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一聽這話,歸菀趕緊把臉一揚,睫毛微顫:“世子,你這是答應了嗎?”兩只眼,視線再不動的。 晏清源就勢揉了揉她腦袋,笑道:“人,你勸下來了,就放他避世南山,同你再無瓜葛,怎么樣?” 一聽他當真松了口,歸菀歡喜不已,好一陣雀躍,又不好太外露,壓抑著語調(diào):“盧伯伯也說了,不許我再去找他,他不愿再見故人,這倒無妨,等他著作皆成,刊行于世,那個時候世子能不能……”說著說著,覺得未免想的太遠不好開口再求晏清源,暗道來日方長,遂把個唇一抿,低聲說,“世子寬宏大量,我替盧伯伯謝你?!?/br> “他是這么說的?”晏清源笑一聲,“很好,他還不至于糊涂?!闭f罷把歸菀身子一扳,按住雙肩,目不轉(zhuǎn)瞬看著她,“你要怎么謝我呢?就憑一張嘴?陸歸菀,你倒乖覺,腦子里盡想好事!” 說的歸菀不好意思失笑,卻又難為情:“我給世子當丫頭好不好?縫縫補補,鋪床疊被,浣衣做飯,我都會,不會的也能學!” 看她掰著手指頭算起來,晏清源忍不住也笑了,一彈她腦門:“我不缺丫頭,我呢,就缺個小媳婦,還缺個小世子?!?/br> 這話一出,歸菀臉色分明一變,笑容登時凝固,卻佯裝不懂,胡亂從裙角邊掐了片綠葉捏在手里,很煞風景說道: “我還是給世子當丫頭……” 晏清源冷嗤一聲,將本來握著的肩頭一松,大步朝前去了,歸菀頓悔,怕他一怒之下又反悔,忙追上去,大著膽子拽了拽他衣袖: “世子別生我的氣?!?/br> “已經(jīng)生過了?!标糖逶搭^也不回,把袖子一掙,甩歸菀個趔趄,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歸菀一怔,還是馬不停蹄跟到了書房,一言不發(fā),扎煞著手,在那杵著了。 晏清源見她這么安靜,兩只清水眼,借著燈光,才瞧得出有些紅意,想必是在牢房哭的,輕嘆一聲:“你也該餓了,折騰這么一大圈,去用晚飯罷?!?/br> 歸菀猶猶豫豫站那不動,目光黏他身上:“要我伺候筆墨嗎?世子用過飯了嗎?” 話說完,卻見晏清源用一種古怪又曖昧的眼神看著自己,忽的短促笑一聲: “你居然不累,這樣的身子骨,日后我看生三個五個的,絲毫無礙?!?/br> 愣怔片刻,歸菀才明白他意有所指,霎時紅透了臉,輕啐他一口,含糊說句“那我去用飯了”趕緊三步并作兩步,逃了出來。 一撫發(fā)燙的臉,歸菀不禁抬首瞧向那漫天的星子,心頭是大喜過后的空蕩,花香甜蜜如許,夜風溫柔如許,忽聽見幾聲杜鵑啼鳴,不覺眉宇染愁,定了定神,慢吞吞朝梅塢走了。 一頓飯吃的,味同爵蠟,盯著青釉盤子直發(fā)呆,心頭猛地一跳,真的似個驚弓之鳥,抓著秋芙就問: “藍將軍人呢?” 秋芙被她冷不丁這么一下,驚到了,拍拍胸口:“藍將軍他,還在后廚呀?陸姑娘你怎么了?” 歸菀身子一松,“哦”了聲,一顆心漸漸又安定下來,只道既是宮里的事,牽扯不到藍將軍,把個異狀遮掩了,這才發(fā)覺脖頸里黏黏糊糊出了層冷汗,腳底下也跑的又漲又熱,正微弄衣領(lǐng),業(yè)消智朗似的,問秋芙: “秋姊姊,你穿過木屐嗎?” 秋芙給她換了新茶,往自己腳上一過,輕聲笑起來:“倒見過人穿,露著白花花的腳丫子,踢踏踢踏的,我是穿不慣?!闭f著“咦”了聲,好奇看著歸菀,“陸姑娘,江左時興這個,你到了夏日也穿它么?” “在會稽時常穿,后來去了壽春,便不怎么穿了?!