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仲濂倚著木杖，一直目送到連最后一塊青衫布都融入深春的林色中。

    林舒由走到顧仲濂的身旁：“顧夫人如今可還后悔把這個孩子，送上瑯山?！?/br>
    顧仲濂笑了笑：“若說送上瑯山她還是后悔的，不過……她應(yīng)該不會后悔，把他交給的臨川長公主。你呢，舒由，當(dāng)年林閣老送你上瑯山，你后來的，怨恨過他嗎？”

    林舒由聞言，點頭之后，又搖了搖頭。

    他轉(zhuǎn)身往前走了幾步，翠綠色的樹葉被一陣風(fēng)拂動，在他頭頂發(fā)出一陣?yán)淝宓纳Q。

    “最初恨過，但后來也不是那么恨了。我們這些人，離人情冷暖遠(yuǎn)，但比尋常的人，更看重情義?！?/br>
    說著，他低手摩挲著膝前的那一塊芙蓉玉佩。“大齊皇族的先祖，在江湖隱處立瑯山，逼朝廷權(quán)臣子嗣為質(zhì)，訓(xùn)練他們反過來護衛(wèi)皇族，這個事，其實和東廠一樣腌臜，但是……”

    他目光一閃：“歷代的皇族。卻也不乏溫暖之心。比如臨川長公主，再比如先皇……”

    一席話落下來，頭頂葉鳴如轟鳴。

    ***

    次日，南京城果然傳來流寇滋擾城防的消息。

    此時的南京城外本就聚滿了北上逃難的災(zāi)民，城門閉鎖人心不穩(wěn)，南京城守將周與安本就看不慣錦衣衛(wèi)和東廠這一幫從帝京過來擦手南京軍務(wù)的閹黨。這些人來了幾乎什么好事沒干，一股腦子地只知道去點算的他軍餉和糧倉。然后就是催著他出兵涂鄉(xiāng)，將整個村子焚掉。

    對于周與安來說。焚村到也南京必要走的一條路。但涂鄉(xiāng)離南京城近，的又是河水相連。一旦疫癥控制不住，城門口這一群逃荒的百姓完蛋不說，整個南京城都在劫難逃。但是，整個涂鄉(xiāng)少說又千百來人，如今既已封村，就算要焚村，也不該這么急。他是個儒將，不是寒鐵心。加上自己就是涂鄉(xiāng)人，自個的老母親和老父親還都在涂鄉(xiāng)住著，如今生死未卜。若是死了，也就算了，若是沒有死，他這一把火下去，恐怕就要遭天打五雷轟了。

    他想拖一拖的，看看事能不能出現(xiàn)轉(zhuǎn)機。然而，他猶豫，但政令不容他猶豫。政令下來，赫然蓋著的是一方鮮紅的玉璽。

    這突然冒出來的流控到像是給了他一口喘氣兒的機會。且讓他吃驚的是，東廠和錦衣衛(wèi)之中，竟然也出了一個支持他不要輕易開關(guān)出城，而要著重加固城防的人。這個叫唐幸的少監(jiān)，將拿道焚村的旨意掐藏了下來，沒有擺到他的案頭，又替他擋住了東廠那一堆掣肘的人。周與安才算騰出一只手。得以在城墻上焚幾枝香，拜一拜老天爺。

    然而，他心里也沒有底，不知道這個唐幸冒死行此遭是為了做什么。也不知道，這一把火什么時候會點燃。

    涂鄉(xiāng)之中，沒有染病的人們也都知道了焚村的消息。個個都驚慌失措。

    茅屋中每一日都有人死去，顧仲濂帶著青娘在田間點起燒埋的火，一陣一陣皮rou經(jīng)火的焦糊味令人作嘔。田中青苗被燒出了一個一個焦黑色的坑。

    藥材極度匱乏，林舒由焦頭爛額。

    宋簡已病得時常意識不清，大部分時間在昏睡，手臂上的潰爛之處觸目驚心。這日夜里，他將將幫著青娘等人將一個一因試藥而亡的病人抬出茅屋。正在火堆邊凈手。

    眼前的火焰噼啪一陣烈響。

    風(fēng)里散來一絲淡淡的女香，接著一個人影從他面前行過。

    林舒由伸手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袖。

    “不要進(jìn)去。”

