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無奈道：“行，要不三月三那天在南溪山莊單獨隔出一半供女眷游玩, 另外一半供文人墨客吟詩作詞, 興許能吟出幾句傳世名句來?！?/br>
    萬皇后點頭道好。

    七天的工夫轉(zhuǎn)瞬即逝，一眨眼就到了除夕夜。

    交泰殿擺設(shè)宮宴, 各皇子及眾妃嬪都入席吃年夜飯。

    七爺熬不住困，不等交子時就退席歇息, 第二日卻起得早, 更夫剛敲過五更的梆子, 他就乘坐馬車出了神武門。

    大年初一, 天才蒙蒙亮, 大街上靜寂無人, 只有馬車的粼粼前行聲, 單調(diào)而乏味。

    車?yán)锷鹋? 暖洋洋的。小鄭子因守夜而睡得晚，蜷縮在車廂一角，頭像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

    七爺卻極是精神。

    他穿了件青蓮色繡金色蓮紋團花直綴，披了件大紅色棉綾白狐貍里子的氅衣，頭上難得地束著八寶珍珠簪纓金冠，珍珠的光澤呼應(yīng)著大紅色氅衣，映襯著他的臉色清白如皎月。

    馬車穿過德勝門大街，走不多遠，便到了護國寺。

    護國寺是前朝修建的，本名叫做大隆善護國寺，人們嫌名字太長，便直呼護國寺三字。從五年前開始，七爺每年的正月初一都會來此上頭炷香。

    天色尚早，護國寺山門未開，但門口已經(jīng)有了十?dāng)?shù)位等待上香的人。

    馬車一停，小鄭子就醒了，先替七爺攏緊氅衣，將手爐交給七爺捂著，隨后緊了緊自己身上的斗篷當(dāng)先跳下馬車，伸手將七爺攙了下來。

    隨在車后身穿禁軍服飾的六個侍衛(wèi)無聲無息地上前，將七爺護在中間。

    小鄭子叩響護國寺角門，出來個身穿茶褐色僧衣的和尚，恭敬地將眾人迎了進去。

    行至大雄寶殿，穿著大紅繡金線經(jīng)文袈裟的方丈雙手合十，呼一聲“阿彌陀佛”，笑道：“七爺年年來燒這頭一炷香，可見七爺心誠，必得佛祖護佑?！?/br>
    七爺笑笑，低聲道：“有勞方丈?！弊孕∩硰浭掷锝舆^三支香，用大拇指及食指將香夾住，舉止齊心口處，再高舉至眉齊，復(fù)回至胸前，低低喚聲，“南無阿彌陀佛”，將香插進佛像前的香爐內(nèi)。

    旁邊另有和尚低聲念著經(jīng)文。

    七爺屈膝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待得經(jīng)聲停，才起身，又念聲“阿彌陀佛”。

    這頭炷香就算敬完了。

    方丈照例問道：“七爺要不要求支簽卜算一下？”

    七爺本想拒絕，思量數(shù)息改了主意，“好”，伸手取過簽筒搖幾下，取出一支，“我問姻緣?！?/br>
    方丈正要伸手去接，七爺笑道：“不必解了，我自己看看便罷”，展開簽文大略掃了眼。

    自大雄寶殿出來，小沙彌將七爺引至后殿一間靜室，奉上茶水，恭敬地道：“早餐在卯正一刻，施主略作歇息。”

    七爺含笑點頭，取過案幾上一冊經(jīng)書，靠著迎枕上隨意地翻著。

    門外傳來了清脆的晨鐘聲，接著悠長曠遠的誦經(jīng)聲響起。

    是到了早課時分。

    七爺靜心聽得片刻，默默思量起適才抽到的竹簽，簽文是“隨緣”兩字，解語是“花開堪折只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面前不由又浮現(xiàn)出那張靈動而俏麗的小臉，黑亮的雙眸染著笑意，仿似五月枝頭上盛開的石榴花，燦爛奪目。

    七爺在護國寺燒頭香吃素齋，皇宮里正舉行大朝會。

    康順帝在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賀，萬皇后則在坤寧宮接受外命婦跪拜。

    等到冗長繁瑣的朝拜結(jié)束，京都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知道了三月三要在南溪山莊舉辦桃花會，而且康順帝跟萬皇后也會出席。

    一傳十十傳百，沒幾天大姨母也聽說了。

    可外頭會文的帖子好辦，里面女眷賞花的請?zhí)麉s難求。為保證帝后安全，禮部準(zhǔn)備的帖子是有數(shù)的，總共六十六張。

    而京都單是勛貴權(quán)臣都不只這個數(shù)。

    一時桃花會的請?zhí)耸挚蔁幔芏嗳伺踔谆ɑǖ你y子都求不到帖子。

    大姨母私下跟陸致嘀咕，“能不能求恩師通融一二，我?guī)О伤齻內(nèi)ヒ娨娛烂妫退阋姴坏交屎笳嫒?，起碼也能結(jié)識幾家達官顯貴，說不定遇到有緣分的，阿平跟阿康的親事不就有了？”

