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瑤摘下一串紅果子給九寧拿著玩，這種果實(shí)顏色艷麗, 還有一股濃烈的甜香，婢女們平時(shí)常常把它成串佩戴在發(fā)髻上或是衣襟前, 既好看, 味道也香甜。

    九寧把果子系在白地刺繡八寶纏枝榴花披帛上，裙裾掃過簟席，徑直走進(jìn)臥房。

    “阿兄在做什么呢？”

    屋中到處堆滿箱籠, 婢女們正在收拾房屋, 整理行囊, 聽見九寧問，停下手里的活, 朝她行禮。

    坐在書案前寫信的周嘉暄抬起頭, 輕笑：“我要去先生家住幾日?！?/br>
    比試結(jié)果出來后, 周嘉言好幾次當(dāng)眾為難周嘉暄，周嘉暄越退讓, 周嘉言越生氣, 其他房郎君趁機(jī)架橋撥火, 兩兄弟算是徹底鬧翻了。前天周百藥把周嘉暄叫去書房, 不知道父子倆說了什么，周嘉暄出來后便說自己學(xué)問最近退步了，要去先生家住一段時(shí)間。周都督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九寧走過去，上榻，坐到周嘉暄身邊，“阿兄什么時(shí)候走？”

    “后天?！?/br>
    九寧喔一聲，低頭把玩那串紅果子。

    周嘉暄停下筆，扭頭看她一眼，在書案旁邊的水盂洗了手，敲敲她的額頭。

    “我只住一兩個(gè)月，很快就回來了。要是想我，就給我寫信?！?/br>
    怎么一個(gè)個(gè)的都喜歡讓她寫信？

    九寧心里腹誹了一句，解開紅果子，扯住周嘉暄腰間的革帶，纖纖十指拈起掛玉佩的絳子，打了個(gè)結(jié)，把果子系上去。

    周嘉暄沒說話，眼眸低垂，由著她擺弄自己的腰帶，等她系好了，微笑著說：“送我了？”

    九寧笑出一對梨渦，“本來就是阿兄院子里的。”

    周嘉暄嘴角輕揚(yáng)，看著九寧，目光柔和。

    “我不在的時(shí)候，誰欺負(fù)你了，別自己悶著，去找阿翁，記住了嗎？”

    九寧朝他做了個(gè)鬼臉，告狀這種事她駕輕就熟，用不著他提醒。

    周嘉暄無奈一笑，揉揉她頭頂發(fā)髻，“有什么事寫信給我，盡量不要和阿耶、大哥起沖突，等我回來再說?！?/br>
    九寧豪氣地一擺手，滿不在乎道：“我曉得，好漢不吃眼前虧?！?/br>
    周嘉暄長眉微挑，要笑不笑的樣子，嘆口氣，“罷了，總歸有阿翁在。”

    他收起自己還沒寫完的信，另拿出一張干凈的灑金紙，拿起自己的筆，示意九寧接著。

    “默一篇文章給阿兄看看?！?/br>
    九寧接過筆，挪到書案前，整理好披帛和衣裙，想了想，低頭默寫。

    周嘉暄坐在她身側(cè)，看她寫字時(shí)還是和以前一樣姿勢隨意，搖搖頭，左手輕拍她的肩膀，右手放在她手背上，督促她握好筆，端正姿勢。

    他捏著她的手，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教她擺正十指的位子，“這個(gè)握筆的習(xí)慣得改了，這樣寫確實(shí)省力，不過寫出來的字也失了力道?！?/br>
    九寧趕緊挺直脊背坐好，皺了皺鼻子，扭頭朝周嘉暄笑了笑。

    “阿兄，我寫的字不漂亮嗎？”

