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北安叔叔?！鼻貖飞硇卸Y，真心誠意道謝。

    “你客氣了。且不說我與令尊之交，便沖著他們的惡行，我也不會坐視不理，況且……”他言語間稍停，很快又道，“沈侯臨去清州前曾托我照看侯府，若夫人或府上有難，夫人盡可向我開口，只要不違律法，我都可以幫助夫人。”

    秦婠聞言想起沈浩初，這人雖不在身邊，卻是處處替她著想，她心里便飲蜜似的甜，唇角的笑高高揚(yáng)起，帶著連她自己都不自知的滿足。

    何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亦朝卓北安行禮：“見過大人?！?/br>
    卓北安仍是輕輕頜首，望向?qū)幏堑溃骸皩幑?，卓某來遲，還望公子見諒?！?/br>
    平輩般的稱呼讓寧非露出笑來：“大人言重了，你能紆尊降貴至此，是在下的榮幸。”

    他約卓北安來這市井之地時(shí)，并沒想過他會真的過來，且未帶隨從，簡衫布鞋，一如尋常百姓。

    “北安叔叔約了寧公子？”秦婠大眼在兩人之間來回掃望，好奇道。

    卓北安便道：“我奉貴人之命，來游說寧公子參加今年春闈。寧公子年紀(jì)輕輕已是寧安府鄉(xiāng)試會元，他有治世之才，狀元之文，亦有鴻鵠之志，卻不知為何甘心隱遁田園？”

    最后一句話卻是對寧非說的。

    寧非挑起眉，舉起小酒壇往口中送去，卻不答他。

    秦婠詫異地多看他兩眼，寧非看著年紀(jì)與自己差不多大，不過十八，竟已是寧安會元，那就是寧安府鄉(xiāng)試的頭名，委實(shí)叫人吃驚。

    “幾位恩人，不如上那邊坐著說話吧，若不嫌棄，讓小老兒給三位爺和大小姐煮一鍋羊rou，小老兒別的沒有，就剩下這羊rou鍋?zhàn)舆€稍能入眼。”

    四人正說著話，劉泉過來向四人開口。秦婠回頭一看，狼藉的鋪面已被收拾出一個干凈幽靜的角落，躲在灶后的兩個小二也出來抬了完好的桌椅擺上，手腳極是麻利。

    “坐著聊吧，卓大人，請?！睂幏堑?。

    “請?！弊勘卑蚕冗~出了步子。

    秦婠跟在兩人身后，卻被何寄拉住手臂：“他是誰？”

    “啊，忘記給你們介紹了。何寄哥哥，他是上元燈節(jié)狀元樓詩會那日，協(xié)助侯爺救火的英雄，還救過我一命的寧非寧公子。”說罷她又向?qū)幏堑?，“寧公子，這是我何寄哥哥，大理寺捕快。”

    寧非嚼著她嘴里冒出的“哥哥”一詞，忽然道：“小丫頭，你也叫我哥哥吧，我可以給你很多很多好玩的東西?！?/br>
    “……”秦婠感覺自己被他給逗弄了，想了想又笑起，“為什么老要我叫你哥哥，我們明明差不多年紀(jì)?！?/br>
    “不知道，就是喜歡。大概我也有個像你這樣的meimei吧?！睂幏瞧綍r(shí)的笑容都帶著玩世不恭的浪蕩，可這會卻又顯出三分寵色。

    “大概？”秦婠惑道。

    “嗯，我是孤兒，不知家在何處?！睂幏呛敛浑[瞞自己的背景。

    秦婠心房突兀一揪，開口時(shí)語氣不由溫柔：“寧非哥哥?！?/br>
    寧非十分高興，不知何故，他摸摸身上，歉然道：“承你一聲哥哥，今日我沒帶什么好東西，改天補(bǔ)上這份見面禮。”

    “我已經(jīng)得過了?！彼Φ?。

    “哦？”

    “上回在狀元樓時(shí)，你不是送過我一件指方?！鼻貖S他走到方桌旁。

    “那個不算，我還有更好玩的，天南地北的好東西。有機(jī)會去我家里，我讓你自己挑，看中什么拿什么?！睂幏切那楹玫臅r(shí)候便特別大方，而每次見這小丫頭，他的心情總會特別好。

