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不少私人船隊(duì)從水路之中走入自家河岸兩邊的莊子。不過京城之中水路水深淺，大船吃水深，故而進(jìn)了城便得從大船之中放出小船來，在晃晃悠悠走入這繁華之地。

    從西域而來的駝隊(duì)和從北邊而來的車隊(duì)在京城西華門云集，吵吵嚷嚷混雜其間。到了城門口便能望見高聳巍峨的皇城城墻，垛口林立，一股森然帝王之氣便從其中散發(fā)出來。

    三道城門均開啟同行，從正中城門之中走出來一隊(duì)兵馬衛(wèi)的將官，騎著高頭大馬手握馬鞭，喝五邀六的讓這群商隊(duì)與平民讓開一條路來。

    我的馬車也混雜在其間，我撩開馬車車簾望向窗外便聽得窗外呼啦啦一陣兵馬亂起。人喧馬嘶的聲音。

    “讓一讓！讓一讓！”那將官說著便俯下身子，馬鞭朝四周如同潮水一般退散的群眾揮去。一陣噼里啪啦馬鞭擊中rou體的梆梆聲，皮開rou綻之后便是呻、吟呼痛的聲響。

    這西華門本就人頭攢動，特別是馬匹駱駝馬車等物，根本無法及時(shí)改變行進(jìn)方向。此番一弄更是亂七八糟，擠擠挨挨。

    這便是京城。

    地位與權(quán)貴在此處得到最高的體現(xiàn)。

    道路被迅速清空，我仿佛看見了后面馬車的魏睿那副嚴(yán)肅厭惡的表情。他身為魏家權(quán)貴子弟，享受著著高高在上的待遇的同時(shí)，也懷著一種憐憫之心對著地下的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卻也不知身為魏家中人的自己也是其中的罪魁禍?zhǔn)住?/br>
    我搖了搖頭，便聽見兵馬衛(wèi)的騎兵呼嘯一聲，場中剎那一片詭異的安靜。從城門正中緩緩走出一輛雙駕馬車。裝飾豪奢，仿佛能聽到馬車四周懸掛的四只鑾鈴叮當(dāng)碰撞的清脆聲響。

    在空中漂浮的流蘇輕柔的扭動的身子，仿佛可以聽到伴隨著風(fēng)而來幾分舒緩愉悅的氣息。

    一個(gè)權(quán)貴子弟吧。我眼睛撇過馬車車廂底部一個(gè)淺黃色的龍紋，目光一凝，隨即垂下眼簾。

    “玨姑娘，這邊路不好走，我們繞道吧?！蓖忸^的吳毛開口說道。

    這半個(gè)月之間，他對我的恭敬與日俱增，說話也畢恭畢敬起來。

    “嗯?！?/br>
    然而，卻在我放下馬車車簾的那一剎那，從人群與兵馬衛(wèi)的守護(hù)之中的馬車小窗被風(fēng)撬開一條窄縫，里頭的人美的仿佛融入了日月。

    ......

    “恒之兄看什么了？”坐在主位上頭戴黃金纏絲冠的少年往窗外一看，不由得嘖嘖出聲，“這群兵馬衛(wèi)的人天天閑著不干好事?！彼哪抗怙柡芭目粗穬蛇厬?zhàn)戰(zhàn)兢兢的愚民們，不由得往自己嘴中丟了一顆甜果子，嘎嘣嘎嘣的笑出聲，“我給二哥說說去，若他不給我好看的封口費(fèi)，我就偷偷跟父皇打小報(bào)告?！?/br>
    聽到打小報(bào)告幾個(gè)字，陸珩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五皇子和瑯川王的感情確實(shí)不錯。”

    “那可不，我二哥整日里板著那張死魚臉，要是我說，那雙眼看過去，瞪誰誰家死人，瞪誰誰尿褲子?！鄙倌暧滞炖锓帕艘活w果子嚼著，一面對著陸珩這張俊秀要有幾分艷麗的臉說著，“哎呀，你反正要比我哥好多了。哦對，還有陸家現(xiàn)在的那個(gè)家主，就是你那族中的哥哥...見著我那副模樣，真真讓人惡心..還問當(dāng)著我二哥的面兒問我要不要什么從西域來的小娘子?！?/br>
    五皇子咂咂嘴，“這種事兒哪能當(dāng)面說？你可是不知道，我二哥聽到這話的時(shí)候..哎呀，那張臉臭的...嘖嘖，回去就罰我抄規(guī)矩了?！?/br>
    陸珩想了想，腦中卻也勾勒出了幾分二皇子瑯川王的形象。前幾日宮宴的時(shí)候曾有幸與此人見過一面，性格過于冷冽，不茍言笑，卻由于成年之后政績出色而在臣民之中呼和頗高，卻并不很是得當(dāng)今圣上的心。

