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滿堂鴉雀無聲, 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晰入耳。

    虞璁抬手抄起那把繡春刀，交還給了陸炳, 緩緩地坐了下來。

    俗語說刀懷身中, 殺心自起, 現(xiàn)在的他猶如出鞘的刀鋒芒畢露，根本不容任何人再質(zhì)疑二三。

    但治理下屬, 光靠威懾不夠，一旦他們脫離了自己的監(jiān)控范圍, 又有了些許的安全感，開口非議是遲早的事情。

    “鶴奴，把那幾本冊子都抱過來。”皇上抿了口茶，心里雖然緩了過來, 但神情依舊繃著：“時辰還早, 會議也才剛剛開始，各位大人可坐住了?！?/br>
    皇上即位沒幾年，鶴奴也沒讀過什么書, 但他們有個天然的作弊器，那就是宮中藏書檢索器楊大人，還是聲控的。

    “楊大人, ”虞璁抬手，不緊不慢道：“請你來為大家分析一下, 這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的相關(guān)情況?！?/br>
    “諸位大人也勞煩洗耳聽聽，這勞民傷財(cái)，到底是個怎么傷法?！?/br>
    鶴奴識趣的后退了一大步, 示意楊慎穿過擁擠的人群，站到皇帝身邊來。

    楊慎怔了下，竟有種做夢的感覺。

    剛才那些審視他的目光，在這一刻也變成了羨慕與敬畏。

    皇上竟然抬舉這么一個罪臣！如今是真要變天了啊！

    他即刻起身，快步從椅子人群中走了過去，站到了那堆書的旁邊。

    伴隨著一聲輕咳，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不急不躁。

    “臣，楊用修，獻(xiàn)丑了。”

    書本本身厚重繁多，但楊慎一站在這些書卷之間，就仿佛突然耳清目明，連說話的聲音都洪亮了幾分。

    他隨手執(zhí)了一本，朗朗道：“據(jù)天財(cái)庫記載，永樂三年舉國歲入約八百萬兩有余，歲貢三十余萬兩有奇?！?/br>
    “哦？”虞璁瞥了眼神情復(fù)雜的人們，開口問道：“那么楊用修，這修建一支如鄭大人當(dāng)年的船隊(duì)，造假幾何？”

    楊慎沒有很快的回答問題，而是又低頭快速翻閱了幾本舊錄，謹(jǐn)慎道：“永樂年間的艦隊(duì)，合計(jì)兩百多艘海船，最大的有六十三艘，一艘兩千料的中等船只需三百六十五兩，此計(jì)價(jià)來自于南京龍江造船廠，不會有差?！?/br>
    原有的典籍早就沒辦法找了，眼下也只能靠各地縣志和零碎的記錄，來一點(diǎn)點(diǎn)的還原永樂年間的情況。

    要不是弘治年間的那一把大火……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反而思考的越加迅疾和從容，又掐指核算道：“‘寶船’論寬窄用料，都遠(yuǎn)巨于常規(guī)船只，如果單算這六十三艘大船，天財(cái)庫舊簿記載總支出為十八萬九千兩?！?/br>
    “那么除了寶船之外的普通船只呢？”虞璁挑眉道。

    “合計(jì)三十五萬八千兩，總計(jì)為五十四萬七千兩，”楊慎抬起頭來，補(bǔ)充道：“陛下，這些財(cái)務(wù)支出，和零碎消耗，臣等和天財(cái)庫都是往大的方向統(tǒng)計(jì)的——也就是說，實(shí)際造價(jià)只低不高?！?/br>
    楊一清前面全程沉默不語，此刻突然輕咳一聲，開口道：“陛下別忘了，這船隊(duì)至少要三年才能建成，因此每年支出應(yīng)當(dāng)在十八萬上下?！?/br>
    十八萬兩。

    皇帝抬了眸子，輕巧道：“諸位愛卿知道，朕這光祿寺消減清查之前，一年要耗費(fèi)多少銀子么？”

    “三十六萬兩?！?/br>
    每年三十六萬兩，養(yǎng)三四千的廚子屠夫，就為了應(yīng)付內(nèi)外宮廷里的祭享宮筵，就為了把這些扒在紫禁城里的蛀蟲們都個個喂得滿肚子流油！

    不清查這真正殘害民脂民膏的異己，倒來質(zhì)疑朕不得海運(yùn)！

    “繼續(xù)說。”虞璁以手扶額，不緊不慢道：“告訴朕，在船隊(duì)建成之后，每年的修復(fù)保養(yǎng)船只的開銷又是多少？”

