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卿姒不疑有他,端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入口苦澀,卻又回味悠長,令人欲罷不能,不自覺地便想一飲到底。 慕澤見她一喝便停不下來,眸中顯出幾分笑意,將這瓶酒后的故事娓娓道來:“釀這瓶酒的人是位公主,她愛上了一位將軍,可這位將軍一心為國,渾然不知,公主她很是傷情。后來,北邊突發(fā)戰(zhàn)事,戰(zhàn)況激烈,將軍領(lǐng)兵前去平亂。公主憂心不已,又暗暗決定,等將軍回來后,便去請求她的父皇賜婚,并釀下這瓶酒,打算當作將軍凱旋時的慶功酒?!?/br> 卿姒轉(zhuǎn)著酒杯,輕聲問道:“結(jié)果這位將軍戰(zhàn)死沙場,再未歸來?” 慕澤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眸中有深意。 卿姒放下酒杯,嘴角緩緩勾勒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莫不是上次我給上神講了個悲情故事,上神便以為我喜歡聽這類故事?” 慕澤替她將酒杯重新斟滿,問:“你不喜歡?” 她搖搖頭,十分鄭重地搖頭,端起酒杯一口飲下,才道:“不喜歡,十分不喜歡。我其實不喜歡聽這種悲劇,人生在世,本就已經(jīng)足夠艱難,聽那么多悲劇,無非是徒增煩惱。我之所以對上次那杯酒印象深刻,不過是因為,那是我聽到的所有故事里,唯一一個悲劇?!?/br> 說罷,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杯復(fù)一杯,直至酒瓶空空如也。 慕澤也未阻止她,見她喝完了,便又伸手在桌上撫過,霎時,出現(xiàn)好幾個酒瓶,他道:“我也不喜歡悲劇,好在我此次帶回的美酒著實不少,你可慢慢品來。” 兩人未做它事,就這樣,一個只顧悶頭喝酒,一個耐心地講著故事。 月上西樓,石桌上、地上皆擺滿了密密麻麻的空酒瓶。卿姒輕輕打了個酒嗝,迷離著雙眼,吐詞不清地問道:“還有嗎?” 慕澤看著她雙頰緋紅,眼含秋水的樣子,輕聲笑道:“你醉了,卿卿?!?/br> “我沒醉!”卿姒豪放地擺了擺手。 慕澤笑意更深,果真是醉了,這么幾十瓶酒下去,只怕那千杯不倒之人也承受不住,更何況她這種平時只是小酌怡情的人。不過,她醉后也挺乖的,不像有些趁醉胡亂發(fā)酒瘋之人。 卿姒見慕澤不回答,又有些急切地解釋道:“我沒醉!” 慕澤這下點了頭:“嗯,你沒醉?!?/br> 卿姒見狀,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眼波流轉(zhuǎn)。有風輕拂樹梢,風動羅帶,香曳輕綃。云鬢花顏在夜色掩映下,更見迷醉。她喃喃道:“我真的沒醉,我連小時候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br> 慕澤伸出手輕撫了撫她的發(fā)髻,溫柔地問:“小時候什么事,嗯?” 卿姒埋頭想了想,悶悶地問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父母?為什么我沒有父母?” 慕澤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可將他難住了,他的真身是一只水麒麟,自有意識以來,便是跟著同伴一起在上古戰(zhàn)場上廝殺。在那個弱rou強食的時代里,唯一需要擔憂的,便是在下一次廝殺里能不能活命,哪還有什么閑心去找自己的父母。到了現(xiàn)在這個位置,幾乎更是無欲無求,一個人生活慣了,對親情一事更是提不起什么興趣。 “小時候,每次山門大開探親之時,師兄們的父母都會來看他們,給他們帶好多好多好吃的,還有新衣服,還有好玩的,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父母。我好羨慕師兄們,真的好羨慕……對了!還有五師兄,五師兄也沒有父母,他和我一樣,和我一樣……” 卿姒含糊不清地說完這一大段話,突然倒在石桌上,昏睡過去,嘴里還這念念有詞。 慕澤看著她,想起身將她抱回房中,她突然又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像是想起了什么難過的事,小聲說道:“有一次五師兄送了我一只兔子,它叫小白,長的可好看了!可是有一天小白不聽話,跑到山下去,結(jié)果被一只蛇妖給吃了。” 慕澤聽到這里,竟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起名字怎么都是小黑小白的。彼時,慕澤上神還并不知道,他府上湖里的北海六公子都被她取了個名字,叫做大黑。 “后來,我花了三天三夜追殺那只蛇妖,追得他滿山亂跑,最后打得他跪地求饒,還拔了他的毒牙,讓他還亂咬人……” 說到這里,卿姒突然笑了起來,就像是想到了蛇妖明明沒了牙齒,卻還痛哭流涕著跪地求饒的樣子。越想越好笑,笑著笑著,竟一個激靈就要往后倒去。 慕澤神色微變,瞬間變換身形,移到卿姒身后接住她。 卿姒在慕澤懷里動了動,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后,便安心地閉上眼睛假寐。 慕澤看著懷中之人,目光溫柔,輕撫著她耳邊的碎發(fā),緩緩說道:“我的故事還沒講完?!?/br> “將軍戰(zhàn)死沙場,公主終日郁郁寡歡,后來皇上賜婚,將她許配給丞相之子。公主日漸憔悴,在成婚那日跑去了將軍墓前,遇到一位守陵人?!?/br> 慕澤抬頭看向遠方,眼中虛無縹緲,神色空洞:“守陵人是將軍的家姐,她告訴公主,將軍早已思慕公主已久,他奔赴戰(zhàn)場的前一晚,曾求見皇上,若是戰(zhàn)勝歸來,還請皇上賜婚……” “他們至少曾心意相通,我以為,這不是個悲劇?!?/br> 第11章 深夜不宜 卿姒自宿醉之中醒來,只覺頭腦發(fā)暈,且還伴著陣陣痛楚。她伸出手輕揉了揉太陽xue,掙扎著起身下榻,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衫,竟還是昨日的那件碧羅籠紗。 她凝眉深思,回憶著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只記得,她去找慕澤喝酒,慕澤講了個十分傷情的故事。然后……便沒有然后了。 輕拍著腦門,自我安慰道,想不起來的事便不再想了,她一向過得這樣灑脫。 推開門,只覺陽光刺眼,不自覺用手遮了一下。候在門外的小仙娥見狀,急忙上前道:“上仙起來了!我這就去通知里桑大人?!闭f罷,匆匆離去。走之前,竟還偷偷看了卿姒一眼,面上帶了幾分說不清意味的笑容。 卿姒只覺得莫名其妙,為什么要通知里桑?而且,她在笑什么? 直至后來,她一路上見到無數(shù)張類似的笑容,那些小仙娥們都像撿了寶貝似的,一看見她便捂著嘴偷笑。卿姒摸了摸臉,從懷中掏出七寶玲瓏鏡,對著鏡子看了又看,著實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 里桑端著醒酒湯尋到她,說是上神吩咐的,讓她將湯喝下。 卿姒端起藥碗,順道問了句:“上神呢?又出去了?” 里桑偷偷瞥了一眼她,低聲答道:“上神還在休息?!?/br> 這都什么時候了?她見著慕澤不像是賴床之人啊,而且昨晚明明都是她一個人在喝酒,慕澤一滴也未沾,也不可能是醉了吧? 