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程千仞自認(rèn)這些方面有所欠缺,邏輯修辭一竅不通,遠(yuǎn)不如朋友們才華橫溢。 所以他根本不會嘗試與一位大乘境佛修辯難。 你講的非常有道理。 我無法反駁,但我就是不想聽、不認(rèn)同。 我說走就走。 了悟眼睜睜看著他起身,笑容凝滯,他本以為自己說服了此人: “且慢!” 程千仞推開禪房小門,巍峨大殿中情景出乎意料,他止步一瞬。 身后了悟幽幽道: “很多人想見你,你不想見他們嗎?” *** 清晨,顧雪絳與林渡之后山漫步。 山林靜謐,積雪未消,霧靄飄忽,二人行至一方斷崖,視野忽而開闊,翻騰云海間,巨大佛首時隱時現(xiàn)。 林渡之心有所感,叩拜誦經(jīng)。 顧雪絳退開幾步,站在不遠(yuǎn)處看他。 待林渡之拜完起身,只見兩位打掃后山的小沙彌匆匆趕來,捧著銅盆溫水,軟巾細(xì)絹請他凈手。 “林師叔祖晨安。” 林渡之微微皺眉。 以他修為,心念一動便身不沾塵,這寺里哪來那么多形式虛禮。 “不必勞煩。去忙吧。” 兩僧觀他神色,行禮告退,與顧雪絳擦身而過。 顧雪絳這次是陪林渡之來,不方便以軍部身份參加燃燈法會。他自稱是林渡之的隨侍。一般沒什么人搭理他。 兩人繼續(xù)散步,走過石塔林、吊橋、山巖邊棧道。 寺中僧人們在做早課,鐘聲、誦經(jīng)、木魚聲不絕于耳。置身于這種氛圍,人難免會思考因果、命運(yùn)之類的哲學(xué)話題,進(jìn)而反省生平,追悔舊事。 住進(jìn)慈恩寺后山的各宗門代表就受其感染,不管有沒有信仰,路過佛堂大多會進(jìn)去叩拜,看上去倒一團(tuán)和氣,張口閉口都是為蒼生祈愿的慈悲。 顧雪絳對此嗤之以鼻:“共同抵御魔族,說得好聽,其實(shí)誰也不想多出力,只要雪狼騎沒打到家門口,就要先在家里爭出個高下。” 林渡之從沒見他拜過。 “那些人覺得拜佛祈愿,若如愿以償,是佛慈悲,還要上香還愿;不能如愿,是自己不夠誠心,也怪不得佛?!鳖櫻┙{解釋道:“但我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搶,從來不指望誰慈悲?!?/br> 林渡之了解他,所以不多勸。 顧雪絳心思異于常人,他不認(rèn)為殺業(yè)太重,必會不得善終,他始終相信自己是對的,因而道心通明,無所畏懼。 用他的話說,就是“我不信因果,則因果不沾身?!?/br> 后山遼闊,想避開其他住客很容易。 有一個問題,自入寺就困擾著顧雪絳。 “他們?yōu)槭裁唇心銕熓遄妫俊?/br> 林渡之答道:“按照佛門的輩分,我?guī)煾概c十寂法師同輩,如今慈恩寺方丈是十寂法師的弟子,與我同輩?;鄣卤O(jiān)院是方丈弟子,便稱我?guī)熓?,寺中大多?shù)弟子輩分比監(jiān)院更低……只好稱我?guī)熓遄??!?/br> “好生厲害,你師父還收俗家弟子嗎?看我怎么樣?” 林渡之搖頭:“莫開玩笑,你一定不喜歡那里?!?/br> “那得看寶華寺是什么樣子,有沒有比這尊更大的金佛?” 林深霧重,誦經(jīng)聲漸漸聽不清了,只有二人踩過落葉積雪的咯吱聲。 “我們沒有金身大佛,沒有金頂大殿,不在山中,自然也沒有云梯,這樣說來,好像我們那兒什么都沒有……” 顧雪絳來了興致:“那你們平時干什么?” “我教小師弟看書識字,師父給村民醫(yī)病,師兄們春天幫大家種地,秋天打果子。” 顧雪絳覺得不可思議:“就這樣?” “就這樣啊?!?/br> 他嘆息道:“不擺高貴姿態(tài),不偽善欺人,遠(yuǎn)離紛擾、沒有爭斗的世外桃源。確實(shí)是個很好的地方。” 林渡之聽人夸自己家鄉(xiāng),十分高興:“師兄們話不多,但都是很溫和親善的人。”他忽而停下腳步,定定看著眼前人。 “你若當(dāng)真覺得好,愿意跟我一起去那里嗎?” 顧雪絳一怔,笑道:“你不想看星星了?這片大陸上,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東西。” 兩人正相對無言,一聲呼喊打破沉默,回音震蕩山林,驚得鳥雀高飛: “程千仞前來拜山——” *** 程千仞推開門就愣了。 