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丞用雙手撐著身體從躺椅上坐起來，歇了一口氣，又低頭沉思了半晌，然后抬眸看著他，道：“最后那個聲音，是男孩兒撞倒水晶架，水晶球掉在地上的聲音?！?/br>
    他一坐起來，剛才經(jīng)過掙扎而松散大開的襯衫領(lǐng)口斜斜的往下耷拉，露出里面被汗水浸濕的皮膚，一顆水珠正從他筆直的鎖骨上滑落，墜入衣領(lǐng)邊緣。

    楚行云系上他第三顆襯衣紐扣，無所謂似的笑了笑，末了抬手摸了摸他汗津津的臉，說：“小少爺真能干，你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別再想了。”

    說完，他起身往門口走，才走了一步，忽然被賀丞拽住手。

    賀丞握著他的手，目光無力且疲憊看著他，輕聲問：“我?guī)偷侥懔藛?？?/br>
    楚行云心里又酸又軟，礙于一旁的李醫(yī)生才沒有去抱他，笑說：“當(dāng)然，你幫了我大忙。”

    賀丞像是在猜度他這句話的真假，然而腦子里暈暈沉沉的，額角上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腦力活動此時對他來說很吃力，于是先把這個問題擱下，握緊了他的手指，仰頭看著他吃力的笑了笑，又問：“那你現(xiàn)在更愛我了嗎？”

    “……嗯，更愛你了?！?/br>
    等在門外的肖樹見楚行云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忙問他里面的情況，見他只顧凝神沉思，便要自己進去看看，卻被他擋在門口攔住問道：“昨天晚上宴會廳里的工作人員里，有一位女廚師？”

    他沒有問錯人，肖樹掌握的資料和警方一樣多。

    肖樹翻了翻手機，很快找到答案：“只有一個，糕點師，她是單身母親?！?/br>
    “登記的現(xiàn)場人員名單里有沒有她的兒子？”

    “兒子？”

    肖樹往醫(yī)院打了個電話核對，幾分鐘后掛了電話對他說：“昨天晚上的確有一個孩子被送到醫(yī)院，登記的也是她的孩子，但不是她的兒子。”

    楚行云皺眉，看著他問：“什么意思？”

    肖樹道：“是她的女兒，她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br>
    楚行云一愣，立即想起到剛才賀丞回憶起‘男孩兒’時，臉上露出的無助和恐懼。賀丞對那些記憶所做出的反應(yīng)是真實的，甚至真實的過激，但是他的記憶卻出現(xiàn)了漏洞，他把女孩兒當(dāng)成了男孩兒……

    這是為什么？他記錯了？還是——他在說謊？

    “賀丞說，他昨天晚上在國賓樓宴會廳的展架看到一顆水晶球，你見過嗎？”

    他又問。

    肖樹疑道：“水晶球？”

    楚行云的眼神一動不動的盯著他：“你見過？”

    肖樹道：“宴會廳二樓展架上的確有一顆水晶球，在哪里擺了很久，不僅我見過，只要去過的人應(yīng)該都見過，賀總肯定也見過。但是那顆水晶球在兩個月之前就已經(jīng)被一個收藏家買走了，他怎么會在昨天晚上看到？”

    男孩兒是假的，水晶球也是假的，賀丞告訴他的兩個線索，全都是假的——

    楚行云覺得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以往他遇到任何難題，大刀闊斧披荊斬棘，總會闖出一條路。但是現(xiàn)在他的難題是賀丞，他怎么可能向賀丞揮舞手中的武器。

    肖樹不知道他在為什么事費神，只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忽明忽暗，乍暖還寒。

    這時，辦公室的門忽然再次被打開，李醫(yī)生找到楚行云，對他說：“我們到旁邊聊聊吧。”

    楚行云跟著她走到一個無人的樓梯口，問道：“什么事？”

    李醫(yī)生沒有吞吐，沒有迂回，直接了當(dāng)?shù)膯柍鲂睦锏囊蓡枺骸百R先生以前接受過催眠嗎？”

    楚行云不假思索：“沒有，從來沒有?！?/br>
    李醫(yī)生卻道：“你確定嗎？”

    被她一問，楚行云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心里涌起適才褪去不久的忐忑不安。

    “我想應(yīng)該沒有，您也知道，他非常封閉。除了我，他幾乎不信任任何人?！?/br>
    李醫(yī)生道：“但是他進入催眠的狀態(tài)非常快，而且極易被引導(dǎo)，他比我以往的任何一個病人都容易被控制。他的潛意識很清楚怎么去配合催眠師，當(dāng)我引導(dǎo)他的時候，他表現(xiàn)的很熟練，我覺得這并不是一個第一次被催眠的人能做出的反應(yīng)?！?/br>
    楚行云忽然往后跌了一步，靠在墻壁上，看著面前這位優(yōu)雅雍容的女醫(yī)生，默默的沉了一口氣，道：“直接說您的結(jié)論吧，李醫(yī)生。”

