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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秦氏有好女在線閱讀 - 第38節(jié)

第38節(jié)

    把東海先生勾引走的那位女郎,難道也是位紡織高手?

    也不知王放如何透的口風(fēng)。大伙過了兩天,才發(fā)現(xiàn)他沒回來睡覺。再過兩天,許多人口徑一致地開始猜測:“這十九郎,不會又去錦山摘紅葉了吧……唉,這么大小伙子了,也不能整天想著玩兒啊……你看看,沒他,馬兒都瘦了……”

    說也奇怪,王放一走,整個白水營的氣氛,突然有些微妙的變化。

    羅敷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個巧合。不光白水營,整個邯鄲,甚至冀州,似乎都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但很快又傳來了自相矛盾的謠言, 說天子已崩,眼下是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一齊爭位, 后宮亂成一團(tuán), 說得有鼻子有眼。

    這個謠言也沒存續(xù)多久。一個據(jù)說是洛陽逃來的難民,說親眼見過天子,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哩, 被權(quán)臣挾持著, 過得與囚徒無異,三天吃不到一頓飽飯哪來的什么皇子爭位?

    總之, 各路野心家蠢蠢欲動。每次或真或假的謠言, 都伴隨著戰(zhàn)亂的訊息:某人奪了某地,某人失了某城,某人宣布起兵“勤王”,又馬上被某人砍了腦袋。

    白水營中,女眷們的生活倒還是忙碌照舊??椏V帛, 染彩布,刈萑葦,收韭菁, 釀冬酒,作脯臘柴米油鹽的事兒都忙不過來,誰有閑心關(guān)心漢室氣運。

    圖案逐漸形成。胖嬸猜測:“是不是個地圖!待我看看……”

    說著用力躬下腰,從下往上使勁瞅。

    花樓工作的原理特殊,從織工的角度是看不見花紋的,只能看到一團(tuán)團(tuán)錯雜的線。整幅織錦完成后,取下來,翻過面,才是它驚艷滿堂的時刻。

    而現(xiàn)在,織錦仍在花樓上繃著。要查看花紋的完成進(jìn)度,只能撅屁股了。

    或者……

    羅敷忍笑,讓人給胖嬸拿來一面鏡子,“用這個?!?/br>
    周圍幾個婦人哈哈大笑。

    胖嬸頗為不好意思,用鏡子照著花樓底部,看了又看,搖搖頭,否決了她方才的猜測:“不是地圖……”

    羅敷也仔細(xì)看了看鏡子里的倒影。確實有些古怪,看不出任何的常見紋樣的走勢。

    胖嬸在趁機給自己捶腰。羅敷等她捶完了,堅定而溫柔地命令:“再織三寸看看?!?/br>
    明明說好織三寸,三寸之后又三寸。三寸之后又三寸??煲怀吡?,織錦終于顯出來一個循環(huán)。

    胖嬸的“自告奮勇”,眼下給她自己挖了個坑。誰知道夫人使喚起人來這么不心疼!

    一匹織錦長四丈,經(jīng)線顯花,花紋循環(huán)往復(fù)。循環(huán)的紋樣越大,織造時越慢越復(fù)雜。

    尋常的織錦花紋,不過是幾寸幾寸的循環(huán)。然而羅敷手下這一張神秘花本,織出來將近一尺的循環(huán),也算是經(jīng)世少見。

    已經(jīng)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羅敷心中有點不相信。

    從計擒韓虎,到發(fā)現(xiàn)殘破花本,到求助韓夫人,到組裝花樓、摸索cao作為著這么個鏡花水月的線索,已經(jīng)折騰了好幾個月。

    她不知聽誰說過,其實還有一種花樓,頂端連接著復(fù)雜的機械裝置,只要將花本按順序“移花接木”上去,再提供腳踏動力,就會自動提經(jīng)揀線,百無禁忌地織出難以想象的花紋。但那種花樓,想必只存在于皇家錦署里,當(dāng)做國之重器來珍藏著。