    陸致煩惱地說：“我早就提過，恩師雖然掌管禮部，可經(jīng)過禮部之手的只三十張，其余都是在萬皇后手里。就這三十張還是按著人頭發(fā)的，都是給那些家里有適齡姑娘的人家，恩師也沒能得到?！?/br>
    “咱家不就有兩個姑娘？”

    “適齡！”陸致重重強調(diào)一遍，“三皇子跟四皇子都二十出頭了，要今年或者明年就成親，選得都是十四五歲的姑娘?！鳖D一頓，“早知道，該把我二哥跟大姐家的孩子一道帶過來?！?/br>
    大姨母不屑地撇下嘴，“老爺不是嫌她們長相普通？”

    陸致道：“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說不定皇子就喜歡這樣的?！闭f完，自己也覺得不太現(xiàn)實，不耐地?fù)]揮手，“算了，別費那心思了，你們家祖墳就沒長那根蒿草?！?/br>
    大姨母氣得沒再搭理他。

    嚴(yán)清怡也聽說了桃花會，但是根本沒往心里去。

    前世，她的兩位jiejie年紀(jì)正合適，所以蘇氏帶著她們幾人都去了。錢氏是帶著魏俏和魏欣去的。柔嘉公主一撥撥地召見女眷，她跟魏欣沒資格進去，便在外頭喝茶吃點心，議論那些千金小姐的儀態(tài)跟相貌，實在是無聊至極。

    因為茶水喝得多，后來就憋不住一趟趟跑茅廁，在茅廁伺候的下人見到她們眼眸中就露出不可言說的笑。

    這世，嚴(yán)清怡沒打算去湊熱鬧。

    有那個工夫還不如在家里想想怎么把蕓娘的幾件衣裳改得漂亮些。

    正月里走親戚的多，訪友的少。

    陸家在京都沒有親戚，嚴(yán)清怡樂得清閑，因為不好動針線，就找出炭筆在紙上描畫各種衣裳花樣。

    現(xiàn)今裙子都是要遮住鞋子，在裙長上可做的文章少。但是以前的裙子都是一通到底，現(xiàn)在時興在裙底下加條兩寸長的襕邊。一來可以保護裙底免得被地面磨破了，二來可以讓裙子的色彩和材質(zhì)變得豐富些。

    比如姜黃色的暗花緞綴上嫩綠色的杭綢襕邊，就顯得輕盈；月白色羅裙追上天水碧的襕邊，就顯得寧靜。

    嚴(yán)清怡寫寫畫畫，突然想到，裙子可以加一條襕邊，能不能加兩條，或者更多？上次做的月華裙是一幅間著一幅，換成一圈間著一圈會不會好看？再有夏天通常穿縐紗，縐紗輕薄，可以一層一層地接上去，豈不顯得飄逸脫俗？

    一念起，嚴(yán)清怡又生出許多想法，索性逐樣都畫在紙上。

    畫完裙子又考慮襖子。

    襖子可動心思的地方比裙子多得多，腰身可收可放，衣身也長可短，領(lǐng)口可以是圓領(lǐng)還可以是交領(lǐng)，還有袖子，能不能在腕間蓬松開跟裙擺似的？

    嚴(yán)清怡興趣大增，除去陪大姨母說話解悶外，其余時間都悶在屋里畫衣裳，沒幾天就畫出厚厚一沓子，炭筆也用掉好幾根。

    正月初八，云府下帖子說正月里閑著沒事，打算十八日那天在府里設(shè)宴，請諸位交好人家的姑娘過去玩一天。

    嚴(yán)清怡完全不想去，可大姨母卻覺得忠勇伯在五城兵馬司任職，雖然官階不高，但手里有權(quán)，可撈油水的地方多，等交情深了，可以開口請忠勇伯給陸安平謀個差事。

    故而，大姨母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相處近半年，嚴(yán)清怡對大姨母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大姨母看上去和善可親，但一旦決定的事情，絕不允許嚴(yán)清怡跟蔡如嬌反對。

    嚴(yán)清怡面上絲毫不露，笑吟吟地商量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飾，正月十六去東華門賞燈時，特意在外頭多耽擱了會兒。

    第二天起來，頭便有些沉，鼻子也堵得不通氣。

    大姨母試試她的額頭，覺得比平常熱，無奈地嘆口氣，“怎么不注意些，偏生這個時候生病，正月里哪好請郎中？”

