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周都督在戰(zhàn)場上拼殺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妻兒過上好日子,為了榮華富貴,為了出人頭地,他沒有崇高的理想。 周嘉暄有。 有一個優(yōu)秀的孫子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可問題是這個孫子太優(yōu)秀了。 周都督寧愿孫子自私一點。 只有那樣的人,才能在亂世中保住周家。 祖孫倆相顧無言,沉默了很久。 半晌后,周都督若無其事,接著說道:“江州離不了我,如果沒有我,你伯祖父早就被人啃得渣子都不剩了,還能好好地當(dāng)他的刺史?他做夢!” 周嘉暄認(rèn)真道:“江州的安危系于阿翁一身?!?/br> 這是公認(rèn)的事實,沒有周都督,別說河?xùn)|軍,隨便來幾伙殘兵游勇就能攻破刺史府大門。 祖孫倆心照不宣,不再提起剛才那個話題。 周都督斜倚憑幾,長腿搭在小幾上,面露得意,接著道,“不過話說回來,江州也離不了你伯祖父。他別的不行,讓他殺只雞都要嚇得屁滾尿流,偏偏識文斷字,知道怎么管民事。什么時候該勸農(nóng)人種田,什么時候提醒農(nóng)人澆水,怎么收稅,怎么把收上來的稅用在刀尖上,這些我一竅不通,他那腦瓜子一轉(zhuǎn),就理出章程了?!?/br> 聽祖父說得俏皮,周嘉暄忍不住笑了一下。 周都督看他一眼,神色變得嚴(yán)肅。 “青奴,你父親既不是當(dāng)兵打仗的料,也不是當(dāng)官的人才,只能幫著打打下手。你呢,倒是個好的,所以阿翁讓你跟著伯祖父歷練,你們讀書人不是總說要因材施教嗎?你這個學(xué)得好,那就好好學(xué),我和你伯祖父之間的事,你們不要cao心。” 他突然停下來不說了。 周嘉暄緊張起來,雙手慢慢握拳。 周都督頓了一會兒,說道:“若是太平盛世,你可以當(dāng)一方父母官,你伯祖父對你寄予厚望,說你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可現(xiàn)在是亂世!” 周嘉暄垂下眼簾,這種話先生也說過。 他生來對行軍打仗的事不感興趣,長兄周嘉言浮躁古板,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這讓他不禁生出一種無力感。 生逢亂世,群雄并立,唯有兵強馬壯者才能笑到最后。 江州眼下的太平能維持到幾時? “青奴,你記住,有祖父在一天,江州可保太平。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不要逞強,找一個清凈地閉門讀書,等天下太平,再出山重振我周家聲威。我聽裴先生說過一句話,他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江州就是塊肥rou,我在的時候沒人敢打這塊rou的主意,沒了我,其他幾家啊嗚一口,能把江州和整個周家?guī)ね塘?!到時候你們不要硬碰硬,自保為上?!?/br> 周嘉暄聽出這段話的話外之音,心中大驚,猛地抬起頭,“阿翁!” 周都督擺擺手,哈哈大笑。 “扯遠(yuǎn)了,你祖父還硬朗著呢!誰敢伸手,我砍了他整條胳膊!” 周嘉暄眼眶微微發(fā)熱。 因為祖父行事毫無顧忌,在士林中名聲極壞,周家子弟都不愿親近他。 連他這個孫子也是如此。 祖父從來不計較這些,他一次次沉默地帶兵離家,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歸家時得意洋洋,身披甲胄,手提長刀,帶著一大車一大車的戰(zhàn)利品,隊伍浩浩蕩蕩穿過長街。 好像打仗只是一場平常的遠(yuǎn)行,一點都不危險。 “你放心,這次我是去長安看熱鬧的,李元宗這些年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尾巴都要翹上天了,遲早要栽跟頭。他倒霉的時候,我豈能不在場?”周都督轉(zhuǎn)回正題,“青奴,我離家這些時日,你好好照看觀音奴,她要學(xué)騎射,就好好讓她學(xué),不許她偷懶,她要是實在嫌累不想學(xué)了,也隨她,別把她逼得太緊?!?/br> 觀音奴不甘于當(dāng)一個內(nèi)宅閨閣,周都督就教她在亂世中求生的本領(lǐng)。 她要是后悔了想安安分分,周都督也不會生氣,他會給她準(zhǔn)備好退路,幫她挑一個好夫婿,有丈夫的保護(hù)和數(shù)之不盡的財富,足夠她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生。 “我看你平時對觀音奴很好,她也很敬愛你,她自幼沒有母親照料,難得你肯看顧她。” 周嘉暄笑了笑,這是談話以來他第一次露出輕松的笑容。 “阿翁,觀音奴是我的meimei,我當(dāng)然得對她好?!?/br> 周都督嗯一聲,望著周嘉暄的眼睛。 “青奴,記住這句話,要說到做到?!?/br> 周嘉暄直起身,對著周都督拜了幾拜。 “孫兒定會遵守諾言,不會辜負(fù)阿翁所托?!?