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時氣越發(fā)寒冷,短短半月,陳狄又交戰(zhàn)數(shù)次,只是毫無例外的,都沒有分出個勝負。 似乎前些日子陳軍的險勝,就只是僥幸而已。 兩軍旗鼓相當,漸成膠著之態(tài),高下難分,像是擰成了一股繩,越繃越緊,戰(zhàn)線南北間沒有絲毫進展,反而在東西向波動了起來,陳軍對此種結果卻不見疲倦,出兵布陣到交戰(zhàn)回營,無論中間孰強孰弱,到最后都會歸回一種勢均力敵的狀態(tài),每到勝利的邊緣就會被壓制,這讓呼衍朗十分不甘。 他迫切需要打倒陳軍,哪怕勝一次也好,而非這樣一日日的干耗下去。 成斐的戰(zhàn)術,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用兵有奇詭之態(tài),王軍卻每每撐不起這樣的路數(shù)一般,才大而力疏,是以造就了王軍在成斐的帶領下可以達到防御的能力,卻并不怎么耐打的情況。 就差那一點點,呼衍朗堅信,只要能破開一個縫隙,他就一定能引兵長驅直入。 一次又一次,就差那么一點點。 北境輿圖上的紅叉層層累積,卻一個也拿不下來,呼衍朗眉骨越發(fā)高聳,下了死令:“明日交鋒,自備糧水,做好長戰(zhàn)的準備,無論如何,都必須把開河給我敲個口子出來!” 帳外暗沉一片,化不開的夜幕里飄下幾顆不大顯眼的白絮。 成斐登上崗哨,從高處眺目遠望,朔風襲來,那些極小的雪粒子便撲到了袍袖上,遠處天際陰霾籠罩,一顆星子也沒有。 到時候了。 翌日一早鉦聲震耳,小雪飄了一夜,在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霜,萬刃交鋒,駭浪冰塵絕地而起,戰(zhàn)甲寒光粼粼,交織成片,一時間殺聲震天,穿透城墻,方圓數(shù)十里都籠罩在了噬人的肅殺煞氣之內。 狄軍受了死令,又被成斐壓制數(shù)戰(zhàn),此次主力全發(fā),來勢洶洶,兩軍廝殺慘烈,人聲馬嘶猶若驚濤,響徹虛空,從清晨略過晌午猶然未消,雪勢也漸漸大了起來,被朔風席卷著撲到盔甲和人臉上,冰冷凜冽,很快便將天地間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血腥被掩埋冰凍,又染上新血,好似空無一物的畫布上潑了黑墨,活躍未干的墨點還在奮力拼殺,那些執(zhí)拗的、生硬的線條,是戰(zhàn)中倒下的殘兵橫戈,風霜染血,淋漓煞目。 成斐佇立于戰(zhàn)鼓旁,戰(zhàn)中境況盡收眼底,王軍多從中原征調而來,并不適應北境的嚴寒天氣,同多年生活在環(huán)境更加惡劣的馬上異族而言,優(yōu)勢不在大陳這邊,對方猛攻之下適時顯了轉弱的態(tài)勢,開始往西南方向后退,朔甲寒衣在雪地里黑白分明十分顯眼,成斐眺目望去,眉鋒凜然,撈過馬鞭轉身下了城墻。 北狄的駐扎之地上不時有信兵來來去去,送遞戰(zhàn)況,一日內不知跑了幾回,從兩軍相持不下到陳軍后撤,呼衍朗的繃緊的神經隨著態(tài)勢的變化開始舒緩,因情形傾向狄軍這邊,心里又十分迫切,連身體里的血液流動都隱隱加快了速度。 “報——”信兵突然撩開帳子,沖一般拜倒在案前,“陳軍不敵,末兵轉首,開始往西突圍了!” 呼衍朗眉目驟揚,猛然起身:“很好!即刻傳令前鋒,乘勝追擊,殺敵最多者,予十倍賞!” 今日時氣惡寒,相比陳軍,這就是狄軍最好的條件,縱你精明,可能抵得過虎狼之力? 呼衍朗長長吁出一口氣,心中不由得澎湃起來,在帳中來回徘徊,眼底也簇出了明亮的火苗。 天色逐漸沉了下來,陰慘慘蒼茫一片的雪地里,成斐策馬而至,早早安排在巒腳的兵士皆身披白布伏在疏林中,見他過來,都起身招呼:“大人?!?