    何寄跟在秦婠身邊，瞧見兩人說笑模樣，不知怎地情緒便低落了。

    ————

    一時(shí)間四人落座，秦婠心道橫豎她已經(jīng)出來了，也不著急這么快回去，便揚(yáng)聲：“劉大叔，來兩鍋羊rou，一鍋清湯，一鍋加多多的辣子。”

    “好咧。”劉泉在灶后遠(yuǎn)遠(yuǎn)應(yīng)了。

    秦婠朝何寄笑道：“何寄哥哥，你嘗嘗劉大叔的羊rou鍋，和奉嫂的比起來如何？”

    何寄聽到她那句“加多多的辣子”，臉色就已經(jīng)白了。

    那廂寧非給卓北安斟酒，舉杯敬他，秦婠眼尖瞧見，飛快攔下：“寧非哥哥，北安叔叔不能喝酒的?！?/br>
    寧非聳聳肩，自己飲下酒，卓北安卻笑著向秦婠道：“無妨，淺酌兩杯還是可以的?！?/br>
    語畢，他已執(zhí)杯飲盡，一盅酒不過小半口，他含入唇中，分作幾次咽下，灑有些辣，入喉化火，他以拳捂唇咳了兩聲，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幾縷暈紅。

    秦婠忽有些怔——卓北安飲酒的方式，與沈浩初如出一轍。

    她與沈浩初常在家中飲酒，每每她都會取笑沈浩初飲酒的方式像個大姑娘，今日見著卓北安，她才發(fā)現(xiàn)這兩人一樣。

    秦婠情不自禁地觀察起卓北安。說來她雖認(rèn)識卓北安，卻從來沒有正經(jīng)說過幾次話，更遑論同桌用飯，除了因上一世而起的感激仰慕外，她對卓北安這個人也算一無所知。

    卓北安已經(jīng)和寧非敘起話來，他是為了游說寧非參加春闈而來的，所謂貴人，便是當(dāng)今天子。上元燈節(jié)時(shí)狀元樓的sao亂之中，霍熙對寧非印象深刻，回宮后便著人調(diào)查他的來歷。這一查方知此人竟是寧安府解元，便又將其鄉(xiāng)試時(shí)的文章找出細(xì)讀，竟是字字珠璣，后又細(xì)究下去，才發(fā)現(xiàn)這年僅十八歲的少年，竟是隱世大儒盧湛的學(xué)生，也是盛名遠(yuǎn)播的云闕先生。

    如此一來，霍熙自然生出攬才之意，卻又發(fā)現(xiàn)他沒有報(bào)名參加春闈，打聽一番才知寧非無心仕途，所以便找了卓北安前來當(dāng)說客。

    兩人聊得興起，從時(shí)政局勢談到天下興亡，均有交心之意。何寄聽多說少，偶爾也會搭言，所言之物也戳到點(diǎn)上，倒叫氣氛更加熱烈。他雖不好詩詞八股，但雜文與兵書沒少看，加上比二人多了一世經(jīng)歷，自也非比尋常。卓北安與寧非并非酸腐之人，言之有物，又叫何寄受教頗多，故這桌上酒過三巡，交淺言深，羊rou鍋?zhàn)由蟻砹艘膊恢驴辍?/br>
    秦婠只得親自捋袖替三人舀rou，卓北安肯定要清湯的，何寄要辣的，寧非么……她見他眼珠子直往辣鍋上瞟，就給他舀了辣的。

    三人仍在交談，秦婠便只認(rèn)真聽著，目光停在卓北安身上，越看越是驚奇。他的一舉一動，活脫脫就是第二個沈浩初，除了孱弱的病容外，神態(tài)舉止幾近相同，恍惚間她想起沈浩初。

    沈浩初已經(jīng)去清州近一個月，她一直忙碌著不敢多想，今日看到卓北安才發(fā)現(xiàn)自己思念至及，不禁神思恍惚。

    卓北安脾胃不好，很少食rou，就只喝湯，一碗飲畢，他覺味道頗鮮，便又舀了一勺。

    秦婠見木勺舀的湯里浮著顆紅棗，竟不假思索地伸手：“誒，你不喜歡棗，給我吧。”