大雄寶殿不知何時聚集了三四十人,有以慧德為首的僧人們。也有手拿拂塵的老道,腰佩寶劍的中年人,柳眉倒豎的老婦人,各門派服飾各異,好不熱鬧。 一眼望去,殿外也站滿僧侶,黑壓壓一片。 寒冬晝短夜長,天色將暗,他才知原來與方丈談了那么久。 程千仞走出禪房,所有目光盯著他。 “你們有事兒?” “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程院長好大威風(fēng)!” 這聲‘程院長’叫得陰陽怪氣。 南淵學(xué)院的運(yùn)行規(guī)則,在很多人眼中是非?;闹嚨摹?/br> 決定一山之主或一派掌門,先看傳承,再看修為,投票選舉算是怎么回事? 異數(shù)令他們厭憎,以及忌憚。 “哦。這位是……”程千仞想起來了:“山海宗劉長老。幸會。” 他不再是輕狂少年。不會像在太液池面對鐘天瑜,兩句不合立刻拔劍。一般情況下,他都愿意心平氣和地聊幾句。 “你們聚在這里,不會打算殺了我吧?” 被慈恩寺邀請,趕來參加燃燈法會的各派掌門、大長老,俱是一派上位者威嚴(yán)氣勢,但程千仞像講笑話一樣輕笑出聲。 人群神色各異,沒有人笑。 了悟從他身后走出來。 “阿彌陀佛,程施主哪里的話。在場各派,都與你師父寧復(fù)還結(jié)過血仇,他后來將此劍留給你,因?yàn)樗?,你與人又結(jié)仇怨,也是多有不得已。敝寺愿做個中間人調(diào)停化解一二,這柄劍,敝寺可代為保管,為它沐浴佛光,驅(qū)除兇煞之氣?!?/br> 程千仞抱劍行走,被眾人戒備地盯著。 “那我要不樂意呢?” 了悟道:“程施主不愿意,我們也無意傷你性命,只請你寺中暫住,聽經(jīng)洗塵,去去殺性。” 眾人紛紛附和“大師果然慈悲為懷”。 大殿四壁,萬千佛龕的燭光照在他們臉上,光怪陸離。 凡事不能明說,一定要搬出‘大義’講道理。 程千仞都替他們累。 “你說的很對,只有一件事錯了。” 了悟合掌:“請賜教?!?/br> 程千仞:“寧復(fù)還不是我?guī)煾福俏覗|家。從前我領(lǐng)他的工錢,替他算賬、買菜、擦桌子……” 眾人俱是一怔,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些。了悟暗嘆此人還算識時務(wù),眼下與寧復(fù)還撇清關(guān)系,正好順理成章交出神鬼辟易。 程千仞話鋒一轉(zhuǎn):“現(xiàn)在我接下他的劍,就為他扛血仇、斷恩怨。” “既然是寧復(fù)還給我的,誰想要,我就替誰問問他?!?/br> 一位拿拂塵的老道喝道:“好啊!你果然跟他有聯(lián)系!與那大逆不道的殺師叛徒勾結(jié)!” 下一刻,他的喝問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脖子。 因?yàn)槌糖ж鹁勾蟛叫兄恋铋T口,對將暗未暗的夜空喊道: “寧復(fù)還,你在不在?” 寒云遼闊,回音飄散。廣場群僧手持長棍,神色漠然而戒備。 程千仞:“你要是來了,就出來見我——” “程施主戲耍我等?!” 怒喝未落,殿外竟傳來一聲應(yīng)答。 “來了來了!” 來的當(dāng)然不是寧復(fù)還。 是一位絳紫色鶴氅的貴公子,和一位神色冷淡的書生。 他們走的不快,轉(zhuǎn)眼卻越過人群,踏進(jìn)殿門。群僧后知后覺,大驚失色。 程千仞朗聲大笑,上前與這二人擁抱。 顧雪絳:“我來晚了,大師都跟你說了什么?學(xué)來聽聽。” 程千仞:“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你看你的劍,無主寶物大家都想要,惹得這些年修行界腥風(fēng)血雨,你也被追殺,不如這樣,你把它貢獻(xiàn)出來,做結(jié)盟會的彩頭,抵御魔族之戰(zhàn),誰出力多就送給誰。一舉三得,最公平了,我們都會記著你的好的。” 顧雪絳:“哇!好有道理的狗屁?!?/br> 程千仞:“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