/br> 成斐此刻身著玄赤色的戎裝,在素裹的野地里十分顯眼,是以兵士們一眼便認了出來,成斐頷首,翻身下馬,轉向一旁領兵的岑帆:“狄軍距此地還有多遠?” “約摸二十里之距。” 成斐聞言,抬頭看了眼天色,朔風攜卷著雪花迎面撲來,刺的人幾乎睜不開眼。 雪大風急,行程會再拖上兩刻,他從郡內繞行至此處時,王軍已在引兵向西,照現(xiàn)下發(fā)展的情形來看,和他的預算不差毫厘。 成斐牽馬至疏林深處,自己出來時已經披上了一席凈白披風,幾乎要融到這茫茫雪色里,眉目卻清明疏朗的扎眼,看向候著命令的岑帆,道:“保存體力,靜待便是?!?/br> 越往西去,地勢越多變幻,雖起伏不大,其間卻有矮壑縱行,陳軍前鋒轉為后隊,持盾向西撤走,狄軍得勢,又接了令,一路猛追,王軍數(shù)千面密不透風的盾墻在蒼茫雪地上連成一線,不斷往后推移,被遠遠掩護在陣列最前面的主力卻已經逐漸的悄聲和積雪融為了一體,天色沉沉壓下來,四周白茫茫連成一片,分不清是撤到雪中的兵還是被雪掩埋的土石,狄軍旌旗揮卷,一路朝著王軍后撤的方向追襲而去。 岑帆伏在雪地里,盔帽和眉上都染了一層厚厚的雪,只有一雙黑黢黢的眼睛在雪地里間或動彈一下,才能辨出這是個人而非山石,周圍雜聲皆被厚厚的積雪吸了進去,連風聲都小了許多,岑帆焦灼而按捺的聽著,良久,貼近地面的耳朵終于感受到了從地面遠遠傳來的震顫之聲,由遠至近,身后疏林里枝椏上的沉雪都紛紛落將了下來,枝杈被壓斷的聲音噼啪作響,岑帆不顧落在身上的雪塊,話便沖出了口:“大人…” “來了。”旁邊的成斐睜開眼,接住了他的話。 周圍景色茫茫沉沉,厚重的夜幕里陳軍沿路持戈而來,伏兵居高,可以見得原本十數(shù)萬之眾的王軍主力已沿路順勢撤走,整個陣型似一面躺倒的彎彎新月,只剩后壁寬厚豐余,盾墻林立,礙著暮色茫茫風雪飛卷,在后面根本看不出,兩軍奔踏而至,借著雪輝,相接扎進了前路黑黢黢的口袋。 風雪漫天,察覺到眼前的陳軍速度變慢,蹄印雜亂,如后力耗盡,更是激起了狄軍嗜血爭勝的因子,從前鋒至中軍,一面面旌旗相繼入谷,迫不及待時,幾乎觸手可及的陳軍卻突然變換了陣型,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縮減,不過短短一刻,幾乎大片軍隊竟收攏的只剩了先前的四分之一,匯成一刀,行兵忽而加快了,距離迅速拉大,還不讓人來的及看清楚,便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前鋒頭一瞬還以為自己是撞了鬼兵,一股涼意從后脊蔓延而至,慌忙叫停,后面的士兵追的正急,一時間哪里收的住,硬是又往前推了許多,才堪堪停下來。 待驚覺回首,狄軍近半已深入谷中。 四周都被雪湮沒了,只能聽見風雪簌簌落地的聲音,首將倉促調轉馬頭,卻不察撞到了一處障礙,定睛去瞧,才發(fā)覺身旁立著一塊圓滾滾的巨石,因雪勢太大,白的同空蕩幽谷融在了一起,再借著余暉一瞧,心底悚然一驚。 深曠的谷底中分布石陣,王軍顯然已經在巨石和黑夜的掩護下有序撤離,大部分狄兵還陷在谷中,教他心底突然騰上來一股不祥的預感,回首大聲喊道:“快撤!快!” 聲音才從嗓子里吼出來,便被地面和谷壁上厚厚的積雪盡數(shù)吸了去,根本沒有傳多遠。 他趕忙驅馬,從密密麻麻的兵馬中穿過,一邊下達了后撤的命令,可才行至半路,谷口上方忽然傳來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連帶著地面都顫抖起來,借著雪上反射的夜光,回首看去的眾人瞳孔皆劇烈一縮。 第80章 只見一塊接著一塊的巨石從谷地兩側的高地上翻滾而下, 攜裹著厚厚的積雪砸向谷口,震耳欲聾雪浪飛卷,谷口周圍的兵士來不及躲避, 紛紛被巨石砸中, 彌漫起濃重的血腥,剎那間馬嘶聲、旌旗折斷聲和慘嚎聲不絕于耳, 谷中谷外的狄兵被截成兩段,眼睜睜看著距自己不過咫尺之距的兵馬瞬間被石頭和落雪掩埋, 血rou橫飛, 頓時陣腳大亂。 