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佩聽她提起謝老太太，面上笑意漸消：“嫂子何不想想，若當(dāng)真無此事，我又是如何知曉這樁事的？”

    “這等不經(jīng)之談，我現(xiàn)下就能編出許多件來，弟妹如何就用的‘知曉’二字？仿佛確有其事一般。弟妹適才還對我敬重有加，難道竟會認(rèn)為這等說辭屬實？”陸聽溪眉尖微動，“先前咱們也不過是在各色宴集上打過幾次照面，談不上什么情分，可如今是一家妯娌了，弟妹縱不顧及我的顏面，也要顧及老祖宗跟國公爺那頭?！?/br>
    “弟妹今日之舉，若是被捅到了兩位慈長跟前，弟妹猜會如何？”

    董佩面僵半晌，訕笑道：“都怨我這張嘴沒個把門的，一時出言不遜，萬望嫂子海涵?！毖粤T作辭而去。

    晚夕謝思言歸來，陸聽溪就將今日之事與他說了。

    “我覺著董佩是別有用心，她話里話外，似一直在激我去跟倪氏她們對質(zhì)。我忖著，說不得倪氏等人根本不知此事，若我中了她的激將法，她屆時就會矢口否認(rèn)，將罪責(zé)一股腦推到我身上，”陸聽溪撇嘴，“我才不上她的當(dāng)?！?/br>
    謝思言拉過她的手，輕拍：“萬事有我，此事我會細(xì)細(xì)查探?！?/br>
    陸聽溪見他言辭皆透著股小心翼翼的意思，不由問他今兒這是怎么了。

    “你每次來癸水，我都要處處小心，唯恐出了什么岔子，惹得你不快。”

    “我來月信時這樣可怖嗎？”

    謝思言嘆道：“可不是，你訓(xùn)我時兇得很，打我又疼，我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但心里苦?！碧謸嵝?，攢眉蹙額，舉動夸張。

    陸聽溪暗暗翻他一眼，她還覺著他強橫起來蠻不講理呢。

    喝著紅糖水，她忽然道：“那不然這樣，等我來罷癸水，我們私底下對調(diào)身份半月，互扮對方，你也好生瞧瞧你平日里是怎樣一個作風(fēng)，不知世子爺意下如何？”

    謝思言陡然來了興致，連聲道好。

    這小妖精素常脾氣上來，難哄得很，如今扮他幾日，約莫就能體嘗到他的不易，說不得回頭能更乖些。

    端午之后不幾日，沈惟欽就與李氏等人回了封地。

    臨行前，天興帝親去相送。回宮路上，天興帝問身旁的崔時：“你說楚王是真心助朕，還是當(dāng)真另有用心？”

    崔時只道自家魯鈍，參不透這些個藩王的心思。

    天興帝一陣長嘆。

    去歲春夏之交，楚王曾秘密來京，見了他一面。楚王當(dāng)時說，寧王遲早要反，并擺出了諸多切實證據(jù)。他頭一個念頭就是即刻著人押寧王進京問罪，楚王卻連連搖頭。

    “陛下而今抓了寧王，也不過是除掉個逆王，況且只這些證據(jù)不足令寧王認(rèn)罪，寧王完全可稱這些不過是陛下為了除他而捏造的，甚至可能藉此煽動其余藩王對陛下的不滿。故這只是下策?！?/br>
    “上策是，陛下將京營調(diào)空一半，讓寧王認(rèn)為京中防備空襲，繼而誘他起兵。待謀逆成了既定事實，寧王無論如何也賴不掉。自然，這般興師動眾還有另個好處，就是拔除朝中與軍中那些不臣之人。陛下御極以來，朝野內(nèi)外多少人以陛下是少主這一條為由，恣攬私利，陛下心里定然也有欲除之人，不若趁機一并了了。”

    “等寧王入甕，陛下就可連同那些蝦兵蟹將一網(wǎng)打盡?！?/br>
    楚王說話間，就已將施行此局的詳盡章程擬了出來，握籌布畫，運筆如飛。他在旁看得驚嘆不已。