    她微微一笑，燦若春華。

    南面半敞的軒窗漏進(jìn)來的花光樹影霎時(shí)間黯然失色。

    周嘉暄和九寧對視，望著她烏漆發(fā)亮的眸子，沉默了半晌，也笑了。

    “漂亮?！?/br>
    桃腮粉臉，面如芙蓉，字漂亮，寫字的人也好看。

    九寧很得意，抓緊筆，繼續(xù)書寫。

    周嘉暄收回手，看她自己怎么運(yùn)筆，突然怔了怔，發(fā)現(xiàn)她筆下默寫的是《人間世》。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生！夫子其行可矣！”

    世事艱難，處境兩難時(shí)，該怎么應(yīng)對呢？

    無為，還是有所為？

    《人間世》給出的答案并不絕對，每個(gè)人可以有自己的解讀。

    周嘉暄選擇退一步。

    他意外贏了大哥，驚動合族，父親聲淚俱下，求他顧及兄弟情義。大哥近來愈發(fā)暴躁，他再不離開，兄弟倆遲早要真的決裂。

    對于他的這個(gè)決定，周刺史很失望，周都督也有些意外。

    唯有九寧從頭到尾沒有說什么。

    像是在飄搖不定的時(shí)候忽然有人從旁邊伸出一雙有力的手，這雙手嬌嫩，柔弱，但卻穩(wěn)穩(wěn)地扶住他。和他一起屹立在寒冷的山巔處，笑看風(fēng)浪滔天。

    周嘉暄陡然覺得眼眶有些發(fā)熱。

    “阿兄才不是怕了周嘉言……”九寧低頭寫字，輕哼幾聲，直呼大郎的名字，“我知道阿兄為什么走。阿兄不必?fù)?dān)心我，我吃不了虧。”

    三哥不曾因?yàn)榇奘隙w怒于她，對她這個(gè)異母meimei都能這么溫柔體貼，周嘉言和周百藥是他的親兄長和父親，待他不壞，他自然也要顧及他們。

    他對誰都抱有善意，所以寧愿用退讓的法子來成全小時(shí)候相依為命的兄長。

    九寧其實(shí)不能理解三哥的做法，都被逼到這個(gè)份上了，為什么還要讓步？把周嘉言打服氣了不就好了？實(shí)在不行就分家，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眼不見為凈。

    但三哥就是這樣的人，他天性如此，如果他一反常態(tài)，腳踢周嘉言，拳打周百藥，那就不是她的三哥了。

    她尊重三哥的選擇。

    就像《人間世》里說的，無用和有用是相對的，隨時(shí)可能轉(zhuǎn)化，三哥的退，也不一定是退。

    周嘉暄眼睫低垂，很久后，輕輕嗯一聲。

    他繞到九寧背后，右手蓋在她手背上。

    九寧動作一頓，停筆，扭頭笑問：“我的姿勢又錯(cuò)了？”

    她說話的時(shí)候，發(fā)髻上纏縛的五彩絲絳蹭過周嘉暄的臉。

    周嘉暄唇邊含笑，眉宇間纏繞的郁氣已經(jīng)一掃而空。

    “沒有?！?/br>
    他笑著搖搖頭，示意她把臉轉(zhuǎn)回去，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默寫《人間世》接下來的內(nèi)容。

    不覺到了吃飯的時(shí)辰，婢女進(jìn)屋，看到兄妹二人合力寫字，沒敢打擾，退到簾后等著。

    換了幾疊紙，把第一部分默寫完，九寧已經(jīng)餓得肚子咕咕叫。

    她放下筆，摸摸肚子，“還好不用默寫全篇，不然天都要黑了?！?/br>
    “我的不是，忘了我們家觀音奴是個(gè)饕餮，最不禁餓的?！?/br>
    周嘉暄笑著收拾書案，命人傳飯。

    九寧挑眉：“能吃說明我身體好！阿兄，你在外面記得定時(shí)用飯，努力加餐，別總因?yàn)樽x書耽誤吃飯?！?/br>
    周嘉暄親手盛了碗胡豆飯遞給她，輕聲道：“好?！?/br>
    吃罷飯，閑話了一陣，九寧幫周嘉暄整理要帶走的書卷和文具。

