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上午九點(diǎn), 溫度越來越高，周進(jìn)往旁邊挪了挪。陽光從漸漸稀疏的枝葉中濾下，把他英挺的側(cè)顏打成半明半暗的兩面。

    唐可盈等了一會，卻沒見他接話。目光轉(zhuǎn)到他無名指上的婚戒，輕顰起眉。

    “我剛才采訪時(shí)看見那個(gè)…小姑娘了?！彼抑掝}：“就在許先生身側(cè)?！?/br>
    周進(jìn)仍沒回話, 繼續(xù)抽煙, 目光落在干燥的地面上。一隊(duì)螞蟻正齊心協(xié)力地搬運(yùn)著一塊面包屑。他看得極認(rèn)真，以至于唐可盈覺得她是在自說自話。

    “她似乎跟許先生的關(guān)系十分好，采訪時(shí)一直跟在身邊?！?/br>
    “前陣子就聽說過——許先生有一個(gè)特別鐘愛的女學(xué)生, 就連尋常畫展都要帶在身邊, 形影不離。沒想到還是真的?！?/br>
    見他仍不理睬, 她面色不變，微笑著說：

    “許先生好像一直未婚吧, 就是不知道為什么了。”

    周進(jìn)始終未開口。

    聽女人吧啦吧啦又說了半天。

    他抬手擦了下汗, 掐滅嘴里的煙, 用腳尖碾了碾, 根本沒看唐可盈一眼, 轉(zhuǎn)身離去。

    唐可盈一愣，沒想到他會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無，呆望著男人的背影，“哎。”

    周進(jìn)步伐加快，厭煩且不耐。

    女人跺跺腳, 面色難看, 過了會, 想起那些更難聽的傳聞，臉上浮起冷笑。

    出了美術(shù)館，周進(jìn)去附近超市買了兩瓶水，一瓶常溫一瓶冰鎮(zhèn)，他擰開冰的那瓶，仰起脖子，直接往喉嚨里灌。冰冷的水掠過喉管，他漸漸平靜，想起過去在影視城那次，也是她拿話語引誘，才誤解了方璃。

    不會再犯第二次了。

    他另尋了個(gè)陰涼地，拿出手機(jī)，慢慢打字【結(jié)束了給我打電話，我在外頭等你?！?/br>
    等了一會，才收到【好的?！?/br>
    方璃是插著空回的短信。

    她沒想到這些記者這么愛問問題，從靈感來源，到創(chuàng)作思路，再到對本次畫展的評價(jià)，國內(nèi)超寫實(shí)油畫的展望……應(yīng)接不暇。她對教授這個(gè)系列了解的不少，也幫著他答了幾個(gè)基礎(chǔ)問題。

    直到中午，記者們散去一些，美術(shù)館安靜下來，方璃才松一口氣。拿濕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剛要給哥打電話，一則電話插了進(jìn)來。

    【奈德畫廊老板?！?/br>
    方璃看著屏幕上跳躍的幾個(gè)字，以為又有畫賣出去，心里一喜，找個(gè)僻靜地方接了起來。

    “方小姐——你還記得上次的程老板嗎？”

    “…程老板是？”

    “就是上次買你畫的那位?！?/br>
    “哦?！狈搅c(diǎn)了下頭，她哪里記得清這些，“是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程老板是做酒店生意的，這不是前幾天買了你四幅畫么，覺得反響很不錯(cuò)。想再專門找你訂制幾幅?！?/br>
    “訂制？”

    這個(gè)還可以訂制的嗎？

    “主要是掛在套房里的和大堂的，想專門找你，大概一幅一萬左右，總共六幅。按照他那邊的要求畫，方小姐覺得如何？”

    方璃抿緊唇，有些遲疑。

    見她沒答話，老板口吻和緩： “都是一些簡單的靜物風(fēng)景，漂亮就行，方小姐只當(dāng)練筆了，還有錢拿，這樣大的好事，還猶豫什么？”

    她握了握拳，想想也是。

    想起買那身衣服哥心疼的樣子，再加上心底還是希望再賣幾幅被人認(rèn)可，答應(yīng)了下來。

    “行、行吧?！?/br>
    “那，今天晚上方小姐有空嗎？”

    “今天晚上？”

    “程老板說有很多細(xì)節(jié)和要求想親自跟你談，如果沒問題的話，今天談完，明天我們就可以簽個(gè)合約，我這里幫你作擔(dān)保?！?/br>
    這么急？方璃一愣。

    不過聽見擔(dān)保兩字，她稍微舒了口氣。以前也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辛苦畫完后的肖像，風(fēng)景，卻被買主退了回來。有個(gè)合約擔(dān)保是最好的。

    “嗯，程老板要的比較急，三個(gè)月之內(nèi)，方小姐可以嗎？”

    “可以的?！?/br>
    “那太好了?！崩习甯吲d地說：“這樣，一會我把地址發(fā)給你，你們好好聊聊，不要遲到?！?/br>
    “好的?！彼f：“謝謝您?！?/br>
    放下電話，方璃盯著墻角的綠蘿看了一會，陽光從高高的窗戶投下，大理石地磚反著強(qiáng)光。

    有一絲喜悅，也有一絲黯然。

    “小方？”