    這一年多來，他一直在琢磨楚王其人。思來想去，覺著楚王是沒有異心的。其因有三。

    一則，楚王根本對自家才智不加掩藏，行事自來坦蕩。

    二則，若楚王有異心，最該做的是為寧王遮掩，將來助寧王謀反，待到事成，暗殺寧王，竊來皇位。這是最省力的法子。寧王死了，對楚王丁點好處也無。

    三則，以楚王之智，不可能想不到在寧王事敗后，緊跟著提出增設(shè)藩王兵甲會惹來猜忌，但仍然那般做。想來當(dāng)真只是為宗室嫡系著想，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正忖量著楚王的事，玉輦忽停。須臾，崔時折返，稟道：“陛下，前頭有人攔路告御狀?！?/br>
    掌燈后，陸聽溪坐在桌前等了半日，也沒等著謝思言回來。正是暑天，飯菜也不必拿去火上煨，只放久了，終歸風(fēng)味不佳。她命人拿紗罩將晚膳蓋住，起身出去迎。

    在鷺起居門口吹了會兒夜風(fēng)，正踟躕著要不要去二門上看看，暗夜中步聲紛紛，細(xì)細(xì)一看，當(dāng)先上前的正是謝思言。

    ……

    在書房落座后，謝思言將他晚歸的因由大致說了一說。

    他今日被人告了狀了，還是告的御狀。

    告的是他當(dāng)初在通州以未仕之身，捏造證據(jù)，戕害朝廷命官。前去攔駕告御狀的是馮光遠(yuǎn)的女兒馮瓊。馮瓊稱，當(dāng)年她父親馮光遠(yuǎn)身為通州同知，廉潔奉公，卻因開罪了當(dāng)初尚未得中進士的魏國公世子，便被冠以招攬無賴恣行歹事、收受賄賂、賣女求榮等諸多罪名惡名，后頭更是在魏國公世子的一手安排下，被處以極刑。

    馮瓊飲泣自稱她在教坊司茍活至今，為的就是尋得為父親昭雪的契機。她愿意提供謝思言的罪證，卻不肯透露究竟是哪個幫她促成的這次攔駕。

    陸聽溪問這個在背后指使馮瓊的會不會是沈惟欽，謝思言道：“還真不大可能是他干的?！蓖蝗晦D(zhuǎn)了話頭，說起了前次董佩之事。

    “董佩并非從倪氏等人口中聽聞的那件事，她本身應(yīng)是與馮瓊告御狀之事無關(guān)，她是想渾水摸魚。放心，她不敢出去亂說?！?/br>
    陸聽溪冷哼：“當(dāng)然與她無關(guān)，你那表妹對你余情未了，怎會害你?！?/br>
    謝思言眸光微動：“不如咱們眼下就開始對調(diào)？”

    陸聽溪當(dāng)下明了他是何意：“開始就開始。”

    “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找一趟邢明輝。”

    陸聽溪卻已然開始進入了謝思言的身份狀態(tài)，大馬金刀往椅背上一靠，狷傲一笑：“鎮(zhèn)日琢磨著往外跑，你個小妖精沒一日省心的，路上遇見哪個表兄，是不是還要再敘上幾句??？”

    謝思言起身的舉動一頓，學(xué)著她往日神情，斜眼看去：“連我出門也要管？總說我表兄多，你表妹不也一籮筐嗎？我就說你打小就是個混蛋，長大了還是橫得了不得，鎮(zhèn)日把我拘得跟什么似的，你再這般，就跟那一對大耗子過吧！”

    陸聽溪瞬間躍起，踮腳攥著謝思言的肩頭，將他死死抵在槅扇上，冷笑：“本事見長了，敢威脅我？信不信我今晚讓你喊破喉嚨？你哭求都沒用！”

