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鐘杳放下劇本。

    已經(jīng)順利逃出劇組、坐上了跨國航班的編劇, 忽然在飛機上狠狠打了個噴嚏。

    ……

    林竹身上的襯衫被撕扯得亂七八糟, 八面透風松手就掉。鐘杳及時過去, 把人堵在補光燈不太照得到的地方, 眼疾手快抬手幫他系了?？圩?。

    衣服總算堪堪掛在了身上，林竹松了口氣，撒開手壯烈抬頭：“鐘老師——我準備好了！”

    鐘杳一哂，替他抻抻衣領(lǐng)。

    少了平時一本正經(jīng)的職業(yè)裝束, 年輕的經(jīng)紀人反而比平時減了些單薄感。

    和常年健身腹肌分明的鐘影帝相比, 林竹的肌rou線條不甚明顯, 卻勝在柔韌流暢。加上他原本就生得精致, 即使衣服上除了窟窿就是血，居然也沒顯出多少狼狽來。

    大概是為了配合劇情，林竹的身上也添了些彩, 半隱在陰影里看不清神色, 倒襯出幾分異于平日的英氣。

    “我還沒準備好?！?/br>
    鐘杳看著他，半晌自己先輕笑起來：“怎么辦？我還真是頭一次看這一版的劇本……”

    編劇的心思, 他這會兒大概也猜出來了。

    這一場主要是靠他的主導, 只要他不喊cut, 怎么演林竹都得跟著配合。

    編劇大概是真擔心他這個無論熒幕還是現(xiàn)實都沒動過真格的老演員不知道怎么實際cao作，給他的那份劇本寫得詳實細致起承轉(zhuǎn)合，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甚至還喪心病狂地畫了十來張分鏡。

    ……

    結(jié)果被他一眼沒看就直接塞給了林竹。

    鐘杳揉揉額角，看著年輕經(jīng)紀人微微睜大的琥珀色眼睛, 心口的一點柔軟慶幸悄然泛上來。

    幸好林竹還看不懂那些狂草的印象流抽象派分鏡……

    “您現(xiàn)在看！”

    林竹見他神色有異, 只當鐘杳為難, 連忙拎住衣服：“我再晾一會兒，這樣涼快……”

    年輕的經(jīng)紀人涉圈不深，也沒意識到劇本里借分鏡隱藏的真正奧秘，還沒意識到編劇的腦洞已經(jīng)歪到了那么嚴重的地步。

    林竹只是被分外狂放的劇情嚇了一跳。既覺不好意思，卻又被那些尤其溫軟熱絡(luò)的文字引得臉紅心跳，沒舍得還給鐘杳，自己又忍不住偷偷看了好幾遍。

    鐘杳啞然，輕笑著搖搖頭：“來不及了，我自己發(fā)揮吧……放心，絕不拖你后腿。”

    從藝這么多年，在國外也沒少見識過真開放到藝術(shù)級別的紀錄片。說沒拍過那種親密鏡頭是真的，可要說什么都不懂，鐘杳自己都不信。

    那份劇本……流程沒問題，細節(jié)上多少有點兒過火了。

    關(guān)鍵劇情都隱藏在分鏡里，劇本也畢竟多少有所透露。看到劇本的時候，鐘杳就明白了林竹當時為什么看份劇本都得深吸口氣洗手焚香。再想想自己當時半真半假的威脅，更覺頭大如斗。

    拿枸杞茶威脅人家讓自己抬下巴喂藥，還摟懷里換衣服，還得笑一下才給吃青團……

    常年拍戲，鐘杳業(yè)務(wù)的精湛程度沒幾個人能比得上，看到分鏡的一刻，虛擬劇情已經(jīng)印在了腦海里。

    自己怎么能這么過分？

    被震撼得神志不清的鐘影帝已經(jīng)開始代入人物，閉了閉眼睛狠狠自責，清心寡欲抬頭。

    這場戲是為了給林竹解開心結(jié)的，鐘杳不可能在鏡頭底下對他這樣輕薄，更一點兒也不想讓他誤會自己輕浮放蕩，難得緊張了半晌，見到那雙眼睛里依然清澈干凈，懸著的心才總算稍許放下。

    “都準備好了？”

