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開口嚎道：“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四周行人側(cè)目紛紛。

    周容訖又笑了。他的笑法很神經(jīng)質(zhì)，不知是笑還是哭。

    周容訖道：“活那么久有何意義？親故兒孫都死了，留一個孤家寡人守墓么？”

    李克道：“你說的有道理。但與活兩個月相比，我還是更想活五百年?！?/br>
    周容訖道：“人都是會死的。你穿來之前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當(dāng)時有什么感覺么？”

    李克沉吟道：“不記得了。眼睛一閉一睜，就來了。”

    周容訖道：“所以那些死去的人，或許也是在另一個世界睜眼了罷?！?/br>
    “……”

    李克道：“好。”

    周容訖道：“什么好？”

    李克道：“你很好。心夠高，手夠狠，反社會人格，不拿人命當(dāng)回事。你會登基的?！?/br>
    “……”

    周容訖道：“誰說我要登基？”

    【四十一】

    李克壓低聲音道：“你不是要弒君？”

    周容訖道：“是啊?！?/br>
    “……”

    李克道：“你弒君不是為了篡位？”

    周容訖道：“不是啊。”

    “……”

    李克道：“那弒了君以后，誰當(dāng)皇帝？”

    周容訖道：“并不關(guān)我事?！?/br>
    “……”

    【四十二】

    李克憂心忡忡，一路無言。周容訖看在眼中也不說話。

    回到王府，李克才糾結(jié)地開口道：“你這樣是不對的?！?/br>
    周容訖奇道：“你難道是第一天知道我要弒君？”

    李克道：“我不是說這個。當(dāng)壞人也要有壞人的抱負，你這樣只想殺人不想奪位的，這是龍?zhí)椎膽蚍莅??！?/br>
    周容訖道：“不然你以為呢？”

    “……”

    周容訖負手站在窗邊，悠然道：“收買宮奴偷換御膳毒死圣上這么大的事，宮中肯定會徹查。我與新帝素有嫌隙，第一個便會查到我頭上。到時候我自然是要陪葬的?！?/br>
    李克道：“所以……你就是管殺不管逃、爽一把就死？”

    周容訖笑了笑。

    李克道：“我能不能問一句，你跟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第8章 【有毒】四

    【四十三】

    周容訖道：“小時候，他用馬鞭抽過我?！?/br>
    李克息事寧人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周容訖道：“后來他娘設(shè)計淹死了我親弟弟?！?/br>
    “……”

    周容訖道：“他娘死前又毒殺了我娘?！?/br>
    “……”

    李克道：“冤有頭債有主……”

    周容訖道：“然后他又害死了我至交好友?！?/br>
    “……”

    【四十四】

    李克硬著頭皮道：“就算這樣，濫殺無辜也不好。到時候宴席上吃魚的不止他一個，會有很多人被毒死?！?/br>
    周容訖道：“我知道?！?/br>
    李克道：“查到你之后，搞不好全府上下也要遭株連。”

    周容訖道：“我知道?！?/br>
    “……”

    李克道：“你真的反社會不成？這件事明明可以周密計劃，肯定有辦法不牽連到旁人，說不定連你自己也可以洗清嫌疑！”

    周容訖微笑道：“我沒時間了?！?/br>
    “……”

    周容訖道：“先帝大概早就有所察覺，遺旨命我孝期一過就遷往蜀州的偏遠封地。這是我有生之年唯一的機會。”

    【四十五】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克的命不久矣的感覺也越來越清晰。

    如今他除了待在客房炒蘑菇之外，三五不時便拉周容訖上一回街，今日要騎馬，明日要擊鞠，漿酒霍rou，花前月下，誓要在死前過一把活著的癮。

    不知為何，周容訖也一直由著他。

    李克點了一盤麝香鴨，大快朵頤道：“我們那兒有道菜，叫啤酒鴨。”

    周容訖道：“皮酒是什么酒？”

    李克道：“用大麥芽釀的，味道有點兒苦，但是清新爽口，也不易醉人。將鴨rou與姜蒜翻炒之后，倒入醬油和啤酒，再加點兒糖，小火燜燒，收汁了再加辣椒與鹽炒一炒……”

    李克咂咂嘴。

    “……”

    李克道：“給我些時間，說不定我也能研究出啤酒的釀法。我最近廚藝大進，燒出啤酒鴨也不是不可能。”

    “……”

    李克道：“哦，可惜沒時間了?！?/br>
    周容訖沉默片刻，道：“是我對你不住。”

    李克沒想到他會冒出這么一句，驚了一下，才嘆息道：“你明明也快要去送死了，想必也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卻還在這兒陪我閑逛，是因為對我有愧罷？”

    【四十六】

    李克喝多了，道：“你是好人。”

    周容訖笑道：“我是好人？”

    李克道：“你那顆喪盡天良的心底某處一定殘存著未曾泯滅的人性之光。這一切都是體制的問題。是體制的問題?！?/br>
    “……”

    李克誠懇地勸道：“殿下，回頭是岸。”

    他在醉眼中似乎看見周容訖舉杯一飲而盡：“我離岸太遠了?！?/br>
    【四十七】

    除夕將近的某一天，李克突然靈光一現(xiàn)，發(fā)覺自己之前真是太笨了。

    為什么一定要拿毒蘑菇假冒香菇呢？直接磨成粉末撒進菜里不就行了？

    事實證明，蘑菇磨粉不是那么容易，但切成極小的碎片卻不難。李克將碎片抓在手心，正想去找周容訖匯報，忽然靈光又是一閃。

    李克借故走進了王府的廚房。

    他這段時間出入廚房，已經(jīng)跟里頭的人混得很熟了，連奉命看著他的侍從也漸漸放松了警惕。

    李克站在灶臺前，看著鍋里盤里熱氣裊裊的食物。

    只要灑進飯菜里……

    半日之后，周容訖發(fā)現(xiàn)異樣，定不會放過他。

    但是如果先下毒，再掐準(zhǔn)時間將周容訖騙出王府去逛街呢？到時暗衛(wèi)也會毒發(fā)，來不及回府求救……

    李克站了良久，藏在袖中的五指攥了又攥，最終沒有松開。

    【四十八】

    周容訖道：“我仔細考慮了你說的話?！?/br>
    李克道：“……哪一句？”

    周容訖道：“我會在宮宴上與皇帝一起咽下毒菜，與他同時毒發(fā)身亡。我自己都死了，便可以洗清嫌疑。即使不能，也不會有人費心為難府上的余人了?！?/br>
    “……”

    李克神情復(fù)雜道：“你一定要死么？”

    周容訖但笑不語。

    李克道：“這世上明明還有那么多未看到的美景、未嘗到的美食……”

    周容訖道：“我小時候，也曾想過踏遍世間山川，看滄海潮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