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陸嘉月又去了延義坊甲字巷十九號(hào)，元曦的私宅。

    庭院里桂花樹上落滿了積雪，枝葉卻依舊青翠。

    房里燃著炭爐，桌案上供著石子水仙，花香清幽。

    元曦站在南窗下等她。

    他穿一身銀紫緞鑲白狐絨邊的夾袍，長(zhǎng)身玉立，眉目俊雅，看去正是一位身處錦繡富貴之中的世家公子。

    他的眼神本是沉靜的，在看到她的瞬間，有光芒閃過。

    “過來?！痹匦χ蛩惺帧?/br>
    陸嘉月站在炭爐邊，眼眸低垂，看著爐中的炭火，沒有上前。

    元曦走了過來，牽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嗯？手這樣涼...”

    他將她一雙冰涼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目光卻落在她黑亮的青絲間。

    “我送你的釵為何不戴，是不喜歡嗎？”

    陸嘉月?lián)u了搖頭，想要答他，開口卻覺艱難。

    猶豫片刻，終還是鼓起勇氣，輕聲道：“...殿下不該送我玉釵，那不是你我之間可以相送的東西?！?/br>
    元曦聞言，唇邊的笑意不覺滯住。

    靜了一瞬，低聲道：“你又要與我生份了?！?/br>
    陸嘉月不敢看他，輕輕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心里掙脫了出來。

    “我不愿與殿下生份，也不愿與殿下有任何所謂的結(jié)果，我的初心唯有襄助殿下而已...”

    元曦輕聲嘆息。

    “你為何如此固執(zhí)，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對(duì)你的心意？”

    ...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

    她自知與他之間，是云泥有別。

    更何況初心已定，再難更改。

    陸嘉月后退幾步，對(duì)著元曦端謹(jǐn)行了一禮。

    “殿下的心意，我承受不起...我今日來，只是有幾件事情要說與殿下知道?！?/br>
    “一是請(qǐng)殿下幫我一個(gè)忙，將蘭州總兵裴雍調(diào)回京來，他與曲家的關(guān)系，想必殿下也清楚，我請(qǐng)殿下幫忙，只是想感激曲家老夫人素來對(duì)我的疼愛..吏部尚書劉季同是個(gè)左右逢源的人，殿下開口，想必他不會(huì)拒絕...”

    “二來就是三月里春闈，還請(qǐng)殿下務(wù)必留心春闈之事...”

    “還有就是過兩日我便要起程去云貴探望我父親，山高水長(zhǎng)，不知何時(shí)才會(huì)回來，朝中事務(wù)，還請(qǐng)殿下自己多多留意吧。”

    四周一片靜寂。

    只有炭爐里燃燃燒著的銀霜炭，偶爾發(fā)出一二下嗶哱聲。

    靜了許久。

    元曦忽然問道：“只有這些...？你就只是想和我說這些？”

    陸嘉月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日在馬上，你并沒有拒絕我...究竟又算什么？你捫心自問，當(dāng)真對(duì)我毫無半分情意？”

    元曦的聲音已帶有幾分沙啞，輕飄飄的，落在陸嘉月耳中，卻異常沉重。

    她緊咬著唇，許久，喃喃低聲道：“那是我一時(shí)糊涂，分了心神，才會(huì)讓殿下誤會(huì)...”

    “我不信！”

    元曦大聲說著，就向陸嘉月走過來。

    陸嘉月毫不猶豫地向門外跑去。

    他還在身后喚她。

    “嘉月...！”

    她卻沒有停留，一直到上了自己的馬車。

    她并不覺得，也不相信自己會(huì)改變了初心，可是為什么，眼中會(huì)有淚水，模糊了視線？

    *

    啟程這日，丁璨來曲家接她。

    陸嘉月只帶了辛竹在身邊，將兩個(gè)小廝留在了曲家。

    原本心中郁郁，加之天氣寒冷，她心中又系掛父親陸勉的病情，于是一路行來，連話都不曾與人多說半句。

    丁璨命人將路上的一應(yīng)食宿之事打理得甚是妥當(dāng)，全不用她費(fèi)半點(diǎn)心思。

    走水路坐船，走陸路坐馬車，一路行程雖不快，倒也算不得慢，來到云貴布政司所在的貴陽府，正是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

