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本能的有點(diǎn)兒心虛，他總覺得方大叔這句話是沖他喊的——而方世英父女這次出手，竟然也救下了朝廷的官員，可能也是因?yàn)樗煸谄渲械木壒拾伞?/br>
    只聽方小雁大聲道：“林meimei，再見啦！”

    接著又是一聲，卻不帶稱呼：“再見啦！”

    石詠知道是方家小meimei在向自己道別，連忙躬身行禮，心中默默感謝方家父女仗義出手。

    只聽方世英不客氣地“哼”了一聲，但是語氣已經(jīng)和緩了不少。

    這對父女并肩立坐在一只小舟上，小舟則漸漸駛向微山湖湖心。這水匪的危機(jī)，石詠他們終于安然度過了。

    接下來，得趕緊善后。

    石詠當(dāng)即提著賀元思那柄隨身的佩劍，沖回前艙，在桌肚底下找到了賀元思。

    他倒轉(zhuǎn)劍身，將劍柄塞到賀元思手里，然后小聲對這位長官說：“大人，賀大人，水匪已經(jīng)被打退了！”

    賀元思正魂不守舍，陡然聽見石詠這么說，雙眼便一亮。

    “真的？”

    石詠將劍柄塞回給賀元思，讓他將劍柄握住了，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低聲說：“多虧大人指揮有方，又親自上陣殺敵，這才將水匪擊退！外頭至少擒住了水匪十余名，另殲滅了數(shù)人，正在清點(diǎn)。請大人這就去驗(yàn)看！”

    賀元思一聽這話，心里舒服至極。

    他是什么？他就是個膽小鬼?？蛇@時石詠將功勞憑空送到了他頭上，他那膽小畏事的丑態(tài)便不會公諸于世。

    賀元思一骨碌便站起來，手里握住的劍柄黏糊糊的，賀元思見有血跡在上頭，心頭一跳，本能想要扔掉?？稍僖幌?，這不也是憑空將“光輝形象”送給了他么？這樣想著，賀元思看著石詠的眼光，便再也不同，點(diǎn)點(diǎn)頭，似是夸贊這個下屬，太有眼力勁兒了。

    然而石詠此刻推賀元思出頭，攬下這“擊退水匪”的功勞，卻是為了方世英方小雁父女。

    雖然這已經(jīng)是康熙五十二年了，“天地會”三個字，卻依舊是朝廷的大忌諱。石詠不想方家父女因?yàn)榻o自己出頭，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回頭賀元思攬下這一件“大功勞”，向朝廷上報的時候，便自然可以隱去方家父女出手的事兒，也無人提起“地振高岡”的那個對子。賀元思得了面子，自然會約束手下，不會將這夜的真相說出去。

    這對大家都好。

    賀元思整了整衣衫，大搖大擺地走到艙門口，四下里看看自己，周身齊整，沒有半點(diǎn)打斗過的樣子，唯獨(dú)手里那柄佩劍，劍身上兀自沾著血跡，仿佛是他這個主官奮勇殺敵的證明。

    賀元思打量一眼垂著手跟在身后的石詠，心想早先還真是看走眼了：這人能得十六阿哥青睞，得了這南下的差事，就絕不是個簡單的。不過，既然石詠將這一份“力擒水匪”的大禮送上門，賀元思自是欣然笑納。他當(dāng)即走出船艙，挨個慰問隨從與船工，并且大聲指點(diǎn)：“將官船緩緩靠岸，本官要好好見見地方官，聊一聊這里的治安。”

    這邊官船起錨，賈璉那邊的座船也隨之起錨，一起往岸邊靠去。黛玉那邊的女眷官船則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

    石詠想起好久沒聽見賈璉的動靜了，一時心急，見兩船離得近，也顧不上讓船家鋪跳板，直接一躍而過，大聲道：“璉二爺，璉二爺！”

    他從船工手里借了一枚火把，在賈璉座船上尋找，來到船頭，石詠驚呼一聲：“璉二爺！”

    只見賈璉木楞著坐在地上，左臂上一處創(chuàng)口，鮮血淋漓。璃官則臥在賈璉面前，將頭枕在他膝上，面色平靜，似乎睡去了。

    “璉二爺！”