    相對于比自己年輕時(shí)分還優(yōu)秀的孩子，老來的皇帝給喜歡繞行膝下的嫡親的小兒子，也就是年僅十歲的皇七子。

    雖然并非是嫡子，與五皇子乃是同一卑賤宮女母親出身，五皇子卻更要在老皇帝面前得臉一些。畢竟從他這愛玩貪吃的簡單性格來看，就很是符合老皇帝對于老來享受天倫之樂的...妄想。

    陸珩在心中冷笑一聲，口中卻嘆息道，“二皇子也是擔(dān)心五皇子惹怒了陛下...畢竟幾日前，七皇子才生了一場天花，若非搶救及時(shí)，只怕是..回天乏力..”

    “可不是么。父皇就注重小七?！鄙倌觌S口應(yīng)著，眼睛不知道瞥到什么，忽然抬起胳膊哎呀哎呀的指向窗外，“誒誒誒！停車！停車！你！那邊的糕點(diǎn)給我買一盒熱的過來！”

    五皇子拉開車簾，興奮的幾乎想從馬車的欄板上跳下去。

    “殿下...”陸珩輕喚一聲，聲音之中似乎飽含著無奈。一雙濕潤的漂亮眸子平靜的看著，僅僅是看著卻讓人憑空生出幾分羞愧來。

    “好啦。恒之?！鄙倌曜隽藗€(gè)鬼臉，“我哥不在規(guī)矩還這么多?！彼靡獾纳焓滞嬷P子里頭僅剩的幾顆，將它們?nèi)缤瑥椫橐话銚軄頁苋?，緩緩的在玉質(zhì)盤子中央滾動著。

    玩兒了許久，才從盤子之中隨意挑了一個(gè)出來，“啊嗚”一聲塞到嘴里，隨即整個(gè)臉上都要滿足的冒出了泡。

    “恒之，你不吃么？”五皇子把盤子中剩下的幾個(gè)推過來，示意陸珩看去，卻見對面這個(gè)如同詩畫般的公子哥兒皺起了眉頭，溫和俊俏的臉上難得帶了幾分糾結(jié)。

    他的目光掃視一圈，無奈的發(fā)現(xiàn)這些果子都一個(gè)不剩的被玩弄過，對于某種輕微潔癖的人可謂是一場極為困難的選擇。

    不過慶幸的是，當(dāng)車簾被撩開的那一剎那，仆從捧著熱氣騰騰的小心點(diǎn)站在外頭，神態(tài)似乎有幾分畏縮和恐慌，“殿下...殿下，那好像是二殿下的...馬車...”

    聞言，少年猛地將簾子大大撩起，隨即活潑激動的臉?biāo)查g垮下來成了個(gè)苦黃瓜。

    轉(zhuǎn)頭隨即到，“恒之兄，陸公子...陸少爺...你看著我送給你的這一盤小果子的份上，在我二哥面前多說幾句好話行不...比如說，這些都是你想吃的？！”

    少年動作飛快，拽起仆從手中的小點(diǎn)心盒子往陸珩手中一塞，里面正襟危坐弄出一副乖寶寶模樣。

    陸珩側(cè)過身從車簾向外望去，便見一輛極為樸素的馬車從遠(yuǎn)方緩緩行駛而來。

    也許是他誤看，總覺得這二皇子的馬車...似乎與正在向北而去的一輛交錯時(shí)，仿佛...

