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陳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程遇風帶她回桃源鎮(zhèn),陪著上山,又把她背回家,細心照顧。陳年表面上雖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但她能感覺得到,來自他的溫暖和關(guān)懷。 知道m(xù)ama離世的消息,她的心像經(jīng)歷了一場地震,處處是坍圮、荒蕪和絕望。 和她血脈相連的那個人已經(jīng)離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而身為唯一女兒的她卻被隱瞞著,那么晚那么晚才知道消息,叫她如何接受? 如何去接受!? 陳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mama丟棄了。 她以后都沒有爸爸mama了。 陳年整晚都沒合眼,程遇風也是一夜無眠。 半夜時他又出去接了一通來自葉明遠的電話,其實從落地s市機場開始,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過十幾次通話,只不過有三次那邊的人換成了爺爺程立學(xué)。 他們此時還在a市中心醫(yī)院。 程遇風和陳年剛離開沒多久,容昭就昏了過去,一邊是傷心欲絕的女兒,另一邊是昏迷的妻子,葉明遠真是心力交瘁。 好在這次容昭的病情不算很嚴重,但為了保險起見,醫(yī)生還是建議要留院觀察兩天。 葉明遠時刻擔心女兒的情況,可又走不開,還好那邊有程遇風陪著,他的心才勉強平靜了幾分。 考慮到葉明遠承受了雙重的精神壓力,程遇風并沒有把陳年的情況全盤以告,寬言安慰了他幾句才結(jié)束通話。 接下來的兩天,陳年白天黑夜都待在墓地,雙眼空洞地和無名墓碑相對。風來了,只吹動她的發(fā)絲,太陽出來了,沒有給她帶來溫暖,只是把她的影子印畫在墓碑上。 日升月落,好像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了。 程遇風在旁邊陪著,無聲地縱容著她用自己的方式平息悲痛心情。 可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從登上回s市的飛機到現(xiàn)在,陳年一個字都沒有說過,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給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讓她去睡覺她就乖乖爬上床,卻是整夜整夜地睜眼到天亮。 那雙漂亮清澈的眸子如今已密布血絲。 她怎么可能不傷心難過?只是她把它們都壓抑鎖死在心底。 陳年太累了,她在墓前跪坐下來,把臉靠在冰冷的墓碑上,緩緩閉上了眼,像是要從上面尋找溫暖。 曾經(jīng),她還讓程遇風幫忙轉(zhuǎn)告程爺爺,“逝者已矣,請他節(jié)哀?!?/br> 可當時哪里知道,那小小骨灰盒里盛裝的竟然是她骨rou至親,那么溫柔善良疼愛她的mama,怎么突然間……說沒就沒了呢?甚至為了瞞住去世的消息,連墓碑上都沒有刻字,成為了這山野間的一縷無名孤魂。 終究渡人不渡己啊。 命運的利刃沒有落到自己身上,又怎么能感受到那種切開皮膚切斷血脈剝掉骨頭的疼痛呢? mama,前方的路沒有您陪伴,要是不小心摔疼了,誰來扶我?誰來安慰我?誰來抱著我哭? 一片黑影籠罩了過來,接著陳年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被很輕地移開,挨在堅硬溫熱的胸膛上,她能清晰聽到陣陣心跳聲。 “哭出來吧?!?/br> 她表情迷茫,似乎忘記了哭是怎么一回事。 “哭吧,”程遇風摸了摸她頭發(fā),語氣比動作更溫柔,“我在這里。” 這四個字像水龍頭的開關(guān),陳年的眼淚瞬間洶涌而出。 不是一滴一滴地掉,而是一串一串地,又快又急,如同驟雨撲荷葉,不一會兒程遇風胸前的襯衫就濕了大半。 