    一語說完，不止她愣了，連何寧二人都愣了。那語氣、那嬌態(tài)，她分明將他看成沈浩初。

    卓北安手停在半空，心頭微震。倒不是因?yàn)樗e認(rèn)了他，別人不知緣由，他卻是知道的。秦婠心思玲瓏，必然看出兩個“北安”的相似之處。

    而她那一聲藏著親密的嬌語，猝不及防地刺到心臟，帶著難以抗拒的溫情，是他這一世未曾體味過的柔情。

    秦婠回過神已是尷尬到極點(diǎn)，干笑著不知如何化解這局面，卻聽卓北安平靜道：“還是你心細(xì)，連這都看得出來。”說完他便聲色不動地將那勺湯舀進(jìn)她碗中，眉眼低垂，掩去了眸中復(fù)雜非常的目光。

    ————

    直至驅(qū)車回到沈府，秦婠還沒從那尷尬中緩過勁來。

    先前沈浩初問她與卓北安的關(guān)系，她還大發(fā)脾氣，怨他褻瀆北安叔叔，如今她自己卻直接將卓北安認(rèn)成了沈浩初，這簡直……

    秦婠哀嚎著把臉埋進(jìn)迎枕中，不敢細(xì)思。

    踏進(jìn)端安園時(shí)，羅氏早就醒來，已用過午飯，正要叫人去找秦婠。

    “娘，我回來了?！鼻貖蟛竭~進(jìn)屋里。

    “你這孩子，一回來就往外頭跑！”羅氏沉下臉斥她。

    秦婠壓根不怕她，一溜煙坐到她身邊，挽著她的手臂，把臉蹭到她肩頭，道：“我要不跑，還不知那些人要騙去母親多少東西呢。”

    羅氏聞言臉色一沉，道：“出了何事？”

    秦婠便將白天的事細(xì)細(xì)說給她聽，才說到應(yīng)天府的捕快過來，羅氏就怒極拍案：“好個黑心壞肚的東西，我拿他當(dāng)親戚，當(dāng)自家子侄，他倒來騙我害我……”

    “娘，你別氣。”秦婠忙把羅氏拉住，溫言勸慰，“幸而女兒去得早，已將此事解決了，秦杰幾人如今都被關(guān)入應(yīng)天府里，日后必不能再作惡?！?/br>
    “那云記呢？”

    “沒有釀成大錯，損了些桌椅碗盤，大叔也受了點(diǎn)傷，無大礙。我原想著賠些銀兩給劉大叔，不過他不肯收，母親不如免他幾個月租子，也是一樣?！鼻貖Φ?。

    “那就好，否則為娘這心過不去?！绷_氏撫著她的手，“這事你做得好，我病得稀里糊涂的，倒給了這些賊子可趁之機(jī)，就要給他們點(diǎn)顏色瞧瞧，才知道我們娘兩不好欺負(fù)?！币粫r(shí)間她又想起秦老太太，轉(zhuǎn)了語氣，“不過明日你六叔公那邊肯定要鬧過來，你祖母必會發(fā)作，唉……”

    “不怕，女兒有辦法?！鼻貖闹馗?。

    “什么辦法？”羅氏問道。

    秦婠附耳嘀咕幾句，羅氏原還無神的眼眸漸漸亮起。

    母女兩在端安堂說著體己話，不知不覺間就到掌燈時(shí)分，外院小廝來報(bào)秦少白回來，羅氏便吩咐擺飯，秦婠這才發(fā)現(xiàn)早上見的可柔可巧都沒出現(xiàn)，便問羅氏：“不是讓可巧來服侍，父親都回來了，這人怎還不出現(xiàn)？”

    一提這事，羅氏就勾起冷笑：“來不了了，可柔心大，不服氣可巧踩著自己爬上來，午飯后兩人就在屋里鬧起來，可柔把可巧的臉給抓花了，可巧哭哭啼啼地去見老太太了，現(xiàn)在兩個人都在那頭呢?！?/br>
    “噗?！鼻貖牭脫尾蛔⌒Τ雎晛?，她什么都沒做呢，這兩人就斗上了？

    “狗咬狗一嘴毛，叫她們鬧去?！绷_氏心情大好，恨不得摟著女兒親上幾下。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啦啦。小貓叫巫妖王，小名啊嗚，阿巫，啊巫，已放微博，想吸的同學(xué)隨意，哈哈。

