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眾人安靜地傳閱玉簡、片刻后慈恩寺慧德率先表示沒有異議,眾掌門長老立下心血誓,請?zhí)斓酪娮C。 至此,盟約接近圓滿。劍閣弟子們放松些許,這一夜快該過去了,不必再動刀兵。 但程千仞依然處于高度戒備、隨時可以拔劍的狀態(tài)。 玉簡終于傳到殿西,到了兩方反王代表手里。 白衫年輕人笑了笑:“主上的意思很簡單,事關人族生死存亡,個人成敗不可爭在一時,自盟約成立之日起,青州休戰(zhàn),愿供糧草千車、靈石十萬,將魔族趕回雪域,我等再來逐鹿中原!” 他說罷自斟美酒,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眾人打量程千仞神色,只見他撫掌笑道:“好,青州王果然少年英雄,義薄云天!” 贊頌聲、祝酒聲才紛紛響起。 程千仞與傅克己對視一眼。 先前他們預料過幾種可能性,原下索的決定不算意外——出錢不出人。原家豢養(yǎng)的私兵一小半是逃難去青州的流民,雖數目龐大,論軍紀戰(zhàn)力遠不如正規(guī)軍,若魔族叩關時繼續(xù)內戰(zhàn),言不正名不順,極易影響士氣。倒不如暫時蟄伏,勤勉練兵,以圖長遠。 便在眾人共同舉杯,氣氛熱烈時,忽然響起一聲嗤笑: “爾等愚昧庸人,竟敢稱英雄?!?/br> 順聲音看去,綢衣老者坐在角落,威儀堂堂。 人們勃然變色。 程千仞微微皺眉。 如果沒有這句話,今夜諸事接近尾聲,但這句話說出口,今夜或許剛剛開始。 他以為,前有青州原家主動休戰(zhàn),擺足了姿態(tài),安山王即使不愿參與結盟,置身事外便罷了,明擺著出言反對,易遭天下人詬病。要爭王位坐江山,怎可盡失人心? 慈恩寺老僧禪杖擊地:“何出此言?人族危難當頭,難道你們王爺要不顧大局,逆勢而行?不曾為天下蒼生思量?” 綢衣老者淡淡瞥他一眼。不知慧德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驟然失語,臉色微白。 程千仞沒有說話,于是殿內寂靜。 老者起身,走向大殿中央。 他雖然年老,身形卻不佝僂。甚至在燭光照耀下,生出幾分高大、巍峨的意味。 “王爺胸懷包容天地、澤及眾生?!崩险哓撌侄?,傲然道,“王爺反對,是因為東征本來就是錯的!” 賓客嘩然。 提起當今圣上,不論他現在老了如何糊涂,年輕時的功業(yè)沒人能抹去。程千仞少時在南淵學習,東征中每個經典戰(zhàn)役都被先生拿出來反復講演。它是人族歷史上的驕傲壯舉,近百年深入人心,縱然宗門修行者自詡世外仙人,對皇權的敬畏不及世俗百姓,也沒想過否定這一切。 此時突然有人站出來,說東征是錯誤,就像說太陽從西邊升起,落在東邊的海里。 老者環(huán)顧場間:“你們可還記得,東征之前,人族過著什么樣的日子?” 那時沒有白雪關,從朝光城到雪域邊界一帶,是混亂無主之地,魔族占據大半部分,天祈王朝以外的幾個小部族各據一方。戰(zhàn)爭開始,各人族部落歸順天祈,共同抵抗魔族,得勝之后,王朝修筑白雪關城墻,使生活在東邊的人族再不受魔族壓迫奴役。 誰不知道歷史。 “東川蠻荒貧瘠,民不開化,損兵折將打下來,可曾給王朝帶來一分好處?最無用的地方,卻要用最精銳的兵將去鎮(zhèn)守,鎮(zhèn)東軍一年的軍費,可抵皇都禁衛(wèi)軍三年,當年東征總耗費,可以修五條安國大運河。