    他身高腿長，她比他矮了近兩頭之距，身形又嬌小纖柔，全靠了踮腳增高，才不至于仰視過甚，可這姿勢無法長久維持，不斷換腳踮起的舉動令她整個人一竄一竄的。

    滑稽非常。

    她與他對望片刻，雙頰火燙，默默收手退回。

    但仍不想輸了氣勢。

    “早些回來，”她大剌剌攬了他腰，小手勉力攥住他五根長指，“要乖啊。”

    ……

    天興帝翌日便將一干人等宣入宮來，細(xì)細(xì)問了各方說辭，認(rèn)為馮瓊是構(gòu)陷謝思言，正要命錦衣衛(wèi)將之押下去，馮瓊忽然提出她另有證人。

    天興帝問是哪個，馮瓊踟躕了下，說是永定侯世子。

    不一時，孔綸被傳召過來。天興帝問及此事，孔綸看了眼謝思言，道：“謝閣老當(dāng)初確在馮光遠(yuǎn)革職之前去過通州。且臣親眼瞧見謝閣老的手下將馮光遠(yuǎn)打成重傷，又綁縛在鬧市的石獅上，對其極盡羞辱之能事。當(dāng)時謝閣老在馮光遠(yuǎn)面前豎了個牌子，上頭細(xì)數(shù)了馮光遠(yuǎn)的諸般罪狀，只其時閣老方至通州不多久，如何在短期內(nèi)搜羅來馮光遠(yuǎn)這許多罪行，不得而知?！?/br>
    言外之意便是馮光遠(yuǎn)的那些所謂罪狀，興許皆為謝思言捏造。

    孔綸繼續(xù)道：“馮光遠(yuǎn)被綁石獅的前一日，曾開罪了謝閣老，此事通州知州蔣仁亦知情?！?/br>
    天興帝看向謝思言，謝思言道：“馮光遠(yuǎn)確實得罪過臣，但臣并未因此誣害馮光遠(yuǎn)?！?/br>
    天興帝一時也拿不準(zhǔn)主意，命錦衣衛(wèi)暫將馮瓊收押，余人暫回。

    出殿下丹墀后，孔綸與謝思言等人分道揚鑣。

    等上了宮外停候多時的馬車，陸聽溪小聲問她當(dāng)初被擄到通州的事究竟兜不兜得住。

    他們適才并未承認(rèn)她被當(dāng)成馮瓊一事。

    謝思言學(xué)著她素日的語調(diào)道：“休想套我話，晚間陪我一道去遛耗子，我再告訴你?！?/br>
    陸聽溪翻他一眼，窩到了另一側(cè)。

    ……

    賈氏聽聞兒子被謝家人送到了良鄉(xiāng)的莊上，偷偷前去探望。

    得知了大致前后，她狠狠將兒子訓(xùn)了一通。

    謝思和不忿道：“母親總罵我沒用，兒子今次可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母親就等著瞧好戲吧！”

    賈氏一頓，問是什么事，謝思和道：“如今我那好兄長被告了御狀，母親可知？那事還是我翻出來的，我細(xì)想了許久，才想起我那兄長當(dāng)初突然出京，卻不知竟是往通州去了，還是為了個女人……”

    他說得零碎，又沒甚條理，賈氏聽了半日也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后頭捋了半晌，才明白這是有人找到他，跟他詢問謝思言先前可曾有過什么異常之舉，他將謝思言當(dāng)年離京之事說了，對方就順藤摸瓜查出了馮光遠(yuǎn)那件事。

    他竟還答應(yīng)了人家，必要的時候，會出面指證謝思言。

    賈氏只覺眼前一黑，險些背過氣去。

    “蠢貨！你敢?guī)椭馊撕δ莻€活閻王，你不要命了！”

    謝思和冷不丁遭賈氏怒斥，心下不忿：“母親怎又來罵我？這回連永定侯世子都出來指認(rèn)了，有甚好怕的？父親膝下只我與他兩個兒子，等他騰了地兒，將來那國公的位置不就是兒子的了？屆時兒子就把您接回來……”