    陸勉已提前收到消息，在布政司署衙內(nèi)等候。

    丁璨到云貴督查地方事務(wù)，自是要先入駐云貴布政司，便陪著陸嘉月一起進(jìn)了署衙。

    遠(yuǎn)遠(yuǎn)的，就見正堂門下站著一個(gè)中年男子，三十六七歲年紀(jì)，穿一身石青色素緞直裰，面容清朗，氣度儒雅。

    正是陸嘉月的父親，陸勉。

    “爹爹！”

    陸嘉月一頭撲入陸勉懷中，放聲大哭。

    這是相隔兩世，生與死的重逢。

    陸勉緊緊抱著這唯一的女兒，面上亦是清淚數(shù)行。

    丁璨站在一旁，不無欣慰地看著眼前情景。

    小丫頭是真的想念她的父親了...雖是哭著，心里想必是極歡喜的吧。

    哭了許久，陸嘉月才漸漸止了眼淚。

    卻仍是緊依在陸勉懷里不肯出來。

    陸勉無奈笑嘆，只能由得她去，自己拱手與丁璨行禮。

    “小女生性倔強(qiáng)，又懵懂無知，這一路上，想必給丁大人添了不少麻煩罷？”

    丁璨忙拱手回禮，笑道：“陸大人不必氣，小丫頭”說著，覺得當(dāng)著陸勉的面這樣稱呼陸嘉月似乎不大妥當(dāng)，忙又改口，“陸家甥女很是懂事，并未曾與我添任何麻煩，請(qǐng)陸大人放心?！?/br>
    陸勉這才松了一口氣，笑道：“那便好?！?/br>
    其實(shí)初時(shí)聽說女兒是與來云貴督辦事務(wù)的金羽衛(wèi)指揮使丁璨同路而行，他心中便隱有擔(dān)憂。

    金羽衛(wèi)的人，向來都是威嚴(yán)不可相近，女兒與他同行，可別惹下什么麻煩來。

    及至此時(shí)見了丁璨，心中卻大感意外。

    一來是沒想到威名赫赫的金羽衛(wèi)指揮使竟會(huì)如此年輕，看去至多不過二十幾歲年紀(jì)，二來是沒想到他品貌這般雋秀，言行又謙和有禮，不像金羽衛(wèi)指揮使，倒像是個(gè)滿腹才學(xué)的文官。

    又寒暄一番，時(shí)已近中午，三人便同在署衙里吃午飯。

    飯桌上，陸勉聽女兒一迭聲地喚丁璨為二叔，且態(tài)度與他似乎十分親近，心中不免又起疑惑。

    飯后，陸勉與丁璨商議云貴當(dāng)?shù)厥聞?wù)，陸嘉月則坐在一旁，清理著從京都帶來的東西。

    有布料，有茶葉，有筆墨紙硯，全都是給她父親陸勉備下的。

    東西清理妥當(dāng)，陸勉和丁璨還在商議不停。

    “...自從太祖重兵收伏云貴以來，歷代大土司都還算忠順于朝廷，只是如今這大土司木阿扎生性暴戾，不肯受朝廷法度約束...”

    “那依陸大人所見，他究竟有幾分反意？”

    “...這卻難說，如今他只是不肯再繳納稅賦，還肆意打傷百姓，擄劫財(cái)物...上個(gè)月我與云貴宣撫使同去見他，令他補(bǔ)足稅賦，他倒沒有拒絕...”

    “陸大人是想先禮后兵，倒也無不可...只不過他既已有反意，還是要暗中查探清楚，及時(shí)剪除禍源，以免時(shí)日長(zhǎng)久，徒生變故。”

    “丁大人所言甚是...只是說起暗中查探，我這署衙里的兵士們”

    “陸大人莫憂，圣上既讓我千里迢迢而來，自是讓我來行這查探之事...”

    正說著，阿栗進(jìn)來了。

    丁璨回頭看他，“都布署妥當(dāng)了？”

    阿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探子們都散出去了...只是...”

    丁璨不覺皺眉，“這里沒有外人，直說便是。”

    阿栗卻扭頭看了陸嘉月一眼，低聲道：“晉王那邊一路跟來的十來個(gè)人，現(xiàn)都隱在署衙外，可要另行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