋一些有意思的設(shè)備。

    他腳步匆匆，又往前走了幾步，一回頭，見石詠還在后頭低著頭，慢吞吞地跟著，突然掛下了臉：“石呆子！”

    “今日你可知錯了不？”

    聽見胤祿訓(xùn)話，石詠趕緊過來向胤祿行禮并且道謝：“多謝十六爺今日援手之恩，卑職絕不敢忘。”

    他已經(jīng)明白過來，胤祿今日去慎刑司，看上去是攔住了梁九功發(fā)作魏珠的徒弟，其實是救下了自己。

    若是石詠今日只憑那一時之氣，當(dāng)眾與梁九功理論，到頭來，他可能闖下大禍而不自知。

    胤祿沖他點點頭，小聲說：“知道錯了啊！”

    是的，石詠知道了。

    他擁有現(xiàn)代人的思維，有后世的平等與平權(quán)的觀念?？墒沁@個世界里的旁人，并沒有。

    他要在這里站穩(wěn)腳跟，守護自己想守護的，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就必須先適應(yīng)這個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再說別的。

    就因為這個，他才對胤祿格外感激，道謝時也滿是真心實意。

    豈知胤祿嘆了口氣說：“別謝爺，回頭你去謝謝王主事去！”

    石詠登時想了起來，那會兒慎刑司來人，是他的頂頭上司王樂水檢查了對方的腰牌，才放自己去的。那時候王樂水就已經(jīng)預(yù)見到石詠沒準(zhǔn)會意氣用事，所以特為去求了十六阿哥，前去替自己解圍。

    胤祿見石詠說得真誠，臉上的佯怒到底是抹去了，盯著石詠說：“爺要也是這么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毛頭小伙子該有多好？”

    胤祿說話的時候，臉上頗有些惆悵，緊接著轉(zhuǎn)過身去，沿著宮巷緩緩前行。

    石詠跟上去，不禁想起這位歷史上的十六阿哥。這位到底是個聰明的，不僅沒摻和奪嫡，而且還撿漏得了個親王鐵帽子戴著。雍正登基之后向兄弟們清算，允祿也照樣活得好好的，一直混著，混到乾隆朝，得享高壽，可見其八面玲瓏。

    可是這么一想，可能十六阿哥本人也深自壓抑著真性情，暗中渴望著能“天不怕地不怕”一回，卻始終不可得吧！

    兩人這么一前一后，回到造辦處。還未進門，胤祿臉上就已經(jīng)罩上了一層寒霜。

    他板著臉，當(dāng)著眾人的面兒數(shù)落石詠：“你可好生記住了，爺是個怕麻煩的，你若是還想在這造辦處當(dāng)差，就記得少給爺找麻煩！”

    石詠知道這是表面功夫，趕緊諾諾地應(yīng)了。

    旁人卻不知就里，見到石詠這才當(dāng)差幾天，就已經(jīng)被上官好生訓(xùn)斥了幾回，眼見著又被內(nèi)務(wù)府主官當(dāng)眾訓(xùn)斥，大多覺得石詠在造辦處的職業(yè)生涯，可能在這七品上也就差不多了。

    待十六阿哥一走，石詠趕緊回到東配殿的小屋里，見屋門口的簾子遮著，石詠趕緊沖王樂水王主事鞠了一躬，鄭重道謝。

    王樂水搖著手，只笑說“沒什么”，又說是“舉手之勞”。

    然而石詠卻感激得很，再三謝過。

    “這點小事，還值得你一謝再謝？”王樂水手上還在忙著差事，頗有些不滿地抬頭望著石詠，“再說了，誰還沒年輕過不成？”

    石詠聽王主事說起這個，一時心里熱熱的，眼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往外涌。

    他望著眼前低頭做事的王主事，想起自己這個上司，在造辦處熬了十幾年，不過是個正六品的主事，其間浮浮沉沉，恐怕也經(jīng)歷過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情，也說過自己想說但是沒說出口的話，因此才蹉跎了歲月，這么久了依舊只是個基層崗位的平庸官員。恐怕，這一位就是不愿自己重蹈覆轍，因此才暗中想辦法請動了十六阿哥。

    王樂水見石詠不說話，只管盯著自己，嘴角一咧，笑道：“別問我怎么猜到的，我只是見到你進這造辦處以來，對上邊一向都只是恭敬，但是你并不怕……”