    他喜歡讀書，收藏的書卷比周都督院子里那些拿來充臉面的書要多多了。

    九寧打趣他：“家里太鬧了，阿兄只想安安靜靜當(dāng)一只書蟲，是不是？”

    周嘉暄合上書箱，笑答：“子非書蟲，安知書蟲之樂？”

    九寧攤手。

    周圍幫忙的婢女們笑成一團(tuán)。

    等到回蓬萊閣時(shí)，已是華燈初上時(shí)候，一輪勾月浮上柳梢，天邊沁出幾顆閃閃發(fā)亮的星子，云霞漫天。

    金瑤忍不住問：“縣主怎么不和三郎說要離開江州的事？”

    九寧擺擺手，“三哥要出去散悶，你們別和他說這事，別讓他不安心?！?/br>
    她遲早要走，告不告訴周嘉暄不會影響她的決定。

    金瑤忙應(yīng)下，保證自己不會多嘴。

    兩天后，周嘉暄帶著幾車書卷，拜別周都督，和九寧告別，悄悄離了江州城。

    九寧忙碌起來，將自己的人手分批送往青竹縣。

    青竹縣那邊送來口信，周嘉行為她張羅的東西都送到了。

    阿大說渡口十幾艘巨船停泊，把整個(gè)航道都堵著了，其他人的船只能停在城外另一個(gè)遠(yuǎn)一些的渡口。那十幾艘大船全都載滿貨物，光是卸貨就花了好幾天。

    九寧聽得咋舌，懷疑周嘉行是不是把南方新出的果苗全搶了。

    還好她事先給了錢，不然要怎么還？

    ……

    周嘉暄一走，周嘉言終于揚(yáng)眉吐氣，不再整天陰沉著臉，每天呼朋引伴賣弄自己的本事，連走路都帶風(fēng)。

    但很快他又變得暴躁起來，因?yàn)橹芏级胶椭艽淌匪坪醪]有因?yàn)橹芗侮训碾x開而把目光放到他這個(gè)嫡長孫身上，他們甚至比以前更忽視他。

    這時(shí)，城中流言四起，說周都督和周刺史預(yù)備將江州兵交給唐將軍。

    周嘉言一忍再忍，還是忍不住在一次宴會上對唐將軍冷嘲熱諷。

    唐將軍常年在軍伍中行走，脾氣比周嘉言更暴，但這一次卻忍氣吞聲，沒有和周嘉言爭執(zhí)。

    見唐將軍主動退讓，周圍準(zhǔn)備勸架的人大吃一驚。

    周嘉言于是愈加囂張，“一定是阿翁對唐小兒說了什么，他才不敢得罪我?！?/br>
    一幫浮浪子弟爭相奉承他，把他哄得眉開眼笑。

    周嘉言身邊的仆從卻心事沉沉。

    宴散后，書童服侍周嘉言梳洗，小聲道：“郎君，唐將軍不發(fā)怒，并不是因?yàn)槲窇帜?，他這是在做戲給都督和使君看吶！您千萬別被他騙了！”

    周嘉言回想這些天周都督看到他時(shí)那平靜淡漠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一個(gè)激靈。

    書童說得不錯(cuò)，正因?yàn)橹芏级娇春锰茖④?，所以唐將軍才不和他?jì)較，故意表現(xiàn)得豁達(dá)大度，好讓周都督提拔他！

    周嘉言急得滿頭汗：“三郎已經(jīng)走了，伯祖父和阿翁還是不看好我，連十一郎那個(gè)不知道哪房的遠(yuǎn)支子弟都比我有臉面！”

    書童嘆口氣，“郎君，您逼走三郎，并不是贏了啊！三郎這一走，都督和使君反而更心疼他，他這是以退為進(jìn)，讓您里外不是人！”

    周嘉言臉色變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