    許宋秋剛好下樓，他下午有事要離開，望向方璃：“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不去了?！狈搅u頭，“抱歉教授，我跟我哥約好了的。”

    “不去嗎？還有一些我的朋友，小冷也一起來。”

    “不去了。”聽見朋友二字，心里有點(diǎn)sao動(dòng)。

    但是想到哥，一上午也沒見他，天這么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等著，她還是十分過意不去，“真的不行。”

    “好吧。”許宋秋溫和說：“那我先走了，你一會出門注意安全。”

    教授走后，方璃一邊跟周進(jìn)通話一邊往外走。

    一出門，刺眼的陽光曬得她眼睛睜不開，后脖頸被烤得火辣辣。

    “哥！”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他，方璃從包里拿出黑色遮陽傘，撐在頭頂急匆匆朝他走去。 “是不是熱壞了？你怎么也不進(jìn)來。”看著他微濕的鬢角，暈成一團(tuán)的后背，更是心疼，忙抽出濕巾幫他擦拭。

    周進(jìn)說：“想著你快要出來了，就在這等了會，沒想到這么熱?！?/br>
    “嗯嗯，夏天到了嘛，是很熱?！?/br>
    她握過他的大手，也覺得一上午曬著他極不好意思，說：“我們回去吃飯吧，教授下午不在，我也不在這呆了，咱們回去隨便吃點(diǎn)，我晚上還要出去。”

    “還要出去？”周進(jìn)把那瓶常溫的水遞給方璃，接過她手里的傘，幫她撐在頭頂。

    方璃把事情簡單重復(fù)一遍。

    周進(jìn)說：“那很好啊?！?/br>
    她撇撇嘴，“好什么啊，我都跟一畫匠似的，有什么意思。”

    “那還不是你畫的好，才找你畫?！?/br>
    “可我不喜歡這樣……”她總覺得自己像畫匠，“只是因?yàn)槿卞X嘛，唉，要是真能掙六萬多的話，你就不會再心疼那件——”她話鋒一轉(zhuǎn)，忽然想起一事，瞪圓眼睛看他。

    “怎么了？”

    方璃繞著他走了一圈，伸出小爪子，摸了摸那件昂貴的衣服——大半都被他的汗水浸濕，周進(jìn)咳一聲，也意識到衣服被自己穿得皺巴，“沒注意?！?/br>
    “讓你進(jìn)來你不進(jìn)來……”方璃啊一聲，臉皺成包子褶：“你真是氣死我啦?！?/br>
    “對不起?！?/br>
    他摸摸鼻梁，也心疼衣服，道歉：“這么貴，我不太習(xí)慣?！?/br>
    方璃盯了他一會，北方的夏季又干又熱，柏油馬路上冒著騰騰熱氣，嘆口氣，也懶得再說他?！八懔怂懔?，走吧?！彼街欤p輕哼一聲，“以后再不給你買了?！?/br>
    周進(jìn)被她可愛模樣逗笑，單手撐著傘，另只手緊摟住她。

    ——

    七點(diǎn)，方璃再三確認(rèn)好地址，出門攔車。周進(jìn)和墩子約的是六點(diǎn)，時(shí)間要早一些，自然也比她出門早。

    訂的地方叫錦繡酒店，位于市區(qū)西部，和方璃想象得差不多，不是什么太好的星級酒店，過去的老樓翻新一遍，刷了漆，臺階下立著兩只傻模傻樣的石獅子，大堂裝修卻很歐式，枝形吊燈，達(dá)芬奇沙發(fā)，鋪著猩紅色地毯，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

    在不倫不類之間——方璃看見了自己的畫，她攥緊包帶，快步走去。貼著黃色花紋壁紙的墻面上，一幅裱在紅框里的油畫靜靜懸掛著。

    水果，花卉，淺藍(lán)格子桌布耷下一角。

    琉璃壁燈把畫面暈染成暖黃色。

    沒幾米，就是一扇窗。

    往外看一眼。

    窗外是雜亂街道，車水馬龍，街道旁一排小飯館，天熱，桌子塑料椅都支在外面，坐滿食客，小販叫賣聲一陣一陣，好不熱鬧。

    她認(rèn)真地看了一會，又轉(zhuǎn)過頭，環(huán)視四周大堂。心里更是失落。

    上午教授的畫展她還記憶猶新，手掌攥緊，胸口被一種不甘的想法溢滿，希望，很希望……她的畫能像教授一樣。

    擺在那樣高雅，幽靜的地方。

    得到那樣多的人贊賞。

    唉。

    低嘆口氣，用手梳理頭發(fā)，還是要再努力，再努力吧……

    “方小姐？”

    方璃轉(zhuǎn)過頭，看見來人，綻出一個(gè)微笑：“是程老板吧，您好?！?/br>
    中年男人，方頭大耳，挺著啤酒肚，給人一種樸實(shí)寬厚的感覺。

    就是這個(gè)人，欣賞到了自己的畫嗎？

    感激他的同時(shí)，心中卻涌上極微妙的失落感。

    “對的，對的。”程老板笑瞇瞇地搓搓手，“方小姐，咱們見過的?！?/br>
    “是嗎？”

    “就是那一天，你抱著兩幅畫，在門口撞到了我?！?/br>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