國庫的錢,還不是靠百姓繳納賦稅?什么千秋功業(yè),民脂民膏罷了。王朝的眼光不該在東邊,若要開疆拓土,南海有群島,有鮫有珠,不比東川更好?” 老者緩步向前,程千仞覺得此人在與自己對話,順著他問:“那東邊怎么辦?讓它恢復從前的樣子?” “這次結盟抗魔的預計支出,和陣符師、鑄造師的調動,足夠我們延東川山脈走向建一堵擎天高墻,徹底隔絕魔族往來。” 程千仞:“看來王爺早有計劃,舍棄白雪關容易,但魔族今天能打下白雪關城防,明天就有辦法打下王爺的墻?!?/br> 席間響起不屑的質疑聲。 老者緩緩笑了,皺紋舒展:“但它們?yōu)槭裁匆颍磕ё逡彩侵腔凵?。看來你們不了解它們,雪域有不?guī)則的寒潮,有時相隔三四十年,有時相隔一百年。那時低等魔族會感到極度饑餓,需要進食血rou。雪域卻太寒冷,一只雪兔也沒有。于是它們來到雪域邊界以外,在東川一帶肆虐,這便是東征之戰(zhàn)前,人族的生活?!?/br> 傅克己沉聲道:“你什么意思?” 老者似笑非笑:“什么意思,兩位山主真的不明白?大道不稱,大仁不仁?!?/br> 傅克己遍體生寒。 他想,原來安山王是個瘋子。 延東川山脈建一堵墻,永遠隔絕兩邊,墻西是太平盛世,墻東的人繼續(xù)艱難生活,他們不會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發(fā)展、抗爭、繁衍,都是為了在雪域寒潮來臨時,成為魔族的口糧。就像人們豢養(yǎng)牛羊,安山王想將數萬人,交給魔族豢養(yǎng)。 須臾,越來越多人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震驚而不知所措。 “事若能成,王爺愿出最多力,更愿為人族身先士卒,前往雪域,與大魔王相談。” 程千仞想,或許安山王認為,今夜派人來到這里,若能說服劍閣,說服天下宗門,就有條件逼迫王朝改變決策。看似是一堵更高的墻,實則是幾位當權者聯(lián)手畫下的閉環(huán),流傳后世的史書里不會有罪人。 可惜他不了解朝歌闕。 面對等待回答的老者,程千仞不如傅克己那般驚怒,語氣平靜道: “作為一個東川人,我有一萬個不同意你的理由,有時間的話,我愿意慢慢講給你聽。但是今夜太晚了,我只有空對你說一句,去你媽的?!?/br> 大殿死寂,很多人沒反應過來,最后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程千仞自知失言,更正道:“去你家王爺媽的?!?/br> 殿西,安山王一派人馬當即起身,手扶劍柄。劍閣弟子幾乎同時上前,與其對峙。 老者臉色轉青,強壓怒意道:“王爺的誠意,不足以打動您?” 程千仞認真道:“我不這樣認為?!?/br> “可惜,王爺雄才偉略,卻明珠蒙塵?!彼f著可惜,聲音冷漠,卻不是替自己惋惜: “看來只有東川失守,鎮(zhèn)東軍犧牲殆盡,人族付出血的代價,你們才會明白,王爺才是對的?!?/br> “王爺與他皇兄,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不同。圣上如日中天時,可以按自己意愿改變世界,左右蒼生?,F在王爺也可以。” 程千仞悚然一驚,不是因為此人言論驚世駭俗,而是此刻,他聽到了朝歌闕的一聲傳音。 那道聲音在耳畔響起:“殺了他?!?/br> 與此同時,老者周身氣息暴漲! 