    李醫(yī)生說：“我覺得賀丞以前被催眠過，而且，不止一次?！?/br>
    第142章 莫比烏斯環(huán)【14】

    死者姜偉所住的小區(qū)樓下擠了幾個晨起鍛煉的大爺，買早餐的大媽，聚在一處議論紛紛，交頭接耳。

    傅亦和楊開泰視若無睹狀從他們身邊走過，走進單元樓之前，傅亦聽到說閑話的一群老頭老太太中蹦出‘槍聲’這一詞匯。

    傅亦轉(zhuǎn)身朝他們走過去，目光在他們中間來回掃視：“昨天晚上誰聽到槍聲了？”

    幾個老人互看一眼，一名老太太道：“那聲音可大著呢，我們都聽見了。”

    “幾聲？”

    “一聲吧?！?/br>
    “幾點鐘？”

    “九點半左右，電視里剛播廣告。”

    傅亦再度掃視他們：“有誰聽到槍聲出來看了？”

    這回沒人應(yīng)他，老人們都是一臉心有戚戚滿懷惶恐的樣子。

    傅亦也不拘泥在他們身上找線索，核實了一下時間，和楊開泰進樓了。

    昨天晚上銀江市大起禍亂，三起槍擊案只有一起報到了市局，彼時他已經(jīng)下班，接到喬師師電話趕到此地時，姜偉家中已經(jīng)迎來了國安。國安警察把現(xiàn)場嚴(yán)密封鎖，不許其他刑偵人員靠近。

    過了一夜，等到國安的人把尸體拉走，他們才有機會進入案發(fā)現(xiàn)場。

    居民樓老舊，樓道里陰涼潮濕不透風(fēng)，還隱隱飄躥著血腥味。二樓右手邊的一扇沒有安裝防盜門的房門前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線，房門緊鎖。

    傅亦試著推了推門，不料門卻應(yīng)聲開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門把上有一孔，像是被類似子彈的軌道被擊穿留下的痕跡，順著子彈斜射下去的軌跡看向門內(nèi)的地板，果然在木質(zhì)地板上發(fā)現(xiàn)一個彈孔。

    他蹲在地上摸了摸，子彈已經(jīng)被取出來了。

    楊開泰隨他進了房子，然后又把門關(guān)上，也看向射在地板上的彈孔：“這是兇手開槍破門留下的嗎？”

    傅亦捻掉站在指腹上的木屑：“嗯，有什么想法？”

    楊開泰道：“我今天早上在我爸的辦公室看過姜偉尸體的照片，和其他兩個死者一樣，都是眉心中槍。一槍斃命。”

    傅亦站起身，推了推眼鏡，看向臥室地板上那一灘鮮血，也就是姜偉躺尸的地方。抬腿走向臥室，道：“繼續(xù)說?！?/br>
    楊開泰留在客廳里，走到茶幾旁，看著垂下桌沿的話筒。似乎能看到昨天晚上姜偉在發(fā)現(xiàn)兇徒破門而入后，是如何倉惶的丟下了話筒，他諾有所思道：“前兩名死者的死者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是昨天晚上八點十分，和八點四十分，姜偉報案是在九點二十三分，死亡時間連貫，并且兇手的作案手法相同，目前看來應(yīng)該是一個人連續(xù)作案?！?/br>
    傅亦站在臥室門口那一灘血跡旁，低頭看著地板上白線所勾畫的尸體的輪廓，轉(zhuǎn)到尸體的‘頭部’前，讓自己的視角和死者生前最后的視角保持一致，隨著尸體的視角看向門口方向，道：“還有呢？把你心里的疑點也說出來?！?/br>
    楊開泰朝臥室方向看了一眼，隨后又看向客廳正對面房門大開的衛(wèi)生間，目光最后又落在墜在電話線一頭，正在微微晃動的話筒上，疑惑道：“很奇怪，他當(dāng)時在客廳打電話報警，兇手進來后他就沒有機會繼續(xù)說下去，所以扔下了話筒?！?/br>
    說著，他轉(zhuǎn)頭看向臥室方向，問傅亦：“他跑進臥室干什么？如果是想逃命，應(yīng)該跑向門口。如果是想躲一躲，衛(wèi)生間離他更近，他為什么要舍近求遠跑向臥室呢？”