    太近了些。

    第57章 分支二（16）

    “玨姑娘, 馬車是去北城門么？”吳毛問道，“魏大人就不跟過來了？”

    我捏住手中的小小的一顆蠟丸，手心不斷搓動著?！安槐亓恕４舜斡谖矣谀愣急认胂笾械闹匾恍?。張叔已經(jīng)送了消息過來, 在城北買了兩進(jìn)的小院子, 我們便在此處住下?！?/br>
    “過幾日，我在隨魏大人出去見見世面, 見見我那未曾謀面的舅舅，舅母。”我嘆了口氣, 將手中的蠟衣剝開, 指尖那微微冰涼的觸感還在徘徊流連不去。

    里頭包著一張用暗號寫成的紙條, 字跡修長而工整，甚至在尾鋒透著幾分凌厲。

    “呵呵。就是見不得我閑著來京城。”

    我輕笑一聲，將放于馬車側(cè)壁上的格子打開, 取出里頭的一瓶兒水酒。我伸手?jǐn)Q開酒瓶上的塞子，將酒水倒在紙條之上，目光平靜的看著酒液浸潤全部。紙條的邊角如同瀕死的蝴蝶一般蜷縮著翅膀，最終化于水中, 消失不見。

    我看著在桌面上的一灘水漬，隨著馬車的行進(jìn)微微震顫著。

    酒液要干了。

    我卻只覺著指尖仿佛沾了點(diǎn)酒還微微濕潤著，不由得從懷中掏出一方手絹, 往上頭輕輕抹了抹。手帕子觸感輕薄，是蘇州那邊所產(chǎn)上號絲綢。在角落上繡著一個(gè)小小的‘玨’字，不過是一個(gè)月前才繡好的東西，感覺卻過了許久。

    海枯石爛, 山川變更。

    人卻便的比這一切更快。

    就仿佛轉(zhuǎn)瞬之間，便再也回不去了。我伸手在帕子上抹了抹，又輕輕揉搓之下。忽然如同驚醒一般想把它收入袖中，手指捻著卻不曾動作。

    最終輕輕嗤笑一聲，隨意放在了桌上，閉上眼，等著馬車停的時(shí)刻的到來。

    ###

    “玨姑娘。”

    吳毛撩開車簾，一張臉就這樣木然看著我。我有些頭痛的扶額支起身子。在馬車上顛簸許久整個(gè)身子卻仿佛要散架一般疼痛不已。

    在周府養(yǎng)尊處優(yōu)久了，人的身子骨兒也磨去了許多，各種嬌養(yǎng)出來的病痛也就如同雨后春筍一般挨個(gè)兒冒出頭來。

    “到了么。”

    我抬了抬胳膊，按著自己的肩膀輕輕揉了揉，便見張叔的面龐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之中。他老人家溫和憨厚的笑著，時(shí)不時(shí)朝著板著臉的吳毛瞪上一眼。

    弄著他這持續(xù)半個(gè)月的冷戰(zhàn)差點(diǎn)破功。吳毛天生便是個(gè)愛鬧騰的人，這幾日與我之間的對話除了恩恩誒誒，就是點(diǎn)頭搖頭之類，估計(jì)也算是他的極限了吧。

    故而張叔說了他幾句如何如何，吳毛便開始小聲的抱怨起來，“張叔你可是不知道，玨姑娘她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在我那尼丘山上也安插了人...”

    “所以，我猜是玨姑娘的線人出來力挽狂瀾，不然你也不至于發(fā)現(xiàn)吧？”張叔很是清楚我的作風(fēng)，在此等事兒從來是心知肚明卻從不置喙多嘴多問一句。但此刻在我面前，為了讓吳毛這直腸子放下那口氣，便直接的點(diǎn)明了出來。

    “是....”吳毛囁嚅著，“可這...”

    “若不是玨姑娘安排的人在那兒，你又如何能夠?qū)⑦@尼丘山保存下來。”張叔搖搖頭，“若不是我早就便知會了姑娘，姑娘也著人安排保護(hù)，你們早就被金陵府解往大牢了，如何能逍遙快活到現(xiàn)在？”

    張叔嘆了口氣，朝我行了一禮，“玨姑娘，這孩子不懂事，一路上還是勞煩姑娘擔(dān)待了?！?/br>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笑開口，“張叔不必多禮，我們先進(jìn)去吧。還有要事相商?！?/br>
    ###