    “‘松木二年小修，三年大修，五年改造’，但寶船均使用了上好的楠木料子，應(yīng)是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造，”楊慎低眉一算，再度開口道：“回稟陛下，每年維修費(fèi)用約十一萬上下，而這兩三萬人的隨行部隊(duì)，約莫每年軍餉消耗萬兩有余?！?/br>
    哪怕就是現(xiàn)在新立船隊(duì)，國家也定然負(fù)擔(dān)得起。

    虞璁聽完這些，忽然勾唇笑道：“剛才說勞民傷財(cái)?shù)哪俏唬悄膸讉€大人來著？”

    “要不你們替楊大人查查，這一趟海貿(mào)回來，國庫里又充了多少銀子？”

    這完全是只賺不賠的買賣！

    方才還跟正義斗士的幾個老臣現(xiàn)在臉上都又羞又臊，恨不得鉆到地下去！

    這幾朝幾代不都是隨心而談，有幾個像皇上這樣把書都扔桌子上來擺事實(shí)講道理的？

    從前他們都比的是誰聲勢大，誰更豁的出去，可如今皇上來這么一出，意味著以后胡說八道哪怕聲音再高都不做數(shù)了。

    ——意識到自己其實(shí)一直在胡說八道，也是頗不容易而且相當(dāng)羞恥的事情。

    伍文定一臉的窘迫懊悔，此刻也只得站起身來，鄭重其事的認(rèn)錯道：“是臣逾矩僭越，目無史跡，望陛下贖罪！”

    其他幾個大臣見狀，也忙不迭的告罪認(rèn)錯，生怕皇上從此不待見自己。

    “朕原想著，今天與你們探探這東南三省的海禁該如何管，又該分哪些官僚過去協(xié)治，”虞璁悠長的嘆了口氣，淡淡道：“沒想到諸位對此一無所知，也真是浪費(fèi)時間。”

    “今晚都各自回衙門，寫完或分析或議論的奏折再走。”他抬起眸子，再度掃視安靜如雞的眾臣，揚(yáng)起笑容道：“至少三千字，朕要明早睡醒時就看的到，聽懂了嗎？”

    回宮的路上，鶴奴見皇上腳步越發(fā)輕快，還哼起小曲兒來，完全沒有剛才的肅殺之象。

    “陛下，你說這幫老骨頭，會不會熬壞身體??？”

    “呵，”虞璁挑起眉毛，習(xí)慣性捏了捏他的小臉：“想什么呢？我不這么說，他們能長記性？”

    這次要是就罵一頓放過他們了，回頭絕對又有人跟沒裝腦子似的撞過來，再憑主觀感覺瞎嗶嗶一通！

    “像王楊這樣的老臣，恐怕在回衙門的路上就想好了該如何做文章，”虞璁想了想不太對，改口道：“不，恐怕在我發(fā)脾氣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肚子里一堆話想說了?！?/br>
    “至于查驗(yàn)案卷，核實(shí)數(shù)據(jù)之類的事情，自然有書童去做?！?/br>
    三人走到東殿附近，皇上忽然讓鶴奴去看一趟時間，這會議開完，也才過了一個時辰不到，距離凌晨十二點(diǎn)還有四個小時左右，也不算太沒人性。

    幾十年里偶爾加這么一次班而已。

    寢殿里早已備好剛煮的冰糖雪梨湯，專門給他潤潤嗓子。

    虞璁一回到這暖意升騰的寢宮里，就覺得臉皮發(fā)沉，他喝碗梨湯匆匆洗了個澡，然后一臉安詳?shù)陌c在了柔軟的大床上。

    陸炳沒有馬上回寢宮，而是再度囑咐守夜的侍衛(wèi)們注意閑雜人等的進(jìn)出，又前后核查了一遍，才算略放松了一點(diǎn)。

    鶴奴被下毒之后，他就格外警戒這乾清宮內(nèi)外的異常，就連宮里每個婢子太監(jiān)的家世和往來，都跟剝魚刺似的格外仔細(xì)小心。

    他知道，皇上跟孩子似的信任又依賴自己。

    所以更要保護(hù)好他。

    等陸炳洗澡歸來的時候，皇上還捧著書在瞇眼看著，困倦之意略有些明顯。

    “累了一天，怎么不早點(diǎn)休息？”陸炳翻身上床，略熟悉的把他圈在懷里，輕聲道：“明日既然不用上朝，就多睡一會兒?！?/br>
    “我在等你啊。”虞璁滿足的蹭了蹭帶著清冷香味的陸大人，又親了下他的臉頰，慢悠悠道：“睡前咱們再講個笑話吧?！?/br>
    陸大人原本放松的身體又僵硬了起來。

