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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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清怡驟然淚濕,忙用被子掩住了臉。 第二天,嚴清怡起床時便覺得頭有些沉,身體也倦怠得很。 薛氏端來一碗澄黃色的湯汁,“你有些發(fā)熱,讓阿昊往郎中那里要了點大青根和玄參參須,我加了勺蜂蜜在里頭,趁熱喝?!?/br> 嚴清怡情知自己病不得,趕緊喝了,又用了半碗白粥,發(fā)了身汗,到正午時候身子已經輕快許多,遂穿好衣裳下了床。 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院子里晾了好幾件褙子、羅裙,被風吹著,搖動不停。 薛氏道:“有兩件事我以前穿過的,有兩件是成親時候做的,都沒機會穿。本打算等你大大再給你,又想越放越舊,花色也不時興,倒不如這會兒就改了給你。” 衣裳都是好料子,有潞綢、府綢還有杭綢。 可見薛氏沒成親前是過過好日子的,只可惜……嚴清怡瞧瞧薛氏身上靛青色的粗布衫子,眼眶發(fā)酸。 這些衣料,在嚴家確實沒機會穿。 只是,嚴清怡眼下身量未開,穿著既肥又大,倘若重新改過,費時費力不說還糟蹋東西, 嚴清怡笑著推辭,“娘收起來吧,好好的衣裳剪去一截,多可惜,等我長高點再說?!?/br> 薛氏卻很堅持,“能穿就不可惜,白收著才是糟蹋,箱子里還留了兩件等你以后穿?!?/br> 嚴清怡能猜出薛氏的心思。 定然是昨晚看到柳條箱子里少得可憐的衣物,才臨時起意。 其實,她本來還有幾件的,因是男裝,就都給了嚴青昊,所以才顯得格外少。 可薛氏既然打定了主意,嚴清怡不便拂其意,笑盈盈地挑了件水紅色繡著綠梅的褙子穿上了,“這件套棉襖正合適,就是有點長,留著過年穿怎么樣?配那條姜黃色的裙子,裙子把腰身收一收,長短不用改,上次到文廟街我看有人裙子下擺帶一截襕邊,正好我在下面加道褶,就不顯得長了。” 薛氏眸中帶笑,溫柔地看著她,“你主意多,自己看著改?!?/br> 嚴清怡便依從自己的想法,將褙子下擺剪掉兩寸,重新收了邊。剪下來的綢布并不浪費,襯上白色細棉布,可以做幾只荷包。 中午,只嚴青旻回來了,嚴其華卻不見身影。 薛氏將昨晚留出來的大骨湯加上白菜與粉條,燉了一大鍋湯,三人就著雜糧窩頭吃了個飽。 飯后,嚴青旻支支吾吾地開口,“夫子說我寫得字不好看,讓換支筆多練練?!?/br> 多練,就意味著多費紙墨。 想必昨夜嚴其華鬧騰這一出,他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不好出口。 嚴清怡掏出荷包,將里面銅錢盡數倒出來,數了數差不多十幾文,笑道:“正好夠一支筆,下午我便給你買來,你先蘸著水在飯桌上練,等阿昊回來把這些絹花賣掉,就去買紙?!?/br> 嚴青旻面無表情地答應著進了北屋。 薛氏看著他的背影,不無擔憂地說:“阿旻這性子隨你爹,真怕他跟著不學好?!?/br> 嚴清怡寬慰道:“娘先別擔心,弟弟還小,現下跟著袁秀才讀書,肯定要學三綱五常倫理道德。讀書多了,自然明事理?!?/br> 薛氏點點頭,“這話不錯,袁秀才仕途多舛,可人品學問都沒得挑。他日阿旻要有了出息,頭一個謝的就該是你?!?/br> 嚴清怡莞爾一笑,“阿昊也說呢,以后要多多謝我,我就等著享他們的福?!?/br> 說笑過,卻是正了臉色,壓低聲音,“爹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聽阿昊說,后街田家那個小寡婦經常往鋪子里去?!?