陳年緊緊抱住了他,簡直要嵌入他懷里,先是無聲落淚,然后哭出了聲音來,哭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直到喉嚨沙啞,變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渾身發(fā)抖,泣不成聲,“機長……我、我……沒有……mama了……” 被眼淚浸潤的心口瞬間變得無比guntang柔軟,程遇風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帶著某種克制和撫慰。 “你mama只是先去了一個我們所有人最終都要去的地方?!?/br> “很遠很遠的將來,她或許會在某個路口等你,就像你爸爸曾經(jīng)在某個路口等她一樣?!?/br> 程遇風又輕聲說: “你還有我?!?/br> 第38章 第三十八壇花雕 陳年已經(jīng)聲嘶力竭, 在程遇風懷里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和煦陽光照耀下, 她的眼皮鼻尖臉頰耳朵暈開深淺不一的紅,眉心也緊緊皺著, 聚滿了無言的哀傷,看著很揪心。 程遇風把她背回家。 這三天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把陳年徹底壓垮了, 當晚她就發(fā)起高燒, 燒得不省人事,程遇風帶她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 平日里那么沉穩(wěn)淡定的人,一路上步伐卻慌亂得不像話。 桃源鎮(zhèn)的人但凡有個頭疼腦熱大都是等它自然好,要不就是自己去山里挖些對癥的草藥煮水喝下去,或者在藥店買藥吃,稍微嚴重些才會上衛(wèi)生院。要是有什么大病, 就會跑到縣城或市里去治。 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從來沒見過燒得這么厲害的人,不用探熱針, 他的手剛摸上去, 就感覺好像摸到了一塊燒紅的木炭, 他再一看人,不得了了,臉蒼白得血色全無,氣若游絲, 怕是快不行了。 他哪里敢耽誤, 告訴程遇風讓他趕緊把人帶到縣城醫(yī)院去。 程遇風和醫(yī)生要了些降溫的醫(yī)用酒精, 火急火燎地把陳年送到了最近的縣城醫(yī)院,他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 今晚沒有月光,夜色濃稠,急診科一片燈火通明??諝饫锍讼舅?,還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走廊上,清潔工正拿著拖把清理地上的血跡。 五分鐘前,一個因酒駕和重型貨車迎面相撞,受了重傷的中年男人被送過來,現(xiàn)在正在手術(shù)室搶救。 程遇風把陳年抱到發(fā)熱??圃\室,醫(yī)生看一眼就知道這小姑娘情況不輕,他連忙放下手頭上不那么緊要的事,全力治療陳年。 折騰了半夜,幾乎用盡各種可能的降溫方法,陳年的高燒還沒有要退下來的跡象,醫(yī)生吩咐護士先把水掛上,然后等天亮再看看什么情況。 程遇風弓著背坐在病床前,手里輕握著一截輸液管,冰冷的液體從他溫熱手心滑過,流進陳年手背的靜脈血管里。 陳年的臉紅得很不尋常,呼吸也時而急促,時而綿長,嘴里偶爾會發(fā)出虛弱的低吟,“mama……” “不要……” “不要……我?!?/br> mama不要不要我。 程遇風用棉簽沾了溫水去潤她干燥的唇,又輕輕握住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軟,透著寒涼,他聽著她模糊的碎語,只覺得胸口處窒息得快透不過氣來。 將近午夜十二點,一道凄厲的女人哭聲響徹整棟急診科大樓,“?。∧氵€有沒有良心啊,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就這樣去了!你給我回來,給我回來,聽到?jīng)]有啊……” 后面就聽不到聲音了,不知道是被護士勸阻,還是哭暈了過去。 醫(yī)院里從來都不缺生離死別。 一個生命的逝去,背后是一個殘缺的家庭。 程遇風揉了揉疲倦的眉心,看著床上的人,目光堅定,他低語出聲,“陳年,挺過去,我知道你可以的?!?/br> 對程遇風來說,這又是一個無眠之夜,雖然他的身體累到了極點,思緒卻很清晰。幸好天亮時,陳年的燒退了下去,人還有些虛弱,但眼睛里多了一絲光彩。 她睜開眼,看到了守在床邊的程遇風。 他的臉上滿是倦意,下巴冒出了胡茬,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沒有往日每一次見面時的平整,襯衫皺巴巴的,最上面的扣子還隨意松了兩顆,有一種消沉的感覺。 