    皇上最近真的是沒完沒了了啊。

    虞璁摟著他又貼的近了些，笑瞇瞇道：“蘇人遇一友云：昨日兄為何如此高興，在家狠干?！?/br>
    在·家·狠·干。

    陸炳眸子一睜，心想這是越發(fā)的沒規(guī)矩了……先皇要是知道熙兒私下如此，恐怕連胡子都得氣歪。

    皇上笑的蔫兒壞，語氣又親切的跟說體己話似的：“友云：并不曾。其人曰：我在府上親聽甚久，還要賴么？友曰：騙兄非人，我昨日實(shí)實(shí)不在家里。”

    最近這笑話是一個比一個露骨了啊。

    陸大人沉默了半天，才悶悶道：“你這些都是聽誰說的？”

    虞璁眨巴了下眼睛，不假思索道：“鶴奴講給我玩兒的！”

    陸炳低頭親了下他的額頭，不聲不響地在心里給鶴奴又記了一筆。

    黃錦聽鶴奴說皇上昨日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也不敢貿(mào)然叫他起床。

    這一睡便睡到了己時，虞璁醒來一摸發(fā)現(xiàn)陸大人又走了，便趴在床上喚鶴奴端碗牛rou蛋花粥來。

    鶴奴知道這一碗粥不夠，又端來三四籠點(diǎn)心，擇一放在瓷盤上之后，再把小木桌端到了床上。

    虞璁去年穿越過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給床上墊五層褥子。

    這硬板床簡直是現(xiàn)代老頭兒老太太的標(biāo)配，自己夜里翻個身都覺得硌得慌。

    不光如此，他還按照西式早餐的那一套，把吃飯時看的閑書和小桌子全都設(shè)計(jì)了一通，還吩咐宮里每天都切些水果拼盤和糕點(diǎn)，用下午茶那般的三層塔隨時端上來。

    可惜不知道怎么做黃油面包，要是平時能吃到吐司芝士之類的就好了。

    ——好像是用牛油還是什么東西來著？回頭跟鶴奴琢磨琢磨去。

    原主的身體本身纖瘦得很，可如今虞璁活兒多胃口好，臉頰也漸漸豐滿了許多。

    他少了從前的凌厲神情，哪怕垂眸坐在一側(cè)，都有了幾分溫柔的感覺。

    陸大人也明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也不算長胖了，不過抱起來手感較好了不少。

    鶴奴看皇上又在看那些男歡女愛的小本子，悄咪咪的開口道：“我今兒聽趙公公說，衙門里有臣子到現(xiàn)在都沒走，據(jù)說都寫折子查卷宗寫哭了?！?/br>
    “該的！”虞璁頭都不抬道：“平時朕穿個花衣裳都能嗶嗶好幾本子，這時候倒是屁憋不出來了！”

    “朕就愛穿花衣裳！”

    2

    最后這奏折全都遞了過來，摞了一人高。

    聽說王守仁回衙門之后就揮墨而就，一個字都沒改。

    虞璁繞著一摞奏折轉(zhuǎn)了一圈，勾勾手指道：“鶴奴，你來把這些奏章先分個類，我看的都眼睛疼。”

    鶴奴認(rèn)命的應(yīng)了一聲，踮腳夠最上頭的那一本。

    虞璁被他蠢得看不過去，伸手把上面一摞抱了下來，慢慢道：“這些折子我晚上再看，王大人今天下午沒有講學(xué)，但是我想去吃他們家的栗子糕了?！?/br>
    鶴奴怔了下，猶豫道：“又出宮？”

    “你說這司禮監(jiān)做糕點(diǎn)的怎么就比不上他們呢？”虞璁還在回味栗子糕的甜香味：“軟糯又噴香，是放了蜂蜜還是牛乳啊……”

    他在那一咂吧嘴，鶴奴也略有些饞了，只弱弱道：“他們家的油炸小河蝦也特好吃?！?/br>
    “小河蝦？”虞璁愣道：“我怎么沒吃過。”

    “這個……他們家的婢女見我長得好看，悄悄去后廚端來的。”鶴奴摸著后腦勺笑道：“我聞著香沒忍住，兩三口就全撈嘴里了。”

    “你這吃獨(dú)食的！”

    陸炳還有忙不開的公務(wù)，他們便只二人去了尚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