/br> 薛氏臉色白了白,過了會兒,淡淡開口,“以前還沒有阿昊時,他們就不清不楚,后來先后有了阿昊阿旻,倒是收斂許多?,F在竟是不避人了嗎?” 能不避諱嚴青昊,想來也不在乎別人知道了。 嚴清怡無言以對,吸口氣,續(xù)道:“瓦沿子那里有兩處耍錢的館子,阿昊有次巡街見過爹?!?/br> 薛氏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喃喃自語,“難怪這幾個月一直說生意不好沒有進項,前幾天還跟我要去一百文?!?/br> 說著說著,目光開始發(fā)直,臉上顯出絕望的神情,“這日子沒法過了,人沾了賭就沒有肯回頭的,他是要逼死我!” 嚴清怡突然跪在她膝前,仰頭望著她,“阿昊跟阿旻都知道上進,如果爹非要在爛泥坑里打滾,是不是我們也要陪著在泥塘里等死?” 薛氏愕然地盯著她,“阿清,昨晚你……” 是問她是不是有意為之。 嚴清怡不承認,卻也沒否認,只坦然地承接著薛氏的目光,“咱們一家和和美美地多好,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做些讓人生氣的事兒?” “誰知道呢,他就是個沒心的,”薛氏伸手拉起她,“地上涼,膝蓋受了寒,以后一輩子腿疼……你以后可不能魯莽了,他再渾也是你爹,你這是大逆不道。” 嚴清怡低聲嘟噥著,“我倒是寧愿沒有這個爹”,咬咬唇,開口道:“我過生日那天做了個夢,夢見周歲時候,爹往我嘴里塞了幾粒炒豆子,還問我怎么不去死……” 第15章 偶遇 “是哪個在你面前胡吣?”薛氏情急,竟然脫口說出粗言。 嚴清怡追問:“是真的嗎,爹真給我喂了炒黃豆?” 薛氏道:“怎能可能是你爹?你那天倒是真吃了豆子,也不知哪個缺德的喂給你,好在你命大,眼看著沒氣了又給緩了過來?!?/br> 嚴清怡平靜地說:“可我在夢里看見的就是爹。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穿件繡著大紅鯉魚的衫子,裹著鵝黃色包被,躺在現在大伯母的東屋,爹穿一身靛藍色裋褐,前襟上繡了道綠色的水草紋……會不會神仙托夢?” 薛氏如遭雷殛。 嚴清怡抓周那天穿的衫子,是她剛得知有孕之后費了兩三個月的工夫才繡成的。為了鯉魚身上深深淺淺的紅色,她花了十幾文錢特地到文廟街選的絲線,惹得張氏好一個不快。 嚴其華那件裋褐,是他摘杏子不小心被枝椏劃破一道口子,為做掩蓋,她才繡的水草紋。 當初怕張氏知道,嚴其華攔著她不許把嚴清怡噎著的事情說出去,知道的人并不多。 時過境遷,薛氏再沒提過此事,嚴其華也絕無可能告訴嚴清怡。 而嚴清怡才剛一歲,還沒斷奶的娃娃能記得住什么? 可她竟說得真真切切絲毫不差。 難道真是神仙托夢? 這世間又哪里來的神仙? 嚴清怡看著她不可置信的樣子,慢條斯理地道:“因為我是個閨女,身體不好時常生病,祖母嫌棄我請郎中花費大,雖然都是娘的私房銀子,爹仍然生出這個念頭……我還夢見三歲那年冬天,爹帶我去升仙橋,趁人多擁擠,丟下我走了?!?/br> 這事兒也是有的。 薛氏在家除塵照看嚴青昊,嚴其華到小倉置辦年貨,帶了嚴清芬和嚴清怡兩人同去,歸來時卻只有嚴清芬一人。 嚴其華說,嚴清怡不聽話四處亂走,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提著東西又領著嚴清芬不方便,先把嚴清芬送回來再去找。 不等嚴其華出門,嚴清怡被二郎廟的郭大叔送回家來。 薛氏還記得郭大叔的話,“小丫頭老老實實地站在升仙橋橋墩子旁邊,不哭也不鬧……這孩子,別看不愛說話,心里都明白著?!?