前鋒中軍數(shù)萬兵士盡數(shù)被困谷中, 惶然不得出,狄軍失首,亂成一團時, 忽聞身后長路上傳來足致發(fā)聵的廝殺和吶喊之聲,倉皇回首,才驚覺方才突然消失的王軍竟然突然又出現(xiàn)在視野里,一反不敵之態(tài), 包抄而至,勢如虎狼,長戈林立, 直若一把利刃般攻入北狄的余下部隊,迅速將其圍堵,幾乎就在轉眼間,狄兵被銳不可當?shù)耐踯姏_殺的狼突豕奔, 潰散不迭。 谷中被困的兵士聽到外頭的交戰(zhàn)聲,心知中計,無不驚駭,奈何谷壁高聳,冰雪厚積,毫無攀登之可能,四周又雪茫一片,石陣虵行,無從辨向,成了火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驚慌間谷上箭矢刺透夜空,破風而來,密麻如雨,狄軍無處躲避,猶如籠中困獸,紛紛中箭倒地,死傷無數(shù)。 狄軍大潰。 王軍賀聲四起,聲浪壓蓋了呼嘯的寒風,岑帆遽然向成斐拜倒,聲音激奮:“大人神機妙算!今夜大破狄軍,平定北境之時不日可期!” . . . 蘇閬知道昨日的戰(zhàn)事成斐謀劃已久,將是決定陳軍能否翻身的一戰(zhàn),等的十分焦灼,一直坐在窗下聆聽動靜候待消息,鳴金聲卻一直沒有響起,直到天際隱隱破出晨光,城門外的方向終于遙遙傳來慷慨激昂的嘹亮人聲,那是王軍十數(shù)萬兵士一齊唱出的凱歌。 穿透雪幕,直沖云霄。 蘇閬騰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不待她走出院門,長巷中已然馳來一匹快馬,很快便停在她腳前,岑帆意氣風發(fā),翻身拜倒:“副尉,昨夜狄兵被圍,折損近十萬之眾,王軍大勝!” 雖則心中已有猜測,聽聞戰(zhàn)果如此斐然,焉能不喜出望外,身體內的血液頓時鼎沸了起來:“近十萬?王軍披靡,終于徹底扳回一局了!” 岑帆笑道:“正是,此次狄軍元氣大傷,戰(zhàn)局扭轉,安定北境指日可待!” 蘇閬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心里懸著的大石頭也完全落了下去,拾衣下階,連道了幾聲好,將他扶起身,又問:“對了,你們大人呢?” 岑帆喜氣洋洋:“戰(zhàn)事初歇,大人此刻正在營中妥置戰(zhàn)后事宜,才入郡中便派屬下來先告副尉一聲。” 蘇閬聞言,笑著點頭道:“我已知曉,你且回去吧,別耽誤了軍中事務?!?/br> 岑帆應了,驅馬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過頭來:“此番戰(zhàn)畢,大人空閑定然比往常多些,想會時時來這里。”他說完,憨厚一笑,匆匆走遠了。 . . . 成斐將戰(zhàn)后行事安排下去,回帳便寫了封告捷的戰(zhàn)報,提筆之時,一個兵士進來道:“大人,戰(zhàn)尸已經集中完畢,正在填埋,”他一頓,將先前成斐給他的畫像奉上,“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狄軍少將?!?/br> 呼衍朗還活著,卻也不在意料之外。 成斐將寫好的捷報封起,頷首道:“知道了,”他說著,將其交到兵士手中,“即刻派快馬,將軍報送至上京?!?/br> 朝中風緊,江涵接到這個消息,總也能寬心些。 . . . 時至晌午,泓學院才歇了晨課,張承允收拾好書卷,起身見陳義還趴在桌上,聚精會神的瞧著什么東西,走過去道:“陳兄,去用膳了?!?/br> 他邊說,視線邊落到了陳義手中捧著的書上,不覺失笑:“我當陳兄課上偷偷看的什么,原是《正義》還沒讀完么?” 