睔w菀道,目光往外頭一瞧,夜色早深了,于是,抿了口茶,先給花換了清水,偏著個頭,左打量,右打量,拿起把剪刀,正要修剪,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片刻的神,繼續(xù)忙活了。 “陸姑娘,我看你,今日好似很開懷?”秋芙幫她重新把花,一枝枝地插到白頸長瓶里,覷著她神色,歸菀則淺淺一笑,也不否認: “嗯,因為我做成了一件事。” 余話不提,又將花芽找來,歸菀興致盎然,把新掐的茉莉花拿線串了兩串,朝藕荷色的紗帳上一掛,暗香浮動,一室幽幽,歸菀便在這茉莉花的作伴下沉沉睡去了。 翌日一早,廷尉署奉命把亂黨幾十余人押至東市,又召來百官,黑壓壓站了一群,此時,大相國晏垂病逝的消息一并放出,輿情亂滾,眾人七嘴八舌的,也不知先議論哪個是好了,東談西說,見晏清源并未在場,對著駛來的囚車開始盡情放言高論。 一時間,鼓舌搖唇的,場面不乏熱鬧。 少頃,東市架起一口三足大鼎,粗粗一看,有一人之高,底下瞬間堆滿柴火,又爽爽當當澆了遍油,瞬間,熊熊之火直舔鼎底,兩排荷刀侍衛(wèi),一臉的肅穆殺氣,這邊油鍋火煎火燎,那邊人群里則傳來一陣sao動,馬靴子整齊劃一響的震天: 大將軍晏清源驅(qū)馬到了。 他剛一下馬,便被眾扈從簇到監(jiān)刑臺,眾人目光倏地聚到他身上來,定睛一看,晏清源依然一派閑雅從容之姿,唯獨有所改變的,是那雪白孝服在身,哪里還是凡夫,恍恍一目,更似神仙中人。 那羅延著廷尉署的一干人馬,把亂黨幾個為首的,一并提溜上場,先由廷尉監(jiān)慷慨激昂宣讀了三司會審結(jié)果,此召由文士潤筆,直把亂黨罪行列得罄竹難書,擢發(fā)可數(shù),洋洋灑灑好一通,才算作罷。 四下里,不由得一片鴉雀無聲,目光只在前一刻還錦繡華服,這一刻就赭衣裹身的宗室皇戚們的身上感慨琢磨。 烹殺之刑,自古有之,此一刻,鼎內(nèi)翻滾不住咕嘟咕嘟的聲音尤為刺耳,這些個宗室,皆被以糠塞口,除了露兩只驚恐得要凸出來的眼珠子,膽小的,抖抖索索,已經(jīng)溺了一身,兩腿早軟作一團,面條似的,因在親衛(wèi)手里拖拽著,才不至于坐倒地上。 這一套路數(shù),廷尉署大理寺明顯更為熟悉,附在晏清源耳畔低語兩句,他把頭一點,面容冷肅: “用刑罷?!?/br> 見晏清源也沒說個準話,那羅延小心思一打,朝廷尉監(jiān)使了個眼神,這邊,盧靜便先被推到了眼前,三木加身,狀極潦倒,然神色不變,泰然處之,在卸掉刑具的剎那,忽跪倒于地,朝著南方鄭重行了三叩九拜大禮,那佝僂的身子一晃,顯然是最后一刻的極力支撐。 晏清源默默看他動作,卻也無話可說,目中的遺憾一閃,隨即逝了。 他這么一套動作,看得百官也自是一凜,眾人只彼此交匯個目光,人群里是死寂了一般,見盧靜緩緩起身,把個破爛衣袍一抖,脊背一挺,目不斜視從從容容地就走向了大鼎。 火光映的他這張老臉,紅光滿面,猶似壯氣在耳,花白的須發(fā)則隨著熱浪的催襲一顫一抖的,他忽微微一笑,沖人群里的一個身影似是瞥去一眼,不等人動手,縱身一躍,便決絕投入到沸水油鍋之中,連聲的痙攣慘叫,霎時撕破了廣袤晴空。 晏清源平靜而視,良久,等淮南王幾人也一并投了進去之后,慘叫聲已變得短促發(fā)悶,不多時,一口大鼎里,便將人煮得骨rou分離,只余滾泡與火燒之聲,愈發(fā)清晰。 風向不覺變了,煙火星子朝晏清源這邊一斜,道不出的一股味道,簡直令人作嘔,李元之上前來: “世子,既已懲戒天下,布告四方,請世子早作回晉陽的準備?!?