陳年何曾見過他這副樣子? 這三天來機長一直不眠不休地照顧她,如果沒有他,她一定撐不下去。 陳年的內(nèi)心對程遇風充滿了愧疚和感激。 “機長……”陳年張口說了兩個字,發(fā)現(xiàn)沒有聲音,喉嚨又澀又疼,還癢癢的,她咳了兩聲才壓下癢意,“謝謝你?!?/br> “說什么傻話?”程遇風探了探她額頭,已經(jīng)是正常的體溫,他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我去叫醫(yī)生過來。” 醫(yī)生正好帶著三個實習生來巡房,檢查過后,確認是退燒了,還夸了陳年幾句才離開。 程遇風打電話讓酒店送來兩份清淡的粥,陳年真的餓壞了,吃得干干凈凈,程遇風倒是沒什么胃口,不過在陳年的監(jiān)督下還是吃完了。 程遇風收拾好餐盒拿出去扔掉。陳年也進洗手間用熱水洗了把臉,被汗?jié)櫇竦念^發(fā),軟軟地搭在額前,她往上撥了撥,抬頭時,看到鏡子里有些陌生的自己,她愣了很久很久。 程遇風回來沒看到她人影,聽到洗手間的動靜,也沒去打擾,他拿出手機,把這邊的情況告訴程立學(xué)和葉明遠,讓他們不用擔心。 通話剛結(jié)束,陳年出來了,小臉上還掛著不明液體,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水珠,程遇風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 “機長,你別擔心,”陳年輕輕吸了吸鼻子,“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 程遇風怎么會看不出來她是在寬慰他? 十八歲的小姑娘,懂事得令人心疼。 程遇風不禁想起二十歲時的自己,知道父母雙雙遇難的消息后,不知消沉了多少個日夜,才勉強走出那段最黑暗最艱難的時光。 后來的幾年里,他從飛行學(xué)院畢業(yè)后,心無旁騖地投入工作,直到那沉甸甸的四道杠肩章壓上肩膀,他真正懂得了生命的意義,也能在和爺爺聊起爸爸mama時,就像提起兩個遠行在外還未歸家的人。 二十歲的他,遠遠比不上十八歲的陳年。 程遇風拿紙巾去擦她眼角,“以后想哭就哭出來,我的肩膀借給你靠。” “那我再哭多一次。” 一次就好。 以后都不會哭了,她要一直開開心心地笑,mama在天上看著她呢。 中午時,路吉祥提著一袋水果過來看陳年。 說來也巧,昨晚那個送來急診科的車禍病人鬧了不小的動靜,他在對面樓婦產(chǎn)科某個病房窗口看了一會兒,剛好看到程遇風抱著陳年進來,要在平時他肯定認不出來這個外甥女,可這段時間,他每晚都會做噩夢,不是夢到去世的meimei路如意,就是夢到陳年,有時兩個一起夢到,母女倆舉著菜刀要找他算賬…… 到底是做了虧心事,又夜夜被噩夢纏身,他就想著多少彌補一下,也好為還未出世的兒子積積德。 苗鳳花已經(jīng)確定懷孕,但因為是做的試管嬰兒,又是大齡產(chǎn)婦,醫(yī)生建議她最好住院保胎,為了保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命根子,她再不情愿也還是住了下來。 眼下,得知陳年已經(jīng)知道她mama去世的消息,路吉祥更是坐不住了,而且,陪在陳年旁邊的那個男人,雖然不怎么拿正眼看他,神色也清清淡淡的,可在那波瀾不驚的目光注視下,路吉祥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被洞悉所有真相的恐懼不安感,后背陣陣發(fā)涼,他沒坐幾分鐘就找借口走了。 那矮胖的背影,像是逃命似的奪門而出。 “我舅舅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對嗎?”陳年收回視線,她想起路招弟和自己提過,舅舅曾喝得酩酊大醉躲在后院哭,算算日子,應(yīng)該八九不離十了。 程遇風“嗯”了一聲,“當時,他和我爺爺一起上山的?!?/br> 陳年沒再說話了。 下午,她提出想回家,程遇風問過醫(yī)生,得到允許后,辦了出院手續(xù),日暮西斜時分,兩人一起回到了桃源鎮(zhèn)。 火紅的夕陽藏在云層后,周圍霞光萬丈。 陳年家的木門前,佇立著一道蒼老的身影,正是從a市遠道而來的程立學(xué),這是他第二次來到桃源鎮(zhèn),可四周的一切對他來說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