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呀!”晏清澤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詫,這么一聽,腳底下動了,探著腦袋就去張望,他雖年紀(jì)不大,也知道傳國玉璽是個什么東西,脫口而出: “我聽人說,玉璽不是在蕭梁老兒手里嗎?” 無意間,顯然冒犯到歸菀,知道這是他們素來蔑稱慣的,卻又沒辦法跟他計(jì)較這些,歸菀勉強(qiáng)點(diǎn)了頭: “是,衣冠正朔,本就在建康?!?/br> 正不正朔的,晏清澤心底嗤之以鼻,不過,分明后知后覺意識到了方才措辭不大妥當(dāng),那個表情,不覺有點(diǎn)尷尬,接連“哦”了兩聲,趕緊給自己找個臺階: “陸姊姊,你歇著,我去給你請個大夫?!?/br> 一面說,一面朝外走,卻暗道玉璽都在阿兄這了,正朔自然也在我們這,腦子里亂轉(zhuǎn),心想玉璽看起來倒真是威風(fēng)呢。 待晏清澤一走,歸菀便不耽擱,把收拾好的東西抱在懷中,提裙走出,見到持刀而立的劉響,把呼吸一調(diào),略羞澀笑笑: “我回梅塢,整理些物件?!?/br> 本不必說的,晏清源也沒有要禁足的指令,這么一提,好像自己心虛欲蓋彌彰,歸菀不大自在地緊了緊懷中的東西,在劉響客氣的一聲“陸姑娘,請”中疾步朝梅塢方向去了。 劉響目視歸菀遠(yuǎn)去的背影,心底一盤算,世子爺快該到了下朝的時辰。 如他所料,彼時,百官陸續(xù)而出,晏清源同李元之一對上目光,那邊,李元之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身去找崔儼李季舒去了。 “你也來吧,”晏清源不緊不慢開了腔,這話,是跟晏清河說的,“到鳴鶴軒來議事,看看名簿,一起斟酌斟酌。” 寒風(fēng)吹在臉上,即便是在明光光的日頭底下,也是清冷地讓人一醒,晏清河面露難色:“響堂山有一處坍陷了,前日就來報(bào),我一直沒得空去,要不這樣,阿兄,我也擬了份單子,命人先給你送去,等我回來,再去東柏堂。” “好,大相國的佛龕要緊,耽誤不得,你先去吧?!标糖逶闯烈髌?,目光一投,示意李元之幾個跟上。 司馬門前,兄弟兩人一個朝北城去了,一個帶著心腹重臣徑自直接回的東柏堂。 下馬后,晏清源不急著進(jìn)去,馬鞭子捏在手里,掂量著,輕叩幾下,視線在四下里走了兩圈,濃長的眼睫一眨,才走過去,對為首的荷刀侍衛(wèi)低語了幾句。 這人腰桿筆直,渾身盡是凜凜煞氣,鄭重答了個是,眼皮子都沒動一下。晏清源略一頷首,笑著轉(zhuǎn)頭: “走,去議事。” 幾人彼此客氣禮讓一番,一臉整肅的,踱著公府步,跟晏清源進(jìn)來了。今日事宜機(jī)密,東柏堂里,親衛(wèi)們皆被安排得甚遠(yuǎn),屏在了聽政殿外頭,到溫室附近,晏清源忽把步子一收,視線里,七郎正歪坐在游廊的欄桿上,兩條腿亂蕩,手里無聊把玩著小弓,心不在焉的。 “七郎,你課業(yè)都完成了?”晏清源負(fù)手問他,晏清澤一愣,見是晏清源回來了,頭一偏,呵,后頭還跟著李元之三人,個個面無表情,繃的嚴(yán)肅極了,晏清澤趕緊跳下來,幾步來到晏清源眼皮子跟前,怕挨訓(xùn),先神秘地左顧言它: “阿兄,我今天見著你的傳國玉璽了?!?/br> 說到玉璽,晏清源眉心乍皺,兩只眼里頓起警覺:“你怎么見著的?” 晏清澤撓了撓頭,不大敢看他的眼,訕訕的:“我不小心把那本《戰(zhàn)國策》弄掉水池子里去了,就去鳴鶴軒,想再找一本,你不在,但柜門開著,我就瞧見了,不過,本來不認(rèn)識,陸姊姊告訴的我,阿兄,玉璽不是在建康嗎?” 一語既了,極關(guān)切地看著晏清源,心里邊,委實(shí)想問一問阿兄你是不是要當(dāng)皇帝了,想到這,一雙眼睛里,多少有點(diǎn)興奮的光掩飾不住。 “柜門開著?”晏清源留心的是這句,重復(fù)了遍,忽然諷刺一笑,問道,“你陸姊姊人呢?” 問到歸菀,晏清澤才猛地一拍腦門,趕緊道:“我去時,陸姊姊好像病了,我就出來給她找大夫去了,結(jié)果,這一回來,陸姊姊不在鳴鶴軒了,劉響說她回了梅塢,我沒敢去打擾?!?