    賈璉聽見石詠喚他，木木地仰起臉，望著石詠。

    “你我認(rèn)識這許久，到現(xiàn)在，你還喚我璉二爺嗎？”

    石詠聽著賈璉的話，似乎是對自己說的，也似乎是對膝上臥著的璃官說的。

    這話音，雖沒什么起伏，可是語音里透著凄然，叫人聽了鼻酸。

    石詠心驚不已，一低頭，再看璃官時，才發(fā)覺這名伶人氣息早無，已是香消玉殞，不在人世了。

    “爺真的不怪你，一點(diǎn)兒也不怪你！”賈璉口里喃喃地說，“你叫人將船泊在湖上，都是因?yàn)闋敚瑺敳缓?，不明白你的心意……再說了，若有水匪，泊在岸邊，不也一樣，有什么區(qū)別……”

    “璉二爺……璉二哥……”

    石詠怕觸及賈璉的傷心，不露痕跡地改了口。賈璉木然的眼神里，便稍許透出一點(diǎn)兒欣慰。

    “先將傷處包扎一下吧！待會兒靠了岸，就會去請大夫……”石詠想了想，又勸，“若是您不顧念自己，怕是璃官在地下，心里也不會安！”

    賈璉聽了這話，突然一轉(zhuǎn)臉，盯著石詠。在火把的光映照之下，賈璉面上的神情有些猙獰，有些可怕。他極其突兀地問石詠：“石兄弟，你說，你說，‘情’這件東西，它到底是個什么？”

    石詠無奈了，這種問題，不該問他這個尚未開竅的吧！

    “‘情’么，它……它恐怕不是個東西吧！”

    石詠憋了半天，冒出來這么一句。

    “對！”賈璉點(diǎn)頭表示：不能再同意了，“這真特么的不是個東西！早先我一沾上，就只覺得煩，難道爺還得成天圍著你轉(zhuǎn)，顧念著你的心意不成？”

    石詠閉上了嘴，他隱隱約約地有些感覺，璃官這一死，恐怕終于令賈璉悟到了些什么。

    “可是到了現(xiàn)在，爺才覺得后悔，真的悔了……”

    也不知是不是賈璉真的悟了，總之石詠眼前這名七尺男兒，抱著璃官的尸身，當(dāng)真垂下淚來：“你……你怎么這么傻，爺，真的只是個無情的?。　?/br>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璃官因賈璉而橫死，竟瞬間觸動了賈璉的情腸。原本穩(wěn)穩(wěn)握在手里的東西、輕易得來的，便從沒人在意，到了這時失去了，賈璉才被深深觸動，終于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也許‘情’的前提就是獨(dú)占與專一，”石詠想了想，終于開口規(guī)勸賈璉，“他眼中，世間只有一個你，便是有情，你眼中卻同時有著好多人，這……便是無情?！?/br>
    有人說賈璉濫情，在石詠看來，這種“濫情”，便不是情，是對旁人無情，也對自己無情，這種無情，不到對方往自己心頭戳上一刀，賈璉自己，根本就意識不到。

    紅樓原書里，賈璉在遇上尤二姐之后，倒似動過些許真情，也因尤二之死，再也無法原諒發(fā)妻鳳姐。可是賈璉夫妻悲劇的根源，到底還是賈璉之渣與鳳姐之貪。石詠暗自心想，也不知會不會因?yàn)榱Ч僦?，令賈璉稍許轉(zhuǎn)轉(zhuǎn)性子。

    賈璉聽了石詠的話，伸手背拭了淚，點(diǎn)點(diǎn)頭，說：“石兄弟，你教訓(xùn)得對！”

    石詠搖搖頭說：“不敢！”

    他還是那句話，“璉二哥若是當(dāng)真感念璃官一片真心癡意，便還請好生顧念著自己，不要令亡人不安。之后將人好好發(fā)送，也就是了?！?/br>
    賈璉聽見“發(fā)送”二字，一時又痛徹心扉，淚水再度涌出，泣道：“璃官身世坎坷，原本是想隨我南下尋親，誰知竟然遇上這種禍?zhǔn)隆际俏規(guī)Ю哿怂??！?/br>
    旁邊官船上，賀元思聽說璃官被水匪害了性命，也是扼腕嘆息：“本官還些寫了不少曲子詞，想請璃官唱上一唱的。誰知，竟這樣福??？”