    他不需要猜，也知道抓住的人是誰。

    誰知那人也沒有掙扎?！拔也粫M(jìn)去，我只是想過來看一眼。林先生，你松手吧，宋簡由托付于我，我此時，不會這么不知分寸?！?/br>
    林舒由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松開了手。

    紀(jì)姜望著眼前的火堆，那夜里有輕柔的月光，遠(yuǎn)處的田埂上還燃著未燒盡火，一行黑色的煙霧騰向月光，陰冷而猙獰。

    “他還好嗎？”

    若是換成別的女人，林舒由或許還要拿捏口吻。但是，他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紀(jì)姜。她靜靜地望著火堆，面上一絲血色都沒有，目光卻仍是平寧的。

    于是，林舒由還是決定如實相告。

    “他拼命地再撐著，但是，我的藥方中還差幾味藥，要等顧有悔……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等到。我甚至不太確定，他撐布撐得過今夜?！?/br>
    “你要信他，他一定等得到?！?/br>
    林舒由嘆了一口氣，隨著她的目光一起望向眼前的火堆。

    人的rou身是很孱弱。不管是歸于烈火，還是歸于黃土，都會隨之化掉。就算是宋簡這樣的人，一生歷經(jīng)驚濤駭浪，百折不撓，最后，也抵布過這一堆烈焰啊。

    “殿下，太晚了，您還是去歇歇吧。”

    她搖了搖頭，卻抬腳往那茅屋走去。

    “殿下！”

    “你放心，我不會進(jìn)去，我就在這里外面靠一會兒?！?/br>
    林舒由一時失語。暗淡的天幕上，只有月光透亮，利落地撒入涂村外無邊的樹海之中。人雖然在接連死望。鳥獸草木卻在洪災(zāi)過后，拼命地生息，萬事萬物求生的氣勢迎面撲向他們面前的那團火堆。冥冥之中，似有神明注解一般，火焰騰竄起老高。

    林舒由不由心驚。這或許，不是焚骨的火。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不遠(yuǎn)處的墻后去了。

    紀(jì)姜靠著土墻慢慢地蹲下來。

    墻面并布涼，恰和著她的體溫。她索性以手撐地，撐開一雙腿坐了下來。

    月色清明。她仰起紺色的一雙眼，望向晴空。

    “下場”真是一個帶著可懼預(yù)言性的詞，尤其是從他那樣一個智極的人口中說出來，紀(jì)姜將頭靠在墻壁上，回想著那一日在宋家墳園中的，他對她說話的神情。

    她不想辜負(fù)他的信任，因此。她早已經(jīng)流不出淚了，只剩下炙熱的胸口，堵著一塊久燒不滅的炭。

    “紀(jì)姜……”

    背后突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紀(jì)姜背脊一顫。

    渾身如同被數(shù)千條看不見的絲繩陡然纏緊，她蜷縮起一雙腿，不斷地吞咽唾沫去忍住喉嚨里地啜泣之聲。繼而蜷縮起雙腿，將整個頭都埋了進(jìn)去。

    “你哭了嗎……紀(jì)姜。”

    “沒有……我沒有哭?！?/br>
    墻后人咳了一聲：“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你根本就看不見我。你……你怎么知道我在?！?/br>
    “你啊……你身上很香。”

    “你在說什么的，病得都要沒命了，還敢胡說……”

    墻后的那個聲音虛弱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很少會胡言亂語。我胡說，是不想你難過，以前吧……我總想你原諒我，總想著，我們還能在一起。現(xiàn)在……”

    他頓了頓：“紀(jì)姜，我到情愿自己，白水河之后，就再也沒有來打擾過你。這樣啊……你就會和顧有悔，一起罵著，宋簡，混蛋……”