/br> “病了?”晏清源眉頭一挑,沒再多問,只吩咐晏清澤: “你不要在園子里亂逛了,一寸光陰不可輕,回次舍去,難道除了《戰(zhàn)國策》就沒有能讀的書了?” 自回東柏堂,晏清澤便成了籠中鳥,再無雙堂的自在,他哪里敢忤逆,悶悶應(yīng)了聲,垂頭喪氣地剛走兩步,忽又轉(zhuǎn)過頭,提醒晏清源: “阿兄,我看陸姊姊嘔吐呢,估計(jì)是受了寒涼?!?/br> 這個時候,晏清源滿腦子要事,不耐煩跟他啰嗦,下巴一揚(yáng),晏清澤識相趕緊溜了。 鳴鶴軒門口,就立了個劉響,見他一行人露面,趕緊迎上來,附在晏清源耳畔私語一番,晏清源只是微微頷首,一撩袍子,腳剛落地,就見個裊裊娜娜的纖細(xì)身影突兀地進(jìn)了視線里頭,兩人頂頭迎上,人險些撞進(jìn)懷里,歸菀一愣,臉上那個表情瞬間凝滯了,很快的,晏清源嘴角慢慢噙住一縷笑意: “你慌什么?看著路。” 歸菀口中發(fā)干,目光一掠,瞧見了后頭的李元之跟崔儼,另一個,卻是從未見過的,但那品服,歸菀認(rèn)出來了,黃門侍郎的身份,她不由得一想這人應(yīng)該是皇帝的近臣才對。 靈秀的眸子這么微微一轉(zhuǎn),便立刻收回來了,歸菀靦腆笑道:“世子,天冷,我回梅塢多拿幾件衣裳?!?/br> 話說完,耳朵根都紅透了,晏清源笑著頷首,不顧這幾人在,手一伸,把她沒戴正的白玉小簪給扶了扶。歸菀仰頭,同他目光對上,心頭忽酸楚難忍,仿佛一刻也不能再多逗留,臉色發(fā)白,她幾是哽著喉嚨: “世子,那我去了。” 方一轉(zhuǎn)身,聽晏清源道:“慢著?!?/br> 歸菀腳步一停,頓了頓,回眸征詢地看著他,晏清源捏了捏她小手,把發(fā)絲朝她耳朵后掛了掛,眼睛里,分明似有話要說,半晌卻等不來一字,這一幕,看得那幾人只覺尷尬,紛紛別過臉去,意在避嫌。 心中卻暗自焦急,什么時候不好,齊王非要此刻在這里跟個女人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 “你,”晏清源忽而一笑,手指滑到她領(lǐng)口處,停在玉雕般的一抹頸子上,他忽然記起,第一次見她時,她一低首,就露出了后頸子的這一段雪白,刀身一樣。 “在梅塢等著吧,我有事情要談,等忙完,我過去找你?!?/br> 歸菀點(diǎn)頭,表示會意,一雙眼睛欲說還休回望著他,仿佛也在等他再說些什么,晏清源卻什么也沒說,愛憐地輕推她一把,笑道: “去罷?!?/br> 放開后,不知從哪冒出的一名貼身侍衛(wèi),幽靈一般,來到了晏清源眼前,他把眼色一丟,微揚(yáng)下頜: “盯緊了?!?/br> 說完,立了片刻,目視那個嬌柔身影在瞳孔里走散了,才一回神,對李元之等笑道: “進(jìn)去說話?!?/br> 甫一離開,歸菀提著顆心,越走越快,腳下不受控制似的,奔到梅塢來,一把抓住疊放衣物的秋芙,按著她的手臂: “秋姊姊,你那日跟我說的事記得嗎,我見著李元之和崔儼了,另一個,我不認(rèn)得,他們跟著他進(jìn)了鳴鶴軒?!?/br> 秋芙“啊”了聲,不知是驚是喜,把包裹一丟,里頭衣裳頓時散了一地: “是不是只大門口站著劉響跟那羅延?” 歸菀略微茫然,腦袋跟生了銹的機(jī)樞一般,艱難一搖:“我只看見了劉響。” 秋芙聽了,果斷把人按下,極快地說道:“陸姑娘,你看清楚了?” 歸菀無意識地把頭一點(diǎn):“我看清楚了?!?/br> “陸姑娘,快收拾明甲,今天八成就能走了!” 歸菀臉色遽變,下意識地朝后退了一步。 秋芙知道對她來說,太過突然,卻沒工夫消磨在解釋上,蹲下來,把衣裳胡亂一裹,塞到歸菀懷里,裝拓片的匣盒也一并拿下來,見她恍惚,忍不住掐了一把歸菀的臉頰: “陸姑娘,別發(fā)呆呀,快,裝在明甲里,按咱們商量好的做,我去去就來,你等著我!” 歸菀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拖著個直顫的身子,將爹爹的明甲卸下,把要緊的物件一股腦地塞進(jìn)了明甲里頭,她們帶的東西不多,連件換洗衣裳都沒打算拿,不過細(xì)軟和拓片。 