    這邊賈璉，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來話。

    少時船只已經(jīng)漸漸靠至微山湖畔的夏鎮(zhèn)碼頭。

    微山湖上水匪出動，襲了京官的官船，這事兒早已驚動了當(dāng)?shù)毓賳T。夏鎮(zhèn)因是交通要沖，一向繁華，官員們多少有些見識，知道這京官若是出事，他們的頂戴難保，當(dāng)下一起趕到碼頭。

    待聽說死傷不多，反倒是京官大人率領(lǐng)手下，擊退了水匪，官員們心中才是大石落地，紛紛給賀元思奉上高帽與馬屁，贊這位大人英明神武，雖是文官，可也武藝不凡，竟幫他們解決了多年盤踞于此的水匪。

    賀元思聽得飄飄然，笑得合不攏嘴。

    黛玉她們的女眷官船也慢慢靠了過來。當(dāng)?shù)毓賳T聽說這是巡鹽御史、蘭臺寺大夫林大人的獨(dú)生愛女在船上，都是一頭一身的冷汗。

    一時船靠了岸。有船娘陪著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婦人下來。這婦人石詠見過一兩面，知道是黛玉身邊的王嬤嬤。

    王嬤嬤見了賀元思與當(dāng)?shù)毓賳T，也是鄭重行禮，只說：“代我家姑娘謝過諸位大人。今夜之事，全仗諸位大人力抗悍匪、盡力周旋，才令女眷那邊安然無恙。并無一名賊子能接近船只半步，這俱是諸位大人之功！”

    大家定睛一看，見官船和賈璉座船上都有打斗的痕跡，甲板上血跡斑斑，死傷也不少，但是女眷座船則完好無損，一點(diǎn)兒痕跡也無。唯一能表明水匪來襲的證據(jù)，是船艙窗欞上釘著的一枝羽箭。

    “我家姑娘言道，深夜之中，不便當(dāng)面拜謝諸位大人。一兩天之內(nèi)，我家老爺那邊必定有重謝。”

    眾人聽了，都道客氣。

    他們早先聽說這位林大人膝下的獨(dú)女，年方八歲，做事未必這樣周到，看起來還是這仆婦精明能干，能代替小主人出面。

    王嬤嬤接著又捧出一只漆盒，說：“另外我家姑娘又命送上這點(diǎn)銀兩，還請諸位大人幫忙，撫恤損傷的船工。”

    這是真正的慈悲了。今夜之事，損傷最多的，就是無辜船工。旁人暫時都還未想到的，黛玉那邊，也已經(jīng)都一一想到了。

    因水匪之事，石詠一行人在夏鎮(zhèn)多耽擱了兩天。

    一來水匪劫官船乃是要案，夏鎮(zhèn)官員少不得一一聽取了賀元思、石詠和賈璉等人的口述。

    二來賈璉受傷，璃官又需要發(fā)送，受傷的船工需要醫(yī)治，而不幸喪身的也需要料理后事。

    眾人便在夏鎮(zhèn)暫時停留。

    口述案情的時候，賀元思與石詠說得完全一致：船上的人齊心合力，殺啊殺啊地，就把水匪都?xì)⑼肆?。而賈璉則魂不守舍，只要一說到璃官為救他而死，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仿佛在他心里，在那之后，就只剩一片空白。

    夏鎮(zhèn)官員們大多對水匪之“悍”有所耳聞，絕不相信這事兒這么簡單就擺平了。但是當(dāng)事人都這么認(rèn)定，他們又有什么好說的？只能轉(zhuǎn)回頭來夸獎賀大人“文武雙全”，石詠跟著上司“忠心耿耿”，至于賈璉么，則得了個“有情有義”的四字評價。

    這一耽擱，林家的大管家已經(jīng)從淮安飛馬趕到，原本他們在淮安聽說夏鎮(zhèn)有水匪劫船，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此刻見到小主人無恙，才放下心來。