    賈氏一時頭大如斗，咬牙道：“你只說永定侯世子出面指認(rèn)了，那人家可直言指認(rèn)謝思言構(gòu)陷馮光遠(yuǎn)了？”

    謝思和被噎住，又道：“不論如何，我那兄長這回怎么著也是麻煩纏身，母親若實在擔(dān)憂，大不了兒子屆時不出面不就成了，縱然有人供出兒子，兒子也抵死不認(rèn)，他謝思言能奈我何？”

    “奈你何？動動你的腦子好生想想，謝思言為何一毫不亂？若非已查出了什么，勝券在握，何以如此？”

    謝思和仍是不以為意。謝思言混跡官場也有些日子了，況他平日里就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架勢，不慌不亂也是常事。

    賈氏見自己說了半日，仍沒說到兒子心里去，問是誰來找他合謀構(gòu)陷謝思言的，他也不說，面沉半日，憤憤而去。

    不幾日，賈氏復(fù)至。

    “我聽聞你父親每月會來此一趟，考校你的學(xué)問，等你父親來了，你將這個撒入他的茶水里，”賈氏遞去一個小瓷瓶，頓了頓，陰著臉道，“如何做得悄無聲息，我稍后與你說。等你得手，著人送信于我。”

    交代了許多細(xì)枝末節(jié)，又囑了謝思和身邊幾個心腹長隨，賈氏方離去。

    轉(zhuǎn)日，謝宗臨來了良鄉(xiāng)。

    他去翻閱謝思和這陣子的讀書札記時，謝思和命人備茶。

    待茶水上來，謝宗臨揀了其中一本札記，坐下攤開，一面斥他字跡潦草，一面去端被長隨放到手邊的青花斗笠茶盞。

    “父親……”謝思和驀地出聲。

    謝宗臨問何事，謝思和略滯，又笑道：“沒甚，就是這莊上的器具粗簡，委屈父親湊合了?！?/br>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恰此時, 謝思和的長隨進來，在他耳畔嘀咕了幾句。

    “兒子先出去一趟, 父親稍候?！敝x思和吩咐左右好生伺候著，作辭出去。

    不多時，謝思和折返。他重新坐回時，瞧見對面的謝宗臨茶盞中的茶已少了一半，問謝宗臨覺著這茶水如何。

    謝宗臨道：“還欠些火候。”

    謝思和并不懂茶，橫豎國公府的茶就沒有不好的，他只是覺著什么武夷名叢、什么蒙頂茶，滋味都差不多。他更不懂火候、茶具這些, 不過他父親既這般說, 那他附和幾聲便是。

    謝宗臨查問了謝思和的功課, 直是攢眉：“你鎮(zhèn)日里除了吃便是睡？怎還是從前的模樣, 沒一絲進益？”

    謝思和起先還只打哈哈, 后頭見父親追逼不休, 不耐道：“父親可曾想過, 兒子住在這等地方, 每日吃糠咽菜，您還只讓吃雜面窩頭，連口白面饅頭都不給吃，兒子過得簡直乞丐都不如，一天到晚力氣乏乏, 哪里有心思念書？”

    謝宗臨冷笑：“說得倒好似你當(dāng)真知道乞丐吃的什么一樣。你怎不去看看那些寒門子弟的日子都是如何過的？你而今尚能吃飽穿暖, 便已是強過許多人了。照你這樣說, 那些窮無立錐、飽受凍餒之苦的寒門子，都不必念書了，等哪一日得過飫甘饜肥的日子，再去撿起書來念，可是這般？”

    謝思和梗著脖子道：“他們那是命不好，生來窮酸命，自得受著。他們?nèi)舨豢炭嗄顣?，將來說不得連個媳婦都娶不上。父親又沒過過這等窮苦日子，父親若能來體嘗一二，說不得就能知道兒子念書上頭為何懈怠了。”

    謝宗臨拍案：“學(xué)問上沒一絲長進，反倒學(xué)會犟嘴了！那你從前在家中衣食無憂，為何又不肯安生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