    石詠低下頭，盡力去掩飾自己的些微失態(tài)。

    的確如此，他就是因為這個“不怕”，早先才有那勇氣直接向梁九功喊話。王樂水這個上司，只相處了短短幾日，就已經(jīng)明白了他，將他整個人看透了。

    有這樣一位上司，他石詠何其幸運。

    “還不快去做事！造辦處不等人的，到點就下衙落鎖?！蓖鯓匪娛伒椭^，一副“感情充沛”的樣子，干脆板起臉，嗔了一句，“下午你耽誤的這許多活計，難道還指著我替你做完不成？”

    一轉(zhuǎn)臉，又成了那個嚴(yán)厲而謹(jǐn)慎的上司。

    石詠抓緊這落衙之前的一點點時間，盡力去將還未做完的差事一一去做完。

    他比起這造辦司里的其他人，有一樁好處：新人、不用參加年終考評。因此旁人在琢磨著年終總結(jié)的時候，石詠可以趕著做事。

    下衙之前，他剛好有事去找察爾漢。察爾漢那一邊專管接受材料，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文書賬冊。石詠來到察爾漢那邊的時候，正趕上察爾漢在接受內(nèi)務(wù)府廣儲司送過來用作金銀器加工的金錠和銀錠。察爾漢便示意石詠在旁邊略等一會兒。

    “封印之前，這些金銀，也該夠用了！”察爾漢望著廣儲司送過來的金銀，點點頭笑道。

    衙門于臘月二十前后會“封印”，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雖然用不著衙門“官印”，但也是如此，大小官員上下不再處理公文賬冊，只需輪流在衙門里點卯喝茶即可。一般來說，工匠們也會集體放假，除非有特別急的活計，才會有人留守。這剛進臘月，離封印還有不到二十天。造辦處這邊則領(lǐng)用一百兩赤金，一百兩紋銀，宮金銀匠作處的工匠們使用。

    石詠免不了會想：這么短的時間，用得了這么多么？

    接著察爾漢就張羅著交接、登記，將金銀入庫。

    石詠在一旁候著，察爾漢一一稱量金銀的時候也不避他，石詠便漸漸看出門道來：這察爾漢經(jīng)手，號稱入庫了百兩黃金，百兩白銀的，白銀數(shù)量沒問題，然而黃金，據(jù)他目測，廣儲司送來的，就只有六十兩上下。

    好家伙，這一下，就給打了六折??！

    第45章

    內(nèi)務(wù)府廣儲司, 掌內(nèi)府庫藏，領(lǐng)銀、皮、瓷、緞、衣、茶六庫1。養(yǎng)心殿造辦處金銀匠作, 所需要的純金純銀, 都是從內(nèi)務(wù)府廣儲司領(lǐng)取的。

    察爾漢這邊, 廣儲司來人交接金銀。察爾漢也不避諱石詠, 就這么不緊不慢地用戥子一一稱過了，而后與來人相互簽押，登記在冊, 隨即起身出門, 將金銀都送到金銀匠作處去。

    石詠尋察爾漢另有公事，順便搭了一把手, 幫察爾漢將盛滿金銀的沉重箱籠送到工匠那里。一起回來的時候, 察爾漢見石詠滿面疑惑，登時將他袖子一拉, 兩人到屋里單獨說話。

    “剛才廣儲司的人也見到了, 我回頭跟他們說一聲, 有好處送過來也會分你一份！”

    石詠一下子明白了。

    廣儲司的金銀，進項出項都一一登記在冊，又有定期盤庫, 不易作偽。而造辦處卻是個金銀的消耗使用部門。一來工匠打造金銀器, 會有自然損耗，二來器物做成，除了金銀之外還有其他材質(zhì)，沒誰會再將這些成品去稱一稱, 算一算，看用去了多少金銀。因此就有些“有心人”在這上頭做起了文章。

    廣儲司送金銀出來的時候，數(shù)量就已經(jīng)與賬簿對不上了，而造辦處卻裝模作樣地簽押收下?；仡^廣儲司的人得了便宜，會分一部分給造辦處。

    “別……我這邊，還是別……”

    石詠哪里辨得清察爾漢是真情還是假意，當(dāng)下只管先婉拒了，“我，我這又不是在你們這兒當(dāng)差……”