    豈料賈璉這時做了出人意料的決定，想要在夏鎮(zhèn)多留幾天，料理一下璃官的后事，處理妥當(dāng)之后，再南下?lián)P州，拜見姑父。

    璃官年紀(jì)輕輕就遇難橫死，確實(shí)令人唏噓。旁人見賈璉傷心，雖然都在猜這兩人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但是面兒上人們也不好說什么，也只能由著他去了。

    賀郎中和石詠這里，也與林家大管家見了面，議定了與林家座船一同緩緩南下。林家大管家力邀賀元思在到訪江寧織造之前，現(xiàn)在揚(yáng)州停留，給林如海個機(jī)會，好生感謝一下賀大人。

    賀元思也是久慕揚(yáng)州繁華，聽見大管家出言相邀，心里也癢癢的，算算時日還來得及，便點(diǎn)頭應(yīng)了。

    這一日，官船跟在林府座船之后，在東關(guān)碼頭泊了。眾人下船，賀郎中上轎，石詠上馬，跟在林府接女回家的大轎之后，前往林府拜見巡鹽御史林大人。

    待到林府，石詠下馬，就有林府的小廝將他請到林家頭一進(jìn)院子門口等候。偏巧這邊正好對著二門，遠(yuǎn)遠(yuǎn)地能見到林家大轎已經(jīng)抬進(jìn)二門，并且在二門內(nèi)落轎。

    石詠?zhàn)匀徊缓靡馑几Q視旁人內(nèi)院里女眷下轎，連忙就要轉(zhuǎn)過身去。豈料二門那邊突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重重地咳了一聲，石詠的眼光自然而然轉(zhuǎn)回去，正見到一名妝扮穿戴極清極雅的小姑娘，立在二門內(nèi)，手里執(zhí)著一面銅鏡，捧在身前，遠(yuǎn)遠(yuǎn)地，蹲身向自己行了一個禮。

    石詠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還禮——他心里明白，這是武皇的寶鏡，帶著黛玉，在向自己道謝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出自福建云霄縣高溪廟門前的對聯(lián)，原句是 “地鎮(zhèn)高崗，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合河水萬年流”，據(jù)說這是天地會的創(chuàng)立處。

    第51章

    石詠所立之處, 距離林府二門，其實(shí)挺遠(yuǎn)。因此他幾乎連遠(yuǎn)處行禮之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這情形只是短短片刻, 還未等石詠反應(yīng)過來, 應(yīng)該怎么回禮的時候, 只聽二門“吱呀”一聲, 已經(jīng)掩上。

    剛才那一切，就好像是做夢一樣。

    這時候另有一名小廝跑過來，連聲說：“石大人, 石大人, 這邊……這邊請！”

    石詠知道自己恐怕是來錯了地方，趕緊隨著小廝走開。他一面走, 心里一面空落落的。

    早先雖然已將寶鏡送了出去, 可是直到此刻，石詠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 他就此和寶鏡分開了, 這滋味……著實(shí)不好受。

    然而轉(zhuǎn)念一想, 無論如何，寶鏡還是與自己處在同一片天空下，彼此都盼著對方能夠心愿得償, 以后若有機(jī)緣, 沒準(zhǔn)能夠再見。只消想到這里，石詠便抬頭望著天空，暗暗握拳，心里默念, 請武皇的魂魄放心，他石詠，絕不會只是個庸人，絕不會碌碌一生的。

    林家小廝：……這位石大人，有點(diǎn)兒，怪！

    林如海在揚(yáng)州為官多年，林家大宅旁邊便是兩淮鹽課的衙署。而林家則另有別院招待往來的官員。

    石詠隨著賀元思去見林如海，不消說，林如海對賀石兩位自然是致謝不迭。賀元思謙遜一番，便也受了林如海的謝——他憑空得了兩淮巡鹽御史的大人情，感覺自己真是交了天大的好運(yùn)。

    當(dāng)下林如海與賀元思稍談了些公事，又留賀元思少坐，看了看朝廷邸報之類。林如海則告辭，另外處理公務(wù)去了，只請賀石二位自便，在別院安頓之后，晚間由他做東，為賀石兩位接風(fēng)洗塵。

    到了晚間，林如海設(shè)宴招待賀元思和石詠。

    早先林如海初見兩人的時候，林如海的感激之情，都是奔著賀元思去的，石詠似乎只是個附帶。畢竟此行賀郎中是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