    “什么？！要五十萬兩？！”即使是張叔也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他深吸一口氣，安撫了自己焦急的情緒，“玨姑娘，消息..可靠么?！?/br>
    “自然可靠。”我平靜的開口，手里頭一個(gè)沒一下敲著新粉刷的桌面。我看著張叔懷疑到難以置信的眼神不由得嘆了口氣，“是那位親手交給我的哪能有錯。這次要我們在半個(gè)月拿出五十萬兩的現(xiàn)銀乃是有大用處。”

    沉默一會兒，我問道，“可是從南方過來的貨虧損較多？”這些船隊(duì)一路順?biāo)鄙?，銀兩、貨物，不在路途之中‘漂’沒一些，連我都會懷疑是不是與朝廷那邊出了什么問題，可見這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兒了。

    “江東布政司里心上任的郭公公乃是皇七子殿下的親信，也深得陛下寵愛。此次去江東乃是養(yǎng)老去的。”張叔嘆了口氣，“我們與他不是一條路子的。但銀錢總不是..”

    張叔頓了頓，“一整條船上的貨被他克扣下來了。若非...那位的幫助，我們指不定還得虧損更多。只是這資金上一時(shí)難以抽調(diào)。”

    張叔看著我，年邁的身子卻還隨我到處奔波。在搖晃的燭火下一照，恍惚間覺得比之前還要老去了許多，臉色帶著些病態(tài)的暗黃，隨著從窗中漏出來的風(fēng)而咳嗽幾聲。

    “這郭公公...可是為難你們了？”我深吸一口氣，“你在信中不曾與我提起過，只怕是...不想讓我擔(dān)心吧?！?/br>
    張叔搖了搖頭，“玨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五十萬兩現(xiàn)銀可比銀票還要難湊。這年剛過，錢莊票號也還虧空著，要到哪兒去弄著銀子?！?/br>
    “京城之中天子腳下，這么大批銀子的去向肯定有人盯著。若是查到我們與...那位的關(guān)系，以圣上的脾性，難逃一死?！?/br>
    可不是么...這位所謂嫉惡如仇的皇帝，將我的父母家族不分青紅皂白的一應(yīng)斬殺，血腥氣彌散整個(gè)刑場。

    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那天。

    揚(yáng)起的旌旗，暗灰色的囚衣，揚(yáng)起的大刀與猩紅發(fā)臭的血液，慢慢的流淌鋪在我的腳下，如同紅蛇一般扭曲著身子，將我慢慢的拖入深淵，慢慢的...勒死。

    “玨兒..記得，記得，無論如何，一定活下去?。?！”

    ......

    我深深喘了口氣，只感覺胸口如同壓抑著一顆大石頭一般，沉悶的仿佛要窒息。

    張叔有些擔(dān)憂的看著我，隨即嘆了口氣，“這三月末四月初，玨姑娘要是不知道，可我張叔總不能不清楚?！彼钗豢跉?，

    “姑娘可知道今年春闈的主考官...是誰？”

    “哦...”我想了想，臉上不由得帶了些笑意，“有趣！有趣！甚是有趣！哈哈，這主考官可是和皇七子有關(guān)？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太傅？少傅？老皇帝怎么突然想把這些個(gè)老馬拉出來溜溜了？”我嗤笑一聲，“就不怕馬失前蹄？”

    “恩。”張叔嘆了口氣，“春闈之事非同小可，若是此番計(jì)劃有誤，對于我們來說可絕對是滅頂之災(zāi)?！?/br>
    “可也不是一個(gè)很好的機(jī)會么？”我眼中登時(shí)放出光來，“若是那位成就大寶，我們也不必在地下躲躲藏藏。即使他想飛鳥盡，良弓藏，用著鹽幫換個(gè)一官半職總該不錯了吧？喚個(gè)御筆寫的牌匾，折扇，到哪兒都讓人知道這可是圣上的恩賜...”

    我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張叔低沉的聲音，

    “到時(shí)候...白家，便可以...平反了吧?！?/br>
    ‘啪嗒’一聲。

    宛如一滴水滴入心湖，激起陣陣漣漪。我捂著心口，仿佛能感覺到從胸腔里傳出來的震動一下一下刺激這手掌。

    仿佛我一個(gè)不注意便要從胸膛之中跳躍出來。

    平反。

    平反??！

    我仿佛能聽見父母的哭泣與呻、吟，血色滿天之下的哀鴻遍野。被官差拉扯的小廝和婢女如同狂風(fēng)駭浪里的一艘小舟在左右晃動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