    第94章 出氣

    秦少白到府外時(shí)就聽門子說秦婠回來，這會邁進(jìn)端安園，大老遠(yuǎn)就聽到妻子、女兒和屋里丫鬟婆子的笑聲，像江浪般一層層撲來。端安園已有多日總是氣氛沉沉，沒有這般輕快時(shí)刻了，這陣笑聲像破冰的陽光，攪得秦少白胸中一暖。

    “說什么呢，這般好笑？”撩了簾子秦少白進(jìn)屋來。

    屋里擠滿了人，連連氏也在，都陪著秦婠母女說笑，見他進(jìn)來都起身行禮：“三老爺?！?/br>
    “女兒見過父親。”秦婠也笑吟吟道。

    只有羅氏，心里還有些怨，撇開臉“哼”了聲，那神態(tài)猶帶少女嬌縱，與秦婠十分相似。秦少白見了也只有放下架子陪笑臉的份：“碧妁，女兒回來了，你可寬寬心?！?/br>
    一時(shí)間他又用眼睛在屋里掃過，桌上的飯剛擺好，碗筷三副，都沒動過，飯菜扣著蓋也都燙熱，這是接到小廝通傳，兩人等著他回屋吃飯。秦少白便道：“你們還沒用飯？我今日公務(wù)忙，晚了回來，叫你們等久了?！?/br>
    秦婠捂唇笑了，把母親從羅漢榻上拉到桌旁：“是娘一定要等爹的，我原想先服侍娘用飯，她不樂意來著。”

    “誰說是我？”羅氏拍了她一掌，卻被秦婠按坐在椅上。

    “是我是我，我要等爹，成了吧?！鼻貖Σ[瞇地又讓秦少白坐下，執(zhí)起手邊鳳嘴壺倒酒，“有酒有菜，爹飲兩杯。”

    “好，好?！鼻厣侔赘吲d，平日的嚴(yán)父架子化作滿目慈愛。

    他喝了兩盅酒，坐在一旁的羅氏看不下去，伸手過來將他衣袖翻起，又裝了飯給他，只道：“吃些飯菜再飲酒?！鼻厣侔茁牭眯乜谝皇?，再看發(fā)妻削瘦的臉龐，不由心疼，情不自禁就抓了她的手，叫了聲：“碧妁，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不會辜負(fù)你?！?/br>
    羅氏忙拍開他的手：“女兒還在呢?！?/br>
    秦婠早就掩了唇把眼轉(zhuǎn)開。

    母親跟著父親多年，從清苦的西北到繁華的兆京，沒有一句怨言，知道父親喜歡大理寺寺正一職，她也沒逼他要出人頭地給她掙什么誥命，只安心cao持家務(wù)；父親不通俗務(wù)，手里私產(chǎn)都交給母親打理，不論母親在外頭做什么，他從無二話。相愛相敬，他們是適合彼此的人，若是沒有外來紛擾，他們應(yīng)該會過得很開心吧。

    有時(shí)秦婠會想，如果留下的那個是秦望，那他們家大概會更幸福，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頂著外間種種壓力艱難求存。他們都盡力了，父親頂著不孝罵名保存母親，母親為著父親向祖母低頭，種種的妥協(xié)，不過是在嘗試著找到平衡點(diǎn)。他們也明白，所以縱然母親委屈，也不怨父親，父親再難，也仍舊堅(jiān)持。

    世事如此，誰都不是孑然存于塵俗。

    “碧妁……那兩個人呢？今天……怎沒見著？”飲了幾口酒，秦少白忽然想起可柔可巧兩個，往常他回來，這兩個都會湊到他跟前示好，他再怎么冷漠以對都沒用，今天怎連影子都沒見著？

    “怎么？你還惦記她們兩個？要不我給你請過來？”羅碧妁聽到這話拍下了筷子。

    “不是，我就是奇怪?！鼻厣侔着逻@兩人又要作妖。

    “放心吧，爹，她們?nèi)プ婺改抢锪??！鼻貖χ鴮滋斓氖陆忉屢槐?/br>
    秦少白這才松了口氣：“走了好，走了好。夫人用飯，多吃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