陳義噓了一聲,抬頭見夫子早已離開了,才道:“我哪里有承允兄弟這樣好的頭腦,一遍不夠,自然要多翻幾趟的,左右寫的有趣?!?/br> 他說著將書合起,拋在桌上,伸了個懶腰:“還真餓了,走走,吃飯去?!?/br> 張承允順目望去,臉色卻刷的白了。 桌面平整,書落到上面,畫了個弧才停下,原本夾在末處的兩張紙便滑了個角出來,正是前些日子他抄給陳義的那兩頁。 字跡! 張承允的手猛地攥緊了,伸手便去撈,卻被收拾東西的陳義快了一步,卷起來便夾在了懷里。 他的手堪堪撲了個空,停在桌上,陳義惑然抬頭,看見張承允的臉,面色微變:“承允兄怎么了,不舒服么?” 張承允心頭一沉,手指微蜷:“我…不,沒事?!?/br> 陳義這才放心,笑道:“我還以為是你日夜苦讀熬壞了,走啦?!闭f著手中書卷敲了敲他的肩膀,口中哼著歌往用飯的方向去了。 張承允獨自一人留在課房,心撲通撲通的跳,清秀的面龐都有些扭曲。 竟然出了這樣大的紕漏… 他方才想以謄抄錯漏為由將那兩頁紙要回來,可細考慮來,根本不可行。 要回來之后該如何,換回自己的筆法抄一遍給他?等于是明擺著告訴他自己可以寫出兩個人的筆跡。他看到了,不管那兩頁紙能不能銷毀,他都看到了。若屆時集稿事發(fā),他肯定也能想起可以寫出那樣的字的不止成斐一人! 張承允后背開始冒汗,手狠狠扣住了桌角,雙目微瞇。 夜幕降臨時,陳義才回了寢房中。 張承允坐在窗邊的桌案旁,正在奮筆疾書,室內安靜的很,偶爾可聽見落筆聲沙沙的響,陳義不無詫異的走過去:“承允兄還在忙課業(yè)么?不像你啊,我都做完了?!?/br> 張承允的動作停住,嗒的一聲,將筆架在了硯臺上:“嗯?!?/br> 燭光在他臉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反而有些陰沉。 陳義莫名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張承允抬首,往常一般謙和的笑容已經掛在臉上:“沒什么,可能是這幾日太累了?!彼麙咭谎坳惲x隨手放在案上的書,笑笑道,“陳兄的《諸葛正義》呢?” 陳義邊脫下外衫去拿洗漱用的木盆,邊道:“唔,那個啊,我下午看完便還回藏書閣里去了?!?/br> 張承允從身后慢慢走向他,忽而加重了聲音:“我給張兄謄的那兩頁,也一并進了閣中?” 陳義一頓,笑道:“是了,我想著把書湊齊了也好,給以后借的人行方便嘛,承允兄不會介意吧?”他說著,回過頭來,眼前卻突然被一層黑影籠罩了。 他瞳孔猛然一縮,還未來的及叫出聲,便被張承允推到榻上,拽過旁邊被衾死死捂住了頭臉,手中木盆掉到地上,哐當一聲響。 陳義心中大駭,呼吸被阻斷,拼命掙扎,卻不想張承允的力氣竟這樣大,壓制的他幾無反抗之力,只能發(fā)出徒勞的嗚嗚聲,也幾乎被厚厚的被衾壓住了,胸腔里殘余的空氣被盡數(shù)擠壓而出,良久,連僅剩的破碎聲音也開始消弭,兩眼翻白,四肢終于漸漸松開,身子挺在了被下。 張承允身.下安靜下來,徹底的沒了聲息。 他猛地撤手,狠狠呼吸了一大口空氣,胸口不斷起伏。 身后的窗子突然發(fā)出噼啪一聲輕響,好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張承允驟然回頭,額上冷汗映著水光,涔涔發(fā)亮。 窗子后頭又沒了動靜。 他努力穩(wěn)住氣息,連跌帶爬的下榻,快步走到門前,猛地拉開。 外頭的回廊里空空蕩蕩,出了不時吹過的寒風,半個人影也沒有。 張承允咕咚咽了口口水,這聲音在空寂的夜里好像也極為清晰。 他轉身回了房中,哐當關上房門,插緊。 屋子里只在案邊點了一盞燈,并排的兩榻所在的地方十分昏暗,被子被人頂起一個鼓包,靜靜攤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