見里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卿姒放下藥碗,看著他,神情十分嚴肅地道:“里桑,通過那日的深刻交流,我想你我二人已經(jīng)從熟人進化為朋友了吧?” 里桑仙官聞言,認真的點了點頭。 卿姒見狀,接著道:“既是朋友,便應(yīng)當知無不言,我也就不要求你言無不盡了,你且說說,為何作出這樣一番模樣?” 里桑小心翼翼地道:“上仙當真一點也不記得昨夜發(fā)生的事了?” 卿姒心“咯噔”一下,不好的預(yù)感自腳底蔓延至心間,一寸一寸,步步銷魂。 據(jù)里桑回憶,昨夜是個極不平靜的夜晚。 回憶里,大約子時剛過,一名小仙娥正躺在榻上做著美夢,至于夢的內(nèi)容,不提也罷。正當夢到關(guān)鍵時刻,房門突然被一股十分大的力道給敲響,小仙娥被驚醒,驚疑不定的下榻開門,見到這樣一副銷魂的景象。 慕澤上神修長的身影站在門外,清冷的月光鋪灑在上神身上,月華灼灼,極盡清冷。上神衣襟凌亂,領(lǐng)口微敞,十分誘人。最主要的是,上神的脖子上搭了一只白皙修長的玉手,玉手的主人正被上神抱在懷中,乃是個醉眼迷離、神情恍惚的美人。 美人見小仙娥開了門,十分歡喜。拉著小仙娥的手就要給她講故事,故事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美人曾經(jīng)養(yǎng)了一只兔子,結(jié)果兔子被一只蛇妖給吃了,美人十分氣憤,追著蛇妖打了三天三夜,打得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美人還不解恨,最后拔了蛇妖的毒牙,這才作罷。 故事講完,美人握著小仙娥的手問她:“故事好聽嗎?” 小仙娥看了一眼上神,愣愣地點了點頭。 美人見了十分歡喜,抱著上神的脖子小聲地道:“她說好聽!” 事后據(jù)小仙娥回憶,她在玄碧紫府待了幾千年,從未在上神臉上見到過那樣一副神情,上神寵溺地摸著美人的鬢發(fā),溫柔地輕輕應(yīng)了一聲。 美人笑了笑,這一笑,將小仙娥半條魂都給笑沒了。美人說:“快點兒快點兒,再去找下一個人?!?/br> 于是,小仙娥眼睜睜的看著上神抱著美人走到了她的隔壁房間,眼睜睜的看著美人敲響了隔壁房間的門,眼睜睜的看著美人將相同的故事又講了一遍,再眼睜睜地看著美人問那個尚處在震驚之中的小仙娥:“故事好聽嗎?” 最后,小仙娥眼睜睜的看著上神抱著美人,敲響了整個玄碧紫府里其她仙娥的房間…… 卿姒目光呆滯,看了一眼面前站著的里桑,弱弱地問:“我,敲了你的門沒?” 里桑雙頰飄起兩抹詭異的紅,不好意思地輕輕點了點頭。 卿姒猛地一拍腦門,面露悔恨,突然又問道:“上神他就沒想過阻止我?” 里桑急切道:“哪里想過什么阻止,后來上仙你講累了,上神將你抱回房中,你卻拉著上神的袖子不讓他走,上神無奈之下,只得留在你的房中照顧了你大半夜,直到等上仙你睡下后才離開。” 卿姒理了理思緒,總算理解了仙娥們曖昧的笑容和直到現(xiàn)在還未起床的慕澤。 她無奈地拍拍腦門,自己醉后怎么是這幅德行,竟纏著別人抱著自己挨門挨戶地去講故事。上神他一向樂于助人,定是不忍拒絕自己,扔下醉酒后的她不顧。 她將藥碗遞還給里桑,平靜地對他說道:“等上神起來了你跟他說一聲,就說玉京山突然有急事,我回去看看,等處理好了再回來?!?/br> 話畢,便朝著屋內(nèi)跑去。開玩笑,這次這臉可丟大發(fā)了,再待下去豈不是自我毀滅?必須得回玉京山冷靜冷靜,尋個萬全的法子解決此事。 正跪在榻前慌忙地收拾行李,身后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淡淡的,帶著些許從容:“醒酒湯喝了嗎?” 