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焉不知緣何，但張大娘說的話，幾乎從沒錯(cuò)過。

    她莫名地心慌起來，張大娘把攤子交給旁邊賣花的商販，便帶她騎著馬一路奔到山上。

    陸家院子里一片狼藉，原本要被修繕的灶臺，仍是倒塌時(shí)的樣子。所有的東西都摔在地上，桌子，椅子，還有新洗的衣服。

    一道黑影從屋中疾馳而出，速度之快令人無法看清他的樣貌。

    但凡是關(guān)山的人，都是跑不了的，陸行焉沒有心思去捉人，她整顆心都懸在謝公子身上。

    陸行焉跑到房里，只見謝公子倒在血泊里，他尚存一絲殘息，見著陸行焉回來，他松了一口氣。

    這個(gè)人，明明身負(fù)重傷，還要調(diào)侃一句。

    “陸行焉，你可把我害慘了。”

    陸行焉自己受過不少的傷，她從不覺得流血是一件要緊的事。

    可現(xiàn)在躺在血泊里的，是她心愛之人，他身上挨一劍，便是在她心頭刺一道。

    張大娘按住止血的xue道，謝公子暈倒了過去。

    她一言不發(fā)撤掉謝公子傷口處的衣物，將傷口仔仔細(xì)細(xì)辨認(rèn)。

    她眉頭蹙緊，呢喃著說：“是倉青山劍法...”

    陸行焉看向張大娘：“倉青山...九年前就滅門了，你怎么會知道是倉青山的劍法？”

    一切突然之間就能說通了。

    曉天和謝公子到關(guān)山的時(shí)間，幾乎是相同的。

    張大娘悲戚一笑：“我是倉青山的人，怎么會認(rèn)不出?！?/br>
    曉天怕她，并非因她不喜歡曉天，或她是形象太過威嚴(yán)。

    而是曉天認(rèn)得她。

    曉天來關(guān)山，是為殺謝公子的。

    張大娘替謝公子把脈，她眉頭緊鎖。

    陸行焉問：“他可有性命之虞？”

    張大娘道：“若你我再晚來片刻，就要一劍斃命了。外傷是小，但他原本就是個(gè)有傷在身之人?！?/br>
    陸行焉只會處理外傷，至于內(nèi)傷，她一竅不通。

    她問：“他會死嗎？”

    張大娘皺眉：“你事先可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

    陸行焉搖頭。

    “師兄給了我催毒的方子。”

    “我從未見過如此毒性，也許是太久沒問事江湖...是何毒我倒是不知，唯一能確認(rèn)的，是他這一受傷，正好給了他體內(nèi)的毒機(jī)會沖破屏障，傷及他的心脈?！?/br>
    陸行焉看了一眼臥床昏迷的謝公子，她目光里閃爍著濕意。

    但她是陸行焉，是天下第一厲害的人。

    “我不會讓他死的?！?/br>
    她替謝公子處理過外傷，但他未能立刻醒過來。張大娘道：“我離去片刻?！?/br>
    陸行焉警惕地看向她：“你要去找曉天？”

    張大娘道：“我只是找他問清楚一些事情，不會因他是倉青山的人就包庇他?！?/br>
    張大娘找到曉天家中，是阿芬給她開的門。她換上平日的好臉色，跟阿芬笑著說：“我有點(diǎn)事想請教你家曉天。”

    她剛來關(guān)山時(shí)，誰都不與她說話，是當(dāng)年還是小女孩的阿芬將手中新摘的花贈予她，迎她入山。

    她對阿芬永遠(yuǎn)是和顏悅色的。

    曉天從屋內(nèi)出來，他抱了抱妻子，在她耳旁說：“你去顧著爐火好不好，我怕燒得太旺糊了鍋?！?/br>
    曉天見張風(fēng)清的最后一面是十二年前。

    那年的張風(fēng)清，還是一頭烏發(fā)，是絕艷江湖的大美人。

    張風(fēng)清道：“我走那年，你應(yīng)當(dāng)還是個(gè)孩童，所以我才沒認(rèn)出你。倉青山的子弟，怎會淪落到為人屠刀？”

    以前的倉青山，在江湖上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門派。

    曉天含恨道：“當(dāng)年你勾引師父，害他走火入魔，才被別的幫派有機(jī)可趁?！?/br>
    張風(fēng)清想要解釋，卻已然沒那個(gè)必要。

    她從未勾引過師父，那不過是正常的愛慕。

    她默默說：“我從未害過師父?！?/br>
    曉天冷笑：“當(dāng)年你殺師祖，你能夠一走了之，可曾想是誰替你收拾這些爛攤子的？”

    張風(fēng)清固執(zhí)道：“他已逐我出師門，何必再替我善后，無非是為了他名門正派的名譽(yù)罷了?！?/br>
    長久以來，曉天和所有倉青山的弟子都是恨張風(fēng)清的。

    當(dāng)年她為一己私欲殺害師祖，又枉顧人倫勾引師父，令倉青山由盛轉(zhuǎn)衰，最后淪為其它門派的刀下魚rou，無數(shù)同門離散天涯。

    幸者似他，也只能做別人手下屠刀。

    張風(fēng)清已瘋魔，她一遍遍重復(fù)：“他怎會護(hù)我？”