/br> 周都督滿意地點點頭。交代了一些其他的瑣事,最后忽然問起蘇晏,“你覺得他那個人如何?” 周嘉暄答說:“別的孫兒也說不出來,不過這個蘇晏絕非池中之物?!?/br> “你看人的眼光不錯?!敝芏级教鹧燮?,透過支起的窗戶看向長廊的方向,“我覺得他身份可疑,已經(jīng)派人去查了?!?/br> “阿翁懷疑他?” “不,只是求證一些事?!敝芏级綋u搖頭,“你用不著防備他,也不能把他當(dāng)自己人。在查清楚他的身份之前,我會派人盯著他?!?/br> 周嘉暄應(yīng)了聲是。 等周嘉暄告退出去,周都督往后一靠,枕著雙臂,長腿直抖。 “都督。” 裴望之從屏風(fēng)后面轉(zhuǎn)出來,行了個叉手禮。 “小郎君心志堅定,剛才那番長談中,他雖然偶有觸動,但初衷不改。” 言下之意,周嘉暄有他的堅持,絕不會跟著周都督當(dāng)亂臣賊子。 周都督抖著腿,擺擺手,一副市井痞子浪蕩模樣,道:“他知道疼meimei,這就很好了,比他老子和兄長強。以后的事,以后再說?!?/br> 裴望之早已習(xí)慣大都督私底下這一身痞勁兒,面色如常,拿出準(zhǔn)備好的文書,送到案前,開始回稟公務(wù)。 周都督沉下臉,不抖腿了。 媽的,明明知道老子認(rèn)的字不多,還把這些長篇大論拿給老子看! …… 第二天,九寧的肚子終于不痛了。 一覺睡醒,她頓覺天藍(lán)水清,花紅柳綠,胃口前所未有的好,一頓朝食扒了三碗飯。 好了傷疤不能忘了痛,她決定暫時老實一段時間。 每天仍舊照常去給周都督請安,給他房里的供花剪枝換水。 在門口碰到周嘉行,她目不斜視,捧著一簇簇盛開的花枝走進(jìn)去。 周嘉行也目不斜視,好像根本沒看見她。 幾天后,周都督的行李收拾好了,他要趕在李元宗進(jìn)京前抵達(dá)長安,必須盡快動身。 “如果盧師道出爾反爾,又和上次那樣拿沒用的虛職打發(fā)我,老子就和李元宗聯(lián)手,好好出一口惡氣!” 九寧進(jìn)門時聽到這一句,抿嘴一笑。 書中周都督這一次北上很順利,從頭到尾都沒有什么危險。倒是李元宗很倒霉,中了陷阱,瞎了一只眼睛,還差點被燒成焦炭。 李元宗受挫而又僥幸撿回一條命,對周都督來說是好事。 不管盧師道給不給好處,周都督都會走這一趟,當(dāng)然,能多要點好處更好。 有慧梵禪師那個喜歡獅子大開口的狐貍代為出面提條件,周都督確定這次自己不會吃虧。 盧師道有求于他,不敢太小氣。 “阿翁要去很久么?” 九寧插好花,踮起腳往里張望。 放下的幔帳被一把拉開,周都督頭裹羅巾,穿一身皂色窄袖行衣,腳踏獸皮靴,笑著走了出來,抱起九寧,“阿翁很快就回來了,長安東西坊市很熱鬧,據(jù)說什么都有,觀音奴想要什么?” 九寧歪著腦袋,假裝認(rèn)真思考,然后抱住周都督的脖子。 “我想要阿翁平安回來?!?/br> 周都督逗她:“真的什么都不要?那阿翁可就空手回來了?!?/br> 他才不會空手呢,不僅不空手,還順手牽羊帶了不少金銀珠寶回來。 別的霸主忙著搶人搶地盤搶名頭,周都督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些人根基深厚,專門搶錢,一搶一個準(zhǔn),還輕便好帶,他毫不戀戰(zhàn),最先回到自己的地盤。其他各路霸主為了爭地盤折損了好幾個,有些直接被吞并了。李元宗就是因為貪婪才中計的。 九寧搖搖頭,“只要阿翁平安?!?/br> 聲音又嬌又柔,藕節(jié)般的胳膊緊緊抱住周都督,不肯撒手。 阿翁你可要好好的??!別為了點蠅頭小利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 周都督低頭,看著孫女板起臉認(rèn)真囑咐自己,感覺心都要酥了。 鼻尖突然有點酸。 “好,阿翁答應(yīng)你,一定會平安回來?!?/br> 他們家乖孫女觀音奴還沒長大呢,他當(dāng)然得回來,不然觀音奴會被歹人欺負(fù)的。 和往常一樣,周都督走得很低調(diào)。 雖然他的這次北上在眾人的意料之外,但一切還是安排得有條不紊。 親兵護(hù)送他出城,他只帶五十人進(jìn)京,還有五千人馬走水路,隨后跟上。 因為周都督經(jīng)常需要外出,江州這邊和以前一樣留下了可以信任的人掌兵,并沒有太大的變動。 九寧已經(jīng)學(xué)會騎馬了,不過騎射師父不敢讓她在外面縱馬。 她只能乘車送周都督出城。 城頭上風(fēng)聲嗚嗚呼嘯,似鬼哭狼嚎,旗幟狂舞,獵獵作響。 九寧靠著箭垛,手搭在額前,目送周都督一行人遠(yuǎn)去。 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慢慢變得像芝麻點一樣,最后慢慢融入茫茫青山綠水中,看不見了。 周嘉暄站在九寧身邊,眺望遠(yuǎn)方,不知在想什么。 她身后站著周嘉行,他奉命保護(hù)她。 作為日后的帝王,此刻他心里充溢著的應(yīng)該是收拾舊山河之類的宏圖壯志,又或者是趁周都督不在家報復(fù)周家的計劃? 九寧越想越遠(yuǎn),展開金泥披帛罩在肩頭上擋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