卿姒脖子僵硬地回頭,就見慕澤正坐在凳上,一臉興味地望著自己,他看了一眼已經(jīng)差不多收拾好了的包袱,故作驚訝地輕聲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卿姒打著哈哈將包袱揉亂,笑著道:“不去哪兒,我就是閑得慌,收拾著玩兒的?!?/br> 慕澤聞言,眉目舒展,狀似松了一口氣般道:“那就好,我還擔心,你太過在意昨晚的事,想不開竟要離開呢?!?/br> “怎會!”卿姒說著,走過來在另一張凳子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才道:“像我們此等不拘小節(jié)的仙,哪里會在乎面子這種身外之物,上神放心,我一向看得很開?!?/br> 慕澤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卿姒見狀,趁熱打鐵道:“我昨夜喝了太多酒,現(xiàn)在腦袋還昏昏沉沉的,還請上神準我休息一日,明日再行修煉?!?/br> 慕澤面色如常,贊同道:“這是自然,我今日本來也未打算讓你修習?!?/br> 卿姒十分欣慰地看著慕澤,道謝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聽見他接著說道:“既然不修習,那……隨我去亭中喂魚如何?” 卿姒皮笑rou不笑地點了點頭:“好啊?!?/br> 今日起床起的較晚,喂過魚后,便到了用午膳的時間。兩人在亭中用午膳時,慕澤隨口問了一句:“不知這幾日以來,你的棋藝是否精進些許?” 是以,用過午膳后,二人便又坐在亭中對弈。這一盤棋,同樣在慕澤的步步相讓之下,持續(xù)到了晚膳時間。用過晚膳,慕澤借口消食,又拉著卿姒去銀河散步。 一路上,卿姒皆在埋頭深思。怎么這無論修習不修習,做的都是同樣的事?根本毫無區(qū)別嘛。 “卿卿,你有問過天尊,你的父母在何處嗎?”回程路上,慕澤突然開口問道。 卿姒瞬間瞪大雙眼,自己昨夜到底還說了些什么?不會連羨慕其他師兄弟有父母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吧? 正在后怕之時,瞥見慕澤還看著自己,便回道:“沒有,師尊只說過,我是他在湖邊撿來的。” 慕澤若有所思,正當卿姒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說話之時,卻又聽他問道:“你五師兄,年歲幾何?” 卿姒聞言,略感驚訝,不知他怎會突然問起五師兄來,卻還是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老老實實地答:“我五師兄應(yīng)該有九萬歲了吧?!?/br> 慕澤眸中深沉,眉頭緊鎖,輕聲重復(fù)道:“九萬歲……” 卿姒沒在意,眼看著快要到府門,便思索著尋一個借口逃回房中。卻看見里桑正站在大門處,面色焦急地左右張望著,見著他們的身影,立時飛過來,落至二人身前。 面色再焦急,他卻也還是先恭敬地行了禮,才說道:“上神,天帝陛下和大殿下來了,在正殿坐著?!?/br> 卿姒面上一喜,頃刻后,又不動聲色地掩蓋下去,對著慕澤道:“上神,那我便先回房了?” 慕澤輕點了點頭。 卿姒連忙快步朝府內(nèi)走,慕澤卻又出聲叫住她:“卿卿?!?/br> 卿姒回頭,面露疑色。 慕澤笑了一下,道:“我瞧著今晚的天氣不太好,怕是會下雨,你若無事,便不要出門了?!?/br> 卿姒面色僵硬了一瞬,倏的又笑了笑,打著哈哈接著朝府內(nèi)走去。 慕澤望著她的背影,嘴角突然微勾了勾。 是夜。 子時剛過,月上柳梢,月光鋪灑在花園里的青石地板上,留下些許斑駁光影,明明滅滅,似夢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