/br> 晏清源透一口氣,一撣方落下的層浮灰,并無嫌惡之色,立起身來,朝西北方向一望,眉頭微微蹙起: “參軍,給段韶去信,告訴他我后日啟程即赴晉陽?!?/br> 言罷,余光瞥見個一閃而過縮進人群的身影,再一定目,那個也開始兩鬢微白的腦袋,已經(jīng)耷拉下去了,還未啟口,那羅延已瞧得分明,早留意到這一幕,湊過來狠聲道: “世子爺,是溫參軍,他來送盧靜的,我看還掉了眼淚,罪人中他可結(jié)交了不少!亂黨一事,屬下看他脫不了干系!” 一鼓作氣,把個心中的疑慮說完,因溫子升才名,常是鄴城貴戚家中坐上客,與諸王結(jié)交,也非一日,晏清源只眉頭一動,忽淡淡笑了: “溫參軍么,我還等著他給大相國寫碑文,不急?!?/br> 第115章 西江月(13) 洗月的尸首,是這日被水池子泡起來的。 本正在憑欄撒魚食的小丫頭,看那飄來的一團,仔細一認,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東西一扔,尖叫著提裙瘋跑而去,聞風而來的其他人,見此情形,瞬間就把晏府弄成了個雞飛狗跳。 成日躲佛堂不出的老夫人一聽,先是一慌,后來得知不過是個丫頭溺水死了,便將府中上下罵了遍,末了,忍不住又罵起晏九云,一面抹淚: “家里就他一個男人,偏還要往外跑!如今一有個風吹草動,讓我指望誰去?” 眼見老夫人呼天搶地,鬧的不行,眾人又是撫背又是遞茶,亂哄哄一氣,去請了崔氏出來主事,崔氏一聽說是媛華身邊的得力婢子,便不肯再多插手,只吩咐把事情報與媛華,又命人把尸首處理了,自己留在佛堂,撫慰起了老夫人。 碧落軒里媛華對鏡掠著鬢發(fā),得了消息后,面上并無多少驚詫,只是心中一沉,昨夜洗月丟的蹊蹺,一打眼,去后院拿些手頭用的瑣碎,就再等不到人了。她沒敢驚動旁人,另帶著兩個小丫頭把園子翻遍,實在晚了,毫無所得,只得作罷。 青天白日的,便傳來了這樣的消息。 “顧娘子,難怪昨夜找不到人,唉,原是洗月失足落了水!”小丫頭嚇的個臉慘白,聲音也跟著飄了。 媛華定定看著鏡中人,眉尖微蹙,出半日的神,才嘆息道:“人有禍兮旦福,你去稍間,把我首飾盒子拿來,給她家里多點體恤吧,好歹主仆一場,我也盡幾分情意。” 小丫頭連忙答應了,飛快跑去,一面暗道洗月命苦這般倒霉,一面又贊媛華有心,末了,忽明白過來未嘗不是自己的機會,洗月沒了,自己眼頭活些,沒準,能做個大丫鬟哩!這樣一盤算,再出來時,見媛華還在出神,喚了聲: “顧娘子?” 媛華抬眸,把東西一接,對著滿盒子的首飾也是毫無興致可言,把個盒子一閉,順手推開: “都拿去變賣,給她家里吧?!?/br> “???”小丫頭吃驚,媛華是個一臉的說一不二,懶得再解釋,而是起身朝洗月所謂失足落水的池子去了。 這幾日半點子雨也沒落,干燥得很,媛華在岸邊走了兩圈,四顧里一看,忽把腳尖一轉(zhuǎn),就疾步朝大門奔來,逮住一個守門家仆問道: “昨天晚上,有人來府里嗎?” “有,昨晚大將軍遣人來給老夫人送些補品,再無他人?!?/br> 媛華蹙眉不語,一顆心頓時沉到底,甫一轉(zhuǎn)身,外頭風風火火跑進個小廝,嗓門奇高: “你猜我今日上街,看見了什么?!東市正在烹殺亂黨吶!嘖嘖,那么一大口鍋,把人全煮啦!” 這一聲,不啻驚雷,劈得媛華心神俱裂,好半日,后頭那小廝說的唾液紛飛天花亂墜也再聽不清楚,唯有“南梁”“俘虜”等斷續(xù)字眼,直鉆耳朵。 