/br> 塵封已久的往事猛地被揭出來,薛氏不敢相信,又消除不了心底的疑惑。 嚴清怡自小就乖巧,只要出門總不離她左右,要說嚴清芬亂跑還有可能,嚴清怡是絕對不會的。 可嚴其華畢竟是親生的父親。 虎毒不食子?。?/br> 嚴清怡見薛氏沉吟,輕輕說聲,“我先去給阿旻買筆。” 出得門口,沒走近路,而是特意繞了個彎兒,從胡同另一頭出去。 自家的木匠鋪子門上掛著鎖,可見嚴其華并不在,也不知他得了那幾百文銀錢去了哪里。 隔壁吳家的炒貨鋪子倒開著門,吳大叔拿把大鏟子正炒南瓜子。 嚴清怡稍站片刻,待吳大叔停手,上前買了二兩南瓜子,問道:“吳叔可知我爹往哪里去了?今兒天冷,我娘惦記著,讓我爹早點回家暖和暖和。” “你爹一早跟黃任貴出去了,”吳大叔看著面前俏生生如桃花般嬌美的小姑娘,眸中露出些許憐憫,“孩子,你長點心吧,你爹最近沒少往黃任貴跟前湊……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人?!?/br> 黃任貴? 嚴清怡遲疑著問:“就是兒子在監(jiān)牢當獄卒的那個?” “就是他,把閨女送給李老爺之后就發(fā)達起來了,整天耀武揚威的。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你爹也不知咋想的,跟他們攪和到一起干啥?” 嚴清怡想起嚴其華平素盯著自己那副假裝和藹的面目,無端地生起一種猜測,又問道:“李老爺在府衙任什么官職,今年多大年紀了?” 吳大叔搖搖頭,“什么官職我不知道,反正見過的都說他年歲不小了,頭發(fā)都白了大半。也是造孽啊,十四五歲的閨女往老頭子身邊送?!?/br> 嚴清怡頓時想起東坡居士寫給子野的名句——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枝梨花壓海棠。 可張子野總算是才高八斗的名士,這位李老爺…… 不由諷刺一笑,“興許李老爺氣度高華風流倜儻,兩人各取所需,也挺好的?!?/br> 話音剛落,就聽身后傳來個清冷的聲音,“李豐顯,年五十有二,司獄司的司獄,從八品?!?/br> 嚴清怡驀然回頭。 面前站著位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身靛藍色裋褐,身材高且瘦,臉龐也瘦,顯得那雙眼眸格外明亮幽深,這幽深里分明還含著絲輕視,“司獄是個肥缺,掌管著好幾處監(jiān)牢。” 難怪黃任貴的兒子能當上獄卒。 原來李老爺就是主管的頭頭。 獄中被羈押的犯人怕被苛待,少不了花費銀錢去打點,倒真是個肥缺。 黃任貴這女兒賣得值,賣得值啊! 嚴清怡微微一笑,頷首道:“多謝告知?!?/br> 跟吳大叔告別,復往前行。 林栝情不自禁地看向她的背影,身姿筆挺,肩膀平直,步伐不緊不慢輕盈舒緩,雖然穿著粗布厚棉襖,卻格外地顯出纖細的腰身來。 下~身穿著湖水綠的八幅羅裙,裙擺間或被風揚起,她腳上墨綠色鞋子時隱時現,像花叢中翻飛的蝴蝶。 在大街上,極少見到這般端莊而不失優(yōu)雅的姿態(tài),也極少見到八幅羅裙。 這好像還是十幾年前時興的樣式。 印象里,他的娘親就有條顏色樣子都差不多的裙子。 那年冬天,揚州好像格外冷,娘親穿杏子紅的襖子披灰鼠皮斗篷,牽著他的手走在花園的石子路上,小徑濕滑,娘親卻走得從容淡定,一邊指著路旁翠竹輕聲細語地說:“雪霜徒自白,柯葉不改綠,竹凌冬不凋虛空有節(jié),所以又叫冬生草?!?/br> 娘親愛竹,學其剛直的氣節(jié),也死在名節(jié)上。 距今已有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