    她聽不下去了。

    “你不來找我，我就不會去找你了嗎？青州那么遠(yuǎn)我都來了啊，宋簡！”

    墻后的人又是一陣嘔心嘔肺的咳嗽。

    紀(jì)姜手足無措的站起來。

    “宋簡……你怎么樣。”

    “別怕，紀(jì)姜……我死不了。”

    他似乎從喉嚨里吐出了一口血沫子來。

    “紀(jì)姜……陪我下一盤棋吧。陪我……陪我再撐一會兒。”

    “下棋？”

    “嗯，記得嗎？我在公主府中教過你的，四四落星位……”

    “紀(jì)姜，我這一輩子，還沒有贏過你一回呢。這一局……”

    他稍稍提起一絲聲音：這一局不會再讓臨川公主了。”

    輸贏并不是他們彼此的執(zhí)念，但紀(jì)姜和宋簡都沒有想過的是，此生宋簡唯一贏過她的一盤棋，竟然是落在涂鄉(xiāng)寧靜的春夜之中。那一夜，她與他背對背，靠坐在茅屋內(nèi)外，以口為子，以心為盤。

    徹夜對弈。

    此一局，她拼盡權(quán)力，卻還是在中局慘敗。

    天邊發(fā)白之時，墻后的人清算萬最后一顆子。

    “紀(jì)姜……為了贏你，當(dāng)真舍不得死?！?/br>
    第95章 轉(zhuǎn)機

    我們都是有所能， 有所不能。

    生命里最復(fù)雜， 最齟齬，因而不敢面對的一半， 要交給頭頂?shù)纳n天。我們頭頂都一局星羅棋盤，看似每走一步都有的萬千思緒了然于心。然而從一開始，就有氣數(shù)天定。人不怕活得平庸混亂， 只怕活到慧極之處， 探到了人力所極的底，從而隱隱看見懸在明月清風(fēng)間，諱莫如深謎底。

    生， 老，病，死。

    愛人的壽命，王朝的氣數(shù)。

    這些謎底， 遮著一層紗，散則如刀，要把人切碎。因此， 帝王手握人間權(quán)力之極，也要屈膝跪蒼天。

    墻后的人聲音越來越細(xì)弱， 若游絲一般吐盡最后一個尾音，而后， 紀(jì)姜聽到“咚”的一聲，背后那隔墻而來余溫，陡然消彌。

    “宋簡！”

    墻后再也沒有人回應(yīng)她的呼喊。

    田中喧鬧的焚尸之聲， 皮膚和骨rou在火焰之中噼啪地炸響。青苗頹枯，遙遠(yuǎn)之處傳來飄渺的歌頌之聲，有人在唱《蒿里》。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br>
    一聲一聲，幾乎要壓碎她和宋簡一生不屈的骨。

    晨間東風(fēng)裹挾著未老而落得青葉穿過她的發(fā)間，紀(jì)姜抬起頭來，東方的春陽從朝霞后破出，絢爛如夢。一墻之隔，她迎向這世上明媚的生，他在墻內(nèi)，面向這世上，毫無道理公平可言，執(zhí)著教人敬畏的死。

    “宋簡……”

    她渾身瑟瑟發(fā)抖。

    林舒由從田中趕來，見紀(jì)姜跪坐在墻邊，來不及問什么，忙打開門鎖走進(jìn)去。

    他是最理智的，他明白宋簡能撐過昨夜那一晚，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正如那田中挽歌所唱。“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br>
    人命不得少踟躕。

    林舒有由撐起宋簡的身子，他的眼睛還半睜著，只是已經(jīng)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來了。

    “宋大人，是林舒由無能……”

    宋簡搖了搖頭。目光卻看向門外，那一半稀開的柴門外撒進(jìn)一片明媚的春光來，山中遙遠(yuǎn)的櫻花，被春風(fēng)引來扣門。她輕柔衣裙一角拂在門邊。此情此情景，落眼中，真似多年前公主府中的暮春時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