    察爾漢卻搖頭笑道：“唉，你說這話就見外了。我比你年紀(jì)略長，你又剛進造辦處不久，我這做哥哥的，難道不該照拂你一二？”

    他說著壓低了聲音：“昨兒晚上的事兒，這里都傳開了。只怕你以后，晉升會難一些。不過也好，在這內(nèi)務(wù)府啊，想升上去也很難，反倒不如像我們這樣的小吏，每經(jīng)手一回，就有一回的油水！”

    說畢，察爾漢伸手，重重拍在石詠的肩膀上，推心置腹地說：“石兄弟，我一見你就覺得你投緣，以后在這上頭，哥哥一定會照應(yīng)你的！”

    石詠萬萬沒想到，察爾漢竟然還是為了他好。早先石詠被上官們和十六阿哥接連訓(xùn)斥，察爾漢就上了心，接差事的機會，想要照拂石詠一二?？墒沁@手段，也太……

    石詠搜腸刮肚，才尋了由頭婉言謝絕了。

    這他哪兒敢摻和??？如今他還牢牢記著母親的話，當(dāng)差的時候，不該他拿的東西，決計不拿！

    察爾漢見到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敢，也不強求，只是笑道：“沒事兒，你在這造辦處多看幾天，就自然明白了。水至清則無魚，造辦處上下都知道這個道理?？傊惺裁葱枰獛兔Φ?，來找我！”

    這才將石詠放了出來。

    石詠回到東配殿，兀自在想察爾漢的話，見到王樂水關(guān)切的眼光投過來，石詠只搖搖頭，沒說什么。

    回想剛才的事兒，只這金銀匠作處交接一次金銀，廣儲司和察爾漢那邊就一共能分得四十兩黃金，折合四百多兩銀子。一年下來，察爾漢那邊，能得的，絕對不是個小數(shù)目。

    而王樂水和石詠這邊，其實也不乏油水。他們這里管著出庫，造辦處完成的器物，送到宮中貴人，或是王公大臣處，都會有賞賜下來。這些賞賜，王樂水一般都會分給工匠，當(dāng)然，他自己經(jīng)手的也會留一點兒。

    除了貪污與賞賜之外，養(yǎng)心殿造辦處里頭的人，竟然也有炭敬與冰敬，多是內(nèi)務(wù)府在外地的官員進京時孝敬的，如三大織造，每年都有孝敬打點內(nèi)務(wù)府各處的同僚。送到造辦處這里的炭敬冰敬，造辦處的長官會多少分給下面一點兒，這樣每個人都分點兒小利，自然也不會有人愿意說出去，大家一起悶聲發(fā)大財。

    這才進造辦處的短短幾天功夫，石詠就已經(jīng)收到了上頭發(fā)下來的炭敬——二兩銀子。他是個剛開始當(dāng)差的小蝦米，就已經(jīng)分得這些，實在是不能奢望更多了。

    這些分下來的銀錢和各種賞賜，石詠也不敢不收。察爾漢說得對，水至清則無魚，而一只黑魚就只有待在黑魚堆里才不會那么顯眼。這就是為什么造辦處的長官一直將到手的孝敬分給大家，就是這個道理。

    石詠自忖，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他決計不能做黑魚堆里的白魚，但太黑他也做不到，若是能只做一條小灰魚，于無人處悠閑自在，與他喜歡的文物相伴，豈不妙哉？

    因此，當(dāng)王樂水關(guān)切的時候，他選擇了替察爾漢保守秘密，畢竟察爾漢沒什么惡意，而且他那里的勾當(dāng)，在造辦處可能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秘密罷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眼，臘月已經(jīng)要過去，各處衙門封印的日子即將到來。養(yǎng)心殿造辦處這邊也準(zhǔn)備放假了。放假前的最后一天，造辦處的郎中和幾位員外郎一起出了銀錢，請造辦處的各位屬官與工匠們在松鶴樓小聚，吃喝一次。

    到了日子，眾人將造辦處的各處火燭檢查過，又將各處一一落鎖，見都妥當(dāng)了，各人便都聚在西華門外，一起浩浩蕩蕩地向松鶴樓進發(fā)。

    這在石詠看來，頗有些后世各單位辦的年會，大家一起歡慶新年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