一件明甲,卻派上了用場。 一陣手忙腳亂后,歸菀渾身都被抽光了力氣,一個趔趄,跌坐到了榻上,她一顆心,縮成了小小的核桃仁一般,風(fēng)吹的門框吱呀一響,都要把她嚇得忍不住想叫出來。 這個地方,她住了三年。 可她眼皮子極沉,再多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過了幾時,門框再一次被撞得一響,跳進(jìn)個身影來,歸菀一個哆嗦,眼睛閃了閃,急切的目光投過去,卻一個字都不敢問出來。 直到秋芙大喘著氣貼到她臉前:“姑娘,走,我們這就走!” 歸菀渾身驟然松弛下來,哽咽著把頭一點(diǎn),毫不遲疑的,兩人搬抱著明甲走出梅塢朝后廚方向來了,這一路,竟一個侍衛(wèi)也無,人都在聽政殿前頭把守,這一帶,隸屬后宅,侍衛(wèi)是叫晏清源屏退干凈了。 臨到桂樹附近,歸菀瞳孔猛地一收縮,幾乎要哭出來,仿佛舊景重現(xiàn)似的,恍惚間,噠噠的馬蹄子聲直踩耳膜。 那個身影,分明是那羅延呀,他忽然的出現(xiàn),一扭頭,就瞧見了合力抱著明甲的兩人。 “陸姑娘,你這是?”那羅延走來,半瞇起了眼。 歸菀狠狠一掐掌心,壓住打戰(zhàn)的牙齒:“我爹爹的明甲,該涂油了,我想送后廚讓藍(lán)大哥幫我弄弄,他會這個?!?/br> 這個理由,說的過去。 那羅延淡淡地瞄她一眼,竟無異議,似乎懶得多管,就此放行,歸菀?guī)撞荒苄?,半天挪不開腳,還是秋芙輕聲提醒她: “陸姑娘,快去快回,你那塊帕子沒繡完呢?!?/br> 話音落時,那羅延已經(jīng)一抖佩劍,快步朝鳴鶴軒方向去了。 歸菀著魔了一般,轉(zhuǎn)過頭,目光跟著他的身影也朝鳴鶴軒投去了一瞥: 那個人在里頭。 “姑娘,快走呀!”秋芙催促她。 半道上,兩個端著食盤的身影,繞過一叢鳳尾,和從長廊疾走匆匆趕路的她們,錯開了去。 歸菀似有察覺,猛地回首,一個人影也無,這才疑心是自己眼花。 她們剛沾后廚的邊,便有田曹躥出來接應(yīng)了,一見她兩人,極為迅速地把人搡向了后門。 繞開人眼目的一瞬間,歸菀余光一瞥,這回,她沒有看錯:有幾人敏捷若兔地從眼前一閃便倏地沒了蹤跡,這樣的身手,哪里會是膳奴呢? “陸姑娘,跟我從后門出去!” 歸菀被他引著,忽扯住他衣袖問道:“藍(lán)大哥呢?” 田曹一面替她兜起明甲,一面飛速答道: “他和程將軍會追上來的,陸姑娘,你別擔(dān)心!” 歸菀心里一慌,不肯動了:“哪個程將軍?” 田曹方才是心急,一下順帶了出來,不過,這個時候,也自覺沒有隱瞞的必要,三言兩語給歸菀一氣說清楚了: “陸姑娘,你一直不知道,你爹爹有個叫程信的裨將當(dāng)初沒死,早來了鄴城,就等著這一天,替陸將軍報(bào)仇,把你救走!” 歸菀如墜冰窖,雙足定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她茫茫然醒來,一個寒噤,立下帶了哭腔哀求道: “不,別去殺他,沒用的,我們一起走吧,你告訴程叔叔藍(lán)大哥我們一起走行不行?我不要他們再枉送性命!” 她忽然孩子一樣扯著田曹的衣袖晃起來:“晏清源正在商議要事,無暇顧及的,我們一起走一起走……” 田曹見她亂了方寸,把人一提溜,道一句“唐突你了陸姑娘”,架著她朝角門那里去,手底發(fā)勁,又急又低地勸道: “陸姑娘,晚了,兩位將軍不去鳴鶴軒,你以為我們走的掉?你放心,程將軍有法子全身而退的!” 歸菀頓時全部明白過來,人也木了,眼神也滯了,耳畔交錯著田曹和秋芙兩人或沉或柔的勸導(dǎo)聲,那聲音,偏又時遠(yuǎn)時近,一點(diǎn)也不真切。 等出了后門,行出百余步,拐角那視線里出現(xiàn)一輛馬車,歸菀眸光才微微一動,落到了實(shí)處。 田曹跟著大松口氣,四下一瞧,情不自禁地越過高墻那露出一角的離離松柏,投去最后一眼,神色也不由得變作復(fù)雜,把歸菀松開,等秋芙順勢給她撲展了下裙子,接過明甲,走上前來,對那兩個趕車的自己人說道: “令牌拿出來,走西門,那兒晏九云的人會放行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