    她寧愿師父如今活成一個(gè)沽名釣譽(yù)的名門正派，也無法接受師父因而死的事實(shí)。

    曉天微微側(cè)身，擋住屋里正在燒飯的阿芬，不讓她看見外面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這一切恩怨，和阿芬是無關(guān)的。

    “風(fēng)清師姐，你心中若對師父還有一絲愛意，便去幫他報(bào)仇?！?/br>
    可張風(fēng)清入了魔，好像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仇人就在關(guān)山。”

    陸行焉守了謝公子一天一夜。

    他醒來第一句話，問她：“你給我報(bào)仇了么？”

    “曉天只是個(gè)殺手，替別人做事。你知道誰要?dú)⒛愕氖遣皇?？?/br>
    “現(xiàn)在你可是知道了，我們王公貴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br>
    “那可真是不湊巧，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br>
    她眼含淡淡的笑意，并不把這世上的艱險(xiǎn)放在眼中。

    謝公子虛乏地看著她，他的睫毛將他渙散的眼神遮擋住。重傷之中，他連輕浮的力氣也沒了。

    他難得鄭重了起來。

    “我同你非親非故，你大可將我扔去山下。”

    哪里是非親非故呢...陸行焉心想?？伤犓搜?，又難免神傷了起來。

    原來他的心中，他們?nèi)允欠怯H非故的。

    她道：“我不怕他們的。”

    謝公子道：“奈何府與謝侯府聯(lián)手，你也不怕？”

    靜默片刻，陸行焉道：“不怕。”

    各種事由，她本來打算去找?guī)熜謫杺€(gè)清楚。可謝公子自然會猜到她的想法。

    讓她找別人問清楚，不如自己告訴她。

    “不必問別人，我說給你聽?！?/br>
    陸行焉被他識破心思，坦然說：“好?！?/br>
    “陸行焉，你想聽什么我都說給你?！?/br>
    陸行焉握住他發(fā)涼的手：“那你多叫幾聲我的名字好不好？”

    “你這又是什么破要求...我現(xiàn)在說話都累，若沒正事，就別讓我開口了?！?/br>
    “你叫我名字時(shí)...很動聽?！彼鄣赘∩弦荒t，是今生第一次說這樣的話。

    小時(shí)候沒有名字，后來去了奈何府，有了名字，但宗主說名字是給人叫的。

    陸九，不過是奈何府的走狗，哪里稱得上是人呢。

    “陸行焉...明年，是我繼任謝侯府之年。你或有所聞，謝侯府今日掌權(quán)人為我叔父，他不愿讓權(quán)于我，最好的辦法便是除掉我，于是下毒于我。而奈何府一向欲將奈何府收攏其下，奈何府宗主欲與我做一趟交易，他替我除去叔父，扶我上位，可代價(jià)是以后我都得受他桎梏...陸行焉，我是不是很慘吶？”

    陸行焉愣怔著，她想了想，說：“眾生都是慘兮兮的?！?/br>
    謝公子不滿她不解風(fēng)情，明明他是在向她撒嬌，尋求撫慰。

    哪有她這樣子勸人的。

    可陸行焉接著又說：“我不會讓你這么慘下去的?！?/br>
    她將自己手心的溫度慢慢渡給謝公子——他這一雙手，是要舞文弄墨的。

    “奈何府你不必?fù)?dān)憂，即便是宗主出手，未必是我對手?！?/br>
    謝公子從她手里伸出手，弓起手指在她腦殼敲了兩下。

    “你整日都想打打殺殺的?！?/br>
    “我沒正兒八經(jīng)地念過書，不懂你們公子爺?shù)娘L(fēng)花雪月，不想著打打殺殺，就半分價(jià)值也沒有了?！?/br>
    這女子臉上的陰晴變化都被他看在眼中，他察覺到，她在自卑。

    “只要我能活下來，便帶你去見識山外的風(fēng)花雪月。”

    “你會活下來的?！标懶醒奢p描淡寫地說。

    公子爺，注定要大富大貴，長命百歲。

    陸行焉給謝公子喂完粥，又請他坐上從夏伯那里借來的輪椅，她推著他去見太陽，不過一陣，烏云蔽日，天色昏沉，謝公子體力不支，便睡了過去。

    陸行焉推著謝公子到張風(fēng)清家中。

    只見張風(fēng)清家中的家具都被蒙上白色布帛，屋里一塵不染。

    她不同往日專穿著艷紅色的衣服，今日，她換上一身喪白色衣服，眼里的世俗光影都消散了去。

    “你還會回來嗎？”她問張風(fēng)清。

    “我從不屬于這里?！睆堬L(fēng)清說。

    關(guān)山十年的平靜，仿佛她從沒經(jīng)歷過。

    她看著陸行焉，多好的年華，當(dāng)年她愛慕師父時(shí)，亦是這樣的好光景。

    “阿九，既然來了，便聽我說一段故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