    副導演拿著本子湊過來，看兩人氣氛融洽，笑吟吟拍了兩下手：“來來，說戲，說完了就開拍……”

    鐘杳點點頭，在林竹背后輕輕一攬，把人帶了過去。

    這一場原本不在拍攝的計劃里，是為了鐘杳臨時加的戲。編劇靈機一動，把劇情徹底融進了主線里面，再怎么剪都總得留下幾個鏡頭，展源暴露的劇情也跟著合理自然了不少。

    只是這樣劇情上要調(diào)整的零碎部分就多出了一大堆，編劇拋下大綱走得突然，衛(wèi)戈平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fā)泄，正陰沉著臉色和幾個小編劇坐在一塊兒，提著擴寫續(xù)寫的具體要求。

    副導演喝了口茶，拿起劇本。

    “這是風頭最緊的時候，小少爺已經(jīng)知道了展源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了自己家投誠親日的立場。”

    副導演手里拿著的是編劇交上來的第三套劇本，劇情正常風格嚴肅，交上去準能過審的堂堂正正：“但他不在乎，還想去告訴展源身份暴露了，叫他快點兒隱蔽起來。家里不讓，給他關(guān)了禁閉，他拼了命逃出來，想給展源報信……”

    林竹輕輕點頭。

    “差不多就是這樣，后面的劇情就是展源照顧你，你昏昏沉沉告訴他快走，被他拒絕了，還給了你一張出洋留學的推薦信。”

    “他照顧了你一宿，等你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去赴那場鴻門宴了。”

    副導演說完了大致劇情，翻翻劇本，無奈一笑：“梁老師這劇本真夠簡潔的，就寫了這么兩行……”

    林竹：“……”

    鐘杳：“……”

    坐在飛躍大洋上空的飛機上，編劇揉揉鼻子，又狠狠打了兩個噴嚏。

    說話間布景已經(jīng)就位，光替也簡單過了兩遍身位。衛(wèi)戈平交代好了要求過來，在監(jiān)控鏡頭前坐下，一切準備就緒。

    鐘杳這時候還沒到上場的節(jié)點，替林竹理理衣服，含笑溫聲：“用鼓勵嗎？”

    林竹始終堅持著不要獨角戲，凡是上場的鏡頭一定跟著鐘杳，這還是頭一次自己先出幾十秒的戲，換鐘杳在邊上看著。

    經(jīng)紀人的膽子比他還大，對個戲都敢壓戲懟鄭藝，也沒見半點兒怯場緊張。

    鐘杳這么問，也只是隨口逗他一句，正要找個視角好又不耽誤一會兒進鏡頭的地方，林竹卻已經(jīng)抿了唇角抬頭：“……用?！?/br>
    鐘杳微訝，低頭望他。

    經(jīng)歷了昨晚的風波，林竹膽子莫名大了不少，清清嗓子，鼓起勇氣：“用……您要鼓勵我嗎？”

    鐘杳望著他，眉眼細致柔軟下來，視線一點點沁透了溫和的暖融，一笑：“當然。”

    鐘杳上前一步，張開手臂想抱抱他，冷不防迎上了服裝師的死亡凝視。

    鐘杳低頭，看了看林竹身上新鮮的泥土血跡，又看了看自己剛穿上的專訂裁剪呢子風衣：“……”

    鐘杳準備揉揉他的頭發(fā)，剛抬手就被剛對著林竹狂噴發(fā)膠的化妝師目光勸退。想捏一下臉，卻發(fā)現(xiàn)為了襯托虛弱，眼前的清秀的面龐上也撲了一層白粉，還細細化了高燒的潮紅。

    鐘杳求仁得仁，無處安放的手落在了林竹的耳根上，輕輕揉了揉。

    林竹：“！”

    鐘杳朝他輕輕一笑：“加油?！?/br>
    林竹猛然回神，耳朵轉(zhuǎn)眼guntang，囫圇著飛快點頭，看著鐘杳退到場邊。

    躲進陰影下的機位，年輕的經(jīng)紀人悄悄按了按雀躍的胸口，唇角忍不住輕輕翹起來。

    燈光開始調(diào)整，負責搭戲的武替群演湊上來，把他圍了個結(jié)實。

    “《無橋》第72場第一幕第一次——a！”