她沒有回頭。 盧伯伯被下獄,她已經(jīng)猜到了他的結(jié)局。 就像此刻,她也看見了自己的結(jié)局。 媛華許久沒哭過了,她的眼淚,早哭干了,此刻也只是把一雙眼隱忍得通紅,硬是不掉眼淚,晃蕩著個身形,深一腳,淺一腳,如踩棉花似的回到了碧落軒,她并沒有慌亂,手一攥帕子,忍過那陣錐心的痛,反倒冷靜了: 他先把利刃懸在了自己頭上,隨他高興,便會狠狠刺進頭顱取自己身家性命。 可眼下,他不是還沒真正動手嗎? 媛華嘴角露出抹譏笑,扭頭往窗外一瞧: 碧空如洗,風擁著云朵往南走,葉簇著花朵艷艷地開,就連燕子,也忽高忽低翩躚著兩翅,剪出個漂亮的影兒,得意地飛。 那憑什么,她先把自己嚇得汗不敢出,人不敢動,遂把衣裙利索一整,挽起袖子,親自研墨抻紙,斟酌許久,一落筆倒寫得極快,把個火漆一封,喊來小丫頭,鎮(zhèn)定吩咐: “首飾還沒送走是不是?拿來,你陪我親自去一趟?!?/br> 這小丫頭一愣,等明白媛華說的什么,立下羨慕起洗月來了,做人奴婢的,有這樣一個主人也是三生有幸啦!卻又備受鼓舞,把個精神一整,二話不說,鞍前馬后,按媛華所吩咐行事去了。 此時的東柏堂里,晏清源草草用過飯,便忙于前線糧草輜重運輸一事,泡在了值房里,從度支手里過了遍幽、青等州的鹽鐵稅,又查閱了糧倉計薄,部署下去,再出來,已經(jīng)是兩個時辰后。 風聲繚繞,鳥語花香,他不由朝梅塢方向看了一眼,問那羅延道: “都交待清楚了嗎?” 那羅延分明不大情愿,心底猶似一只氣鼓了的鵪鶉,羽毛都炸直了,面上卻不敢: “世子爺放心,絕對無一人敢泄密。” 暗道陸歸菀要是知道了,恐怕要尋短見吶!嘖嘖,再一想,顧媛華還活著,不免記起被弄死的那個丫頭,還不清楚世子爺又是個什么態(tài)度,咽了咽唾沫,就見那雙本對著梅塢的馬靴尖,此刻,一轉(zhuǎn)對外,晏清源道一聲“回府”疾步出了東柏堂。 大將軍府里,公主正親自清掃著他書房,唯恐蟲蛀了書,案落了灰,就連久未有人動的一盤棋,也打了清水,一顆顆又洗又擦,事事親為,簡直比最勤快的奴婢還要盡職。 黑的黑,白的白,光滑玉潤,這么捏在手里,果真別樣舒服,公主發(fā)起呆,一想到他那拈子不語,微蹙眉頭的模樣,越發(fā)迷醉,無奈自己棋藝潦草,做個看客都難能瞅出個門道……一想到這,公主落寞一笑,把棋盤剛要收起,覺得眼前罩上來一片陰翳,一抬眸,頓時驚喜萬分: “郎君你來了?” 說著眼睛朝外一瞥,抱怨道,“怎么也沒人通報一聲,這丫頭……” 晏清源笑著撩袍一坐,擺了擺手:“我沒讓她稟報,怎么,公主有心情當起了丫頭?” 這話一說,自己倒覺得分外耳熟,眼前驀地閃過個身影,他那嘴角的笑意,不覺間,是個溫柔味道了,公主知道他今日去了東市,難得心情尚佳,便也不多問朝事,唯恐他不豫,把個心里微微的芥蒂一抹,又拿帕子,不慌不忙地擦起了棋子: “郎君這里雖不大來,卻也是讀書寫字的要緊地方,妾怕下人毛手毛腳的,一不留神,跌壞了東西可就糟了?!?/br> 一盞奶酪子隨即給捧了過來,本是她要用的,她不喜飲茶,總覺一股子怪味,也不懂晏清源平日里品咂著個什么味道,此刻,忽想起來,怕他嫌似的,又要端走,晏清源卻若無其事遮袖用了,余光在她臉上一走,見那抹子憔悴,怎么也不褪了,一擱手,把人拉到眼前: “該下人去做的,就讓下人做,什么都大包大攬的,不累你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