第101章 看一顆星星 程千仞動念之間, 神鬼辟易自行出鞘, 化作一道寒光在半空劃過,直直沖向殿中人! 他出關以來尚未動過殺心, 使這一劍如積水成淵生蛟龍, 凝練飽滿至極, 沒有一絲氣息泄露,甚至快到沒有劍影。卻眼睜睜看著老者威壓攀升, 容貌、身形迅速變化, 比神鬼辟易到得更快。 “如果來了你應付不了的人,我會傳音給你。” 開山大典前, 程千仞聽朝歌闕這樣說, 沒有放在心上。 他已經突破大乘, 手里握著神鬼辟易,又有澹山劍陣、劍閣護山陣兩張底牌,云頂大殿是他的主場。 來赴宴的掌門長老修為不如他,世間能勝過他的圣人或半圣, 比如慈恩寺那位十寂法師, 已經隱居多年或必須坐鎮(zhèn)一方, 都不會輕易出山。 但他忘了,風云變幻之際,朝歌闕尚且因為未知目的離開皇都,安山王為什么一定還在未明城? 一個極度驕傲自負的人,怎么會讓別人轉述他瘋狂的想法? 既然目的相悖,做不成朋友, 只能互為阻礙。 今夜若能殺死、或者重傷劍閣修為最高的山主,宗門盟約必受極大影響。 當程千仞意識到來者身份,那一劍已被對方揮袖化解,他飛身殿中,凌空握劍。 手指觸及劍柄時,安山王手掌向他天靈蓋拍下! 一秒時間被無限拉長。 他對上那雙蒼老、漠然的眼睛。 “開陣!” 傅克己看到程千仞出劍,毫不猶豫發(fā)動劍閣護山大陣,殿內眾人愣怔原地,在他們的時間里,老者依然負手立在階下。 程千仞感受到了真正的境界差距。 強大威壓使空氣凝滯,猛烈壓迫著他的皮膚、骨骼、臟器。 原來這就是邁入圣人門檻之后,幾乎超越時間的速度。 他的劍還沒有握緊,劍閣陣法還沒有徹底開啟,他已經快要死了。 下一剎那,神鬼辟易可以刺進對方胸膛,陣法威壓也會從天而降,轟下雷霆一擊。 但一位半圣境界的絕世強者,不會給他一剎那、一動念的時間。 此刻就要立見生死! 安山王忽然變色,漠然情緒被震驚打破,毫不猶豫收回手掌,身形沖破殿頂! 修行境界越高,對危險的到來感知越敏銳,他知道,哪怕只用一剎那,就可以殺死程千仞,卻更清楚的明白,自己沒有一剎那時間。 程千仞壓力驟減,眼看對方身形暴起,背后一道銀光追襲,當即沖出大殿。 朝辭劍。 整個過程似乎復雜漫長,實則在朝歌闕話音剛落,他的劍就到了。 同一時刻,漫漫金光從殿頂亮起,飛速蔓延,直沖云霄,與九天星辰相接。 劍閣上空雷霆震怒,云層間傳來聲聲巨響。 殿內眾人倉惶起身,不知道為何轉眼間地動山搖,劍閣竟然開陣了,有些人看出這里已經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斗,心悸不已。 傅克己示意劍閣弟子維持秩序。他隱約猜到那人身份,全力催動大陣追擊,一道道金光降下,迅疾如電,劈向山林、水潭、飛瀑,亂石飛濺,山崩云裂。 程千仞在云海間飛掠,放出神識,瞬間覆蓋劍閣群山,識海一陣刺痛。他無法感知安山王和朝辭劍的位置,但他找到了朝歌闕,便向觀云崖掠去。 朝歌闕早知安山王會來? 如果說他留在劍閣多日,所有謀算落到今夜,是為了殺死此人,他為何只用朝辭劍,人還站在觀云崖? 圣人境的戰(zhàn)斗,剎那間決定生死,毫厘之差則一切落空。朝歌闕怎會不明白? 安山王離開未明城,不在萬軍之中,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 朝歌闕到底想做什么,又想要自己做什么? 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