    于是眼下,用這架尋?;?,只能靠人工挽花,用rou眼和十指,精神高度集中,進(jìn)行著機械性的翻揀工作。

    簡直比讀書寫字還累。她每工作一個時辰,都得閉著眼睛,休息一會兒。

    眼下終于大功告成。她如釋重負(fù)地吐口氣,在花樓上呆了好一陣,方才木愣愣的下到地上。胖嬸已經(jīng)累得靠墻邊打盹。

    轉(zhuǎn)動杠輪,將織好的一尺成品輕輕卷入,然后固定剩下的經(jīng)線入筘,最后隨手拿起一把裁衣刀,嗤嗤一陣輕響,一萬根經(jīng)線盡數(shù)割斷。

    那錦帕光鮮亮麗,倒是不假,可偏偏紋路陌生,不是花草,也不是祥云,更不是什么瑞獸,而像是……四足站立的狼?

    不僅是狼,而且像是頭母狼。肚腹那里能明顯看出兩排垂下的凸起。

    樣子丑陋歸丑陋,卻偏偏有一種肅殺之氣。

    一匹布斷了織,可就等于廢了,再也續(xù)不上了。

    但羅敷不心疼。她要的是紋樣,又不是一整匹織錦盡管后者才是值錢貨。

    再裁三五下,用針線利落鎖邊,成為一枚沉重的錦帕。

    她像進(jìn)行什么儀式似的,大氣不敢出,把那錦帕慢慢翻過來,頭一次親眼目睹自己親手織造出的彩錦。

    然后她徹底愣住。

    倘若哪個畫師畫出這么一頭畜生,羅敷就算不好意思批評,但也是絕對不會笑納的白送她也不給。

    羅敷久識織造,知道織錦花紋中常有瑞獸。但尋常瑞獸,不外乎青龍、朱雀、玄武、麒麟、鳳凰、貔貅,可從沒聽說過把狼織在布匹上的。

    狼子野心、狼心狗肺、狼狽為jian、一片狼藉、豺狼當(dāng)?shù)馈|郭先生和狼……在尋常人的印象里,狼是招人厭的畜生,人們躲還來不及呢。

    而且由于花本殘缺褪色,現(xiàn)在的配色,是胖嬸拿梭子當(dāng)鬮抓,隨便配的。但見綠底紅線,青紫相間,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她窮盡自己的想象,也猜不出這花紋的寓意。

    她被王放熏陶些時日,第一反應(yīng),決定從書海里找答案。東海先生的書房里浩如煙海,足夠翻閱個十天半月,光《山海經(jīng)》就有三四個版本。

    但眼下沒這個時間。她想,最好找個學(xué)識淵博的先生直接問問。

    而她心里早有個現(xiàn)成人選。

    “來人,去通報子正,就說我有要事求見?!?/br>
    她吩咐這一句,卻沒聽見女眷們像往常一樣殷勤答復(fù)。身邊只有胖嬸輕微的鼾聲。

    羅敷眼睛不離錦帕,提高聲音,又吩咐一遍:“告訴譙公子……”

    她邊說邊抬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整個織坊,居然已經(jīng)空空如也!

    只有墻角一只秋后的螞蚱,半死不活的蹦?兩下,應(yīng)和著她的聲音。

    便是去年郎將們領(lǐng)著壯丁,打退過一撥幾百人的土匪,也沒用上幾面戰(zhàn)旗啊。

    羅敷則心里驀然一跳。環(huán)視空空蕩蕩的織坊。腦海中忽然閃過王放臨走前的囑咐。

    “外面不太平,莫輕易外出?!?/br>
    “遇事聽子正兄的?!?/br>
    她輕輕咬嘴唇,問明繡:“那,我能見子正嗎?”

    明繡臉一紅,點點頭:“公子剛剛派我來請你?!?/br>
    人都沒了。除了跟她搭檔的胖嬸。還倚在墻邊打鼾。再就是空蕩蕩的織機紡車,上面各種姿勢掛著半成品線布,幾根線頭靜悄悄的晃蕩。

    羅敷一瞬間有點心慌。揉揉眼。此時才有一個人聽到她的聲音,急匆匆地趕來。

    “夫人恕罪……”

    明繡。她因著夜里偷聽的事兒,最近見到羅敷就臉紅羞愧。即使羅敷明明白白的表示不怪她。

    羅敷只是奇怪:“大家哪兒去了?”