    嚴(yán)清怡有氣無力地說：“不用請郎中，我年輕火力壯，休息一日，明天指定好?！?/br>
    轉(zhuǎn)天，大姨母再試她額頭，雖不燙，卻仍是熱。

    嚴(yán)清怡生了病，自然不能再往云家赴宴。蔡如嬌見她不去，也不太想去。

    大姨母沒辦法，只好打發(fā)婆子往云家送了個口信，順道將嚴(yán)清怡釀得酒送去一壇，以示歉意。

    嚴(yán)清怡這病七分是裝的，但也有三分真，著實休息了兩三天，才真正康復(fù)。

    康復(fù)之后也沒出門，給陸安康繡了只喜鵲登枝的筆袋，給大姨母做了條丁香色繡著牡丹花的抹額。

    剛出正月，大姨母打發(fā)陸安平陪同陸安康回江西應(yīng)考。嚴(yán)清怡則將畫出來的衣裳樣子挑出三張好的，吩咐人送到錦繡閣。

    沒過兩日，蕓娘帶著四匹布來訪，先客氣地跟大姨母寒暄幾句，然后說起她回江南時候的見聞。

    大姨母也在江南待過許多年，兩人正有共同語言，加上蕓娘走南闖北，各地趣事趣聞隨口拈來，跟大姨母一唱一和頗為相得。

    話題告一段落，蕓娘指著四匹布道，“這兩匹提花絹是蘇州新出的料子，不但加了彩紋，而且不容易皺，正好給陸太太做件春裳。那匹銀條紗和湖藍紗卻是想請嚴(yán)姑娘做兩條裙子，也不知她得空不得空？”

    大姨母跟蕓娘談得投機，而且看那兩匹提花絹果真是以前沒見過的新料子，心里歡喜，便道：“她平常也沒別的事兒，不外乎寫寫字做做針線活兒，能忙到哪里去？”

    嚴(yán)清怡笑道：“不知是要做什么裙子，你們那里的繡娘個頂個的心靈手巧，我怕手拙做不出來。”

    “你畫的樣子，肯定能做出來，”蕓娘取出一張紙，“就是這條，我看裙擺層層疊疊的，想不出如何去做，所以想請你做個樣子出來。”

    嚴(yán)清怡笑著答應(yīng)，“我也是無意中想出來的，也不知好不好看，你既不怕糟蹋布料，我便動手做?！?/br>
    蕓娘道：“不管好不好，能做出來就成。實在不好看，可以重新再改過。”再四地感謝大姨母跟嚴(yán)清怡，便起身告辭。

    嚴(yán)清怡送她出門，蕓娘趁著身邊沒人塞給她一張銀票，“多謝你送去那些樣子，我不能白讓你費心費力……我知道你借居親戚家多有不便，手頭上有點銀錢能便利些。你趕緊手下，拉拉扯扯地被人看見不好?！?/br>
    嚴(yán)清怡推辭不過只得收下，她原以為不過是十幾二十兩銀子，等回西廂房看時，才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寫得紋銀兩百兩。

    她并非沒見過銀錢，卻沒想到蕓娘會如此大手筆。

    不由心生感慨，用盡十分心力做出了圖樣上的裙子，做完后又突發(fā)奇想，另外又做了一條。

    不多久，七爺在核對錦繡閣賬目時，就發(fā)現(xiàn)了這項開支，便問蕓娘。

    蕓娘道：“先前在濟南府，她就告訴過我衣裳樣子，這個月又送來幾幅圖樣，我剛吩咐人做出來，估計應(yīng)該好賣。”

    七爺?shù)溃骸澳脕砦仪魄?。?/br>
    蕓娘出門吩咐繡娘，繡娘很快抱了一摞衣裳回來。

    最上頭是件青碧色繡著粉紫牡丹花的褙子，衣身很長，幾乎過膝，袖子既長且寬，袖口絎了一道極寬的白邊。

    蕓娘解釋道：“平常袖口是挽起來的，正好把白邊搭在腕上，比較適合莊重的場合穿?！?/br>
    七爺不言語，又看下面一條裙子，裙子是素色的銀條紗，偏偏中間隔了條寬約半尺的湖藍色夾織。白色配湖藍，看著讓人眼前一亮。

    幾件衣裳看完，七爺沉著臉一言不發(fā)，那雙烏黑幽深的眼眸寂靜若寒潭，教人辨不清其中情緒。

    蕓娘猜不透他是如何想法，只能按照自己的意圖說道：“我許她這些銀子一來是請她多畫些新奇樣子，二來，她平常跟親戚朋友走動，想請她穿錦繡閣做的衣裳。嚴(yán)姑娘生得好相貌，氣度也好，即便是普通衣裳在她身上也能顯出美來，所以……”

    七爺打斷她的話：“你能不能請她過來，我想親眼見見她？”

    第83章

    蕓娘猶豫著笑道：“我也不確定能否請得動, 明兒我去試試?！?/br>
    “有勞，”七爺展顏, 唇角微彎，綻出個清淺的微笑，“后天此時，我在這里等?！?/br>
    精致的眉眼因這笑容變得愈加生動，即便是稍嫌蒼白的膚色也掩飾不住從骨子里散發(fā)出的那種高雅清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