    光線昏暗晃動，林竹和守在外面的警衛(wèi)扭打成一團，擬音師蹲在收音話筒邊上，拳拳到rou的悶響聲配得真切清晰。

    警衛(wèi)們已經(jīng)接了家主的命令，絕不能放小少爺離開。原本還不敢真格動手，奈何小少爺?shù)纳硎痔茫砸环潘删涂赡苷姹凰铏C脫身。

    軍令如山，警衛(wèi)不敢再留手，仗著人多將他圍牢，真刀真槍去擰他胳膊。

    “原本還想找個替身的，沒想到林竹天賦這么好，武指教了兩遍，陪他套了一回招，就都記住了?！?/br>
    這段情節(jié)不會太長，剪到片子里最多十幾秒，按照川影的慣例卻少說要拍個十幾分鐘才能給cut。

    副導演躲在錄不著音的安全區(qū)，捧著茶杯感慨，見縫插針地替鐘杳解釋劇情。

    “這場戲一拍出來，小少爺?shù)纳矸莞捌谧畲蟮姆磁删瓦B起來了。他們家即使世家望族，也是軍武傳家，他是練家子，這場打戲哪怕就出來幾秒，也得打得足夠漂亮——小竹打得就好，你看他這個下劈……”

    話音才落，林竹一個利落的旋子，已經(jīng)狠狠掃倒了三四個警衛(wèi)，繼續(xù)往外沖出去。

    鐘杳瞳底微動。

    林竹的身手不會弱，他早就有所察覺，可也是頭一次親眼見到林竹這樣真刀真槍地拍打戲。

    這種水準……不是有天賦就足夠的。

    只會打架的人也是拍不好打戲的，鏡頭感和架形身段都不可或缺，林竹的身體表現(xiàn)力能練到這個程度，絕不是僅憑興趣愛好有所接觸就能輕易領(lǐng)悟掌握。

    鐘杳剛?cè)胄信牡木褪枪叛b戲，武打鏡頭避都避不開，比誰都清楚要把身段磨到這個程度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累。

    鐘杳閉了閉眼睛。

    ——林竹曾經(jīng)隨口和他提過，原本是想追著他進娛樂圈的，沒想到出了意外，那之后就改了主意。

    圈齡已經(jīng)一年多奔兩年的成熟經(jīng)紀人在提到這一段往事的時候，還帶著點兒回顧幼稚往事的靦腆局促，講笑話一樣，紅著臉輕聲調(diào)侃著當年的年少輕狂。

    鐘杳抬頭，目光落在輕松下腰躲開槍托的林竹身上。

    很多事說起來都太輕巧也太容易了。

    咬著牙水磨工夫練出來的基本功，一遍遍練習的枯燥乏味，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冷暖自知，心里的燥，身上的傷……

    有太多的事，當作閑時談資的時候，都很難讓人想起它原本是件多辛苦，多煎熬，多折磨人的事。

    鐘杳是這樣過來的，鐘杳二十五歲就拿了新科影帝，一路走來光環(huán)無數(shù)，每道傷都有它換來的價值。

    鐘杳起身，朝片場走過去。

    一個鏡頭的素材已經(jīng)收集足夠，衛(wèi)戈平做了個手勢，圍著的人逐漸被林竹甩脫。

    夜色太黑，這里的路線又復雜，后面的警衛(wèi)徒勞追出了幾十米，把小少爺生生追丟在了錯綜復雜的小巷里。

    跌跌撞撞的腳步?jīng)_進小巷。

    鏡頭由下向上，平日里驕矜桀驁的小少爺一身襤褸傷痕，憑著一口氣在昏暗窄巷里磕絆踉蹌，終于被傷病磨得耗盡力氣，昏昏沉沉就要跌到。

    他的腳下一絆，整個人也失了平衡，眼前黑了黑，重心不穩(wěn)地朝前倒下去。

    寬展溫暖的胸肩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

    林竹體力消耗不少，胸口急速起伏。抬頭仔細分辨半晌，目光忽然亮起來，一手揪住他的領(lǐng)帶：“快走，有人要殺你……”

    “我知道，別出聲。”

    鐘杳溫聲開口，一手攔在林竹背后。

    他的手臂在小少爺被人踢踹過幾次的腿彎輕輕一抄，平穩(wěn)使力，把林竹整個人穩(wěn)穩(wěn)當當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