    明繡怯生生看她一眼,道:“夫人織錦專注,大伙都沒好意思打攪你。織工們……早就都被調(diào)走了,眼下在隔壁縫東西哩?!?/br>
    “縫東西?”羅敷有點好笑,“還沒過年呢,就開始忙做新衣?”

    明繡定一定神,搖搖頭。

    “不是……譙公子昨日下的令,還請織坊撥出人手,全力工作,縫,縫……”

    她認(rèn)認(rèn)真真,一字一頓地說:“縫戰(zhàn)旗。”

    胖嬸驟然驚醒,一下子愣了:“戰(zhàn)旗?”

    多久沒聽過的詞兒。

    羅敷還是第一次進(jìn)入譙平的房間。外間是書房,家具典雅而精致,筆架和簡牘排得整整齊齊。跟東海先生那間風(fēng)中凌亂的狂生陋舍,簡直是兩個極端。

    幾案坐榻上鋪著雜色羅綺并不顯得太華麗,因為那些羅綺都已陳舊。上面的花紋狹長游擺,明顯不是邯鄲、甚至北方流行的樣式。

    譙平在門口親迎,請她入內(nèi)上坐,然后揮手讓明繡和幾個從人退開。只剩身邊舒桐一人,輕手輕腳上了兩盞茶。隨后也十分識趣地背轉(zhuǎn)過身,慢慢退出去。

    羅敷突然沒來由的忐忑。袖子里的織錦樣品,一時沒敢拿出來直接問。

    她忙著花樓織錦,好幾天沒出織坊一步。此時才發(fā)現(xiàn),譙平?jīng)]比她好到哪里去。他此刻臉色蒼白,眼角泛紅,宛若熬了三日的夜。

    她還沒坐穩(wěn),譙平整衣斂袖,重重跪在她面前,慢慢叩首下去。

    羅敷慌忙起身去扶。除了王放,沒人對她這么拜過。

    “這是干什么!有話好好說!”

    譙平抬眼,眼中閃過一絲古怪,隨后回復(fù)了平靜謹(jǐn)慎。

    “將夫人請出內(nèi)闈,實在唐突。但……平有些話,不吐不快,怕是會冒犯夫人,還望海涵……”

    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困難,但眼光卻比往日更加犀利沉重。

    “夫人與主公,是何時相遇的?”

    羅敷萬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冒犯”法。心咚咚跳,如同被狂風(fēng)拂過屋檐下的一排風(fēng)鈴。

    她回:“君何出此問?”

    “好奇而已?!?/br>
    譙平靜靜聽完,沒給她喘息的機會,又問:“那么,三書何時下,六禮又為何?夫人家的長輩是如何應(yīng)允的?”

    “婚儀是誰主持?”

    “主公與你成婚之后,居住何處?”

    “又和誰有過來往?”

    “他離家當(dāng)天,是如何吩咐你的?”

    ……

    雖然答得禮貌,可目光的壓力仿佛有實質(zhì),催她回答。

    她心中隱約明白了什么,鎮(zhèn)定著心神,答道:“三年前。邯鄲城外……”

    她不慌不忙地敘述下去。早就和王放對過口詞,一應(yīng)細(xì)節(jié)早已編纂妥當(dāng),任何可能的漏洞都已想好了應(yīng)對方法。但她仍舊說得有些音顫。

    不過她覺得這也無可厚非。就算她真是東海先生夫人,也是個二十尚不足的年輕女郎。面對譙平這種不怒自威的詰問,慌亂也在所難免。

    羅敷答一句,心里沉一分,額頭沁出密密的冷汗。

    聽譙平的語氣,對她生疑已久!

    倘若是她剛來白水營那會兒,譙平若是有心質(zhì)問,不出三句,她怕是立刻露底。

    他為何會突如其來的詰問這些?何時露了馬腳?哪件事做得不對?還是……他根本從一開始就沒買她的賬,只是出于某種原因,一直裝傻?

    愈發(fā)有些左支右絀,謊話說得捉襟見肘。羅敷不禁想,要是王放在旁邊,定能立刻猜出他的意圖來??上约簺]這么多見識本事,只能一句句的被動應(yīng)答。

    深秋時節(jié),房內(nèi)小涼風(fēng)穿堂,吹得燈火搖晃,吹起落在地上的桌布角。她卻無端發(fā)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