    傅亦恍若未聞狀站在原地深思了片刻，然后走向門口旁的一組沙發(fā)前，道：“你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br>
    楊開泰細(xì)想了想，忽然道：“傅隊，剛才那個老太太說，他們只聽到一聲槍響?！?/br>
    傅亦彎腰搬動沙發(fā)，聞言笑了笑：“所以呢？”

    楊開泰連忙跑過去幫他移動沙發(fā)，來不及問他這樣做的原因，先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但是門口有一個彈孔，死者頭部中了一槍，說明兇手開了兩槍，那為什么他們只聽到一聲槍響？”

    一組拼湊的布藝沙發(fā)被他們推開，傅亦沒說話，蹲下身子從沙發(fā)后的墻根處仔細(xì)審視，很快在黑色踢腳線與白色瓷磚相接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顆鑲?cè)雺w的子彈。

    楊開泰眼睛一睜，驚道：“這里怎么會有一顆子彈？也是兇手打出來的嗎？”

    傅亦稍一用力就把子彈從墻體里取出來，捏在手里細(xì)細(xì)看了一會兒，然后又看了一眼臥室門口，沉聲道：“你剛才不是問，姜偉為什么舍近求遠跑進臥室嗎？”

    楊開泰點頭：“為什么？”

    傅亦說：“拿武器?！?/br>
    楊開泰愣了愣，忽然想通了似的恍然道：“那就是說，他們聽到的那聲槍響，是姜偉開的槍？”

    傅亦掏出隨身攜帶的證物袋，把子彈放進去，隨后收好放進大衣口袋，道：“嗯，兇手開了兩槍，槍上應(yīng)該裝了消音器，姜偉跑進臥室應(yīng)該是拿武器和兇手展開對抗。否則解釋不通為什么這顆子彈射出的方向和兇手殺人時恰好相反?！?/br>
    “姜偉既然有槍，那他的身份就不見得只是華豐海運公司的船員那么簡單了?！?/br>
    傅亦站起身，然后伸手去拉他：“姜偉雖然有槍，但是其他兩名受害者卻沒有槍，他們都是在下班后遭到兇手破門而入射殺，說明他們都有時間做出反應(yīng)。他們都有槍，但是沒有反抗？這說不通，所以我傾向于他們?nèi)齻€人當(dāng)中只有姜偉有槍。其他兩名死者和姜偉也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至少從他們的資料上來看，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說著，傅亦退后一步，伸手在門口和發(fā)現(xiàn)子彈的位置虛劃了一條直線，道：“你看這顆子彈射出來的軌跡，姜偉開槍，肯定是想自衛(wèi)，但是他這一槍卻打在了墻根，任何一個會開槍的人都不會把這保命的一槍打偏到這種地步。所以姜偉的身份也沒有那么不好，他不會開槍，甚至不敢開槍。所以他這一槍打的……亂七八糟?！?/br>
    楊開泰睜著晶亮的眼睛，崇拜的看著他，重重點頭道：“我學(xué)到了，傅隊。”

    傅亦唇角微微一揚，默不作聲的接受他的膜拜，從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機，看到了喬師師在五分鐘前發(fā)過來的一條短信，道：“走吧，陳智揚他們快到了。”

    楊開泰跟著他出了姜偉的家，關(guān)上門往樓下走：“咱們發(fā)現(xiàn)的線索要告訴陳隊他們嗎？”

    傅亦道：“不知道楚行云和國安在搞什么鬼，咱們只管把線索告訴他，讓他自己決定。”

    走出居民樓，深秋的涼風(fēng)裹挾著塵土從枯敗的林帶里撲卷過來，吹的楊開泰打了個冷顫，連忙把外套裹緊了。他仗著自己年輕無敵火力壯，只在薄薄的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牛仔衣外套，的確好看，的確青春，只是不擋風(fēng)寒，站在陰涼處一小會兒就身上發(fā)冷，偏偏渾身上下的口袋都是為了美觀而砸的線條，手都沒地方擱。

    傅亦正低頭給喬師師回短信，余光瞥見他在褲子和上衣口袋摸索了一圈都找不到入口，于是把他的手拉過去揣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隨后又低頭看手機，道：“以后出門穿厚點。”

    楊開泰臉上一燙，手上也不覺得冷了，想壯著膽子握住傅亦和他掌心相貼的手，卻抓了個空。

    傅亦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道：“一點多了，走吧，請你吃午飯?！?/br>
    上了車，傅亦剛把車開上主道，擱在駕駛臺上的手機就響了。

    他把著方向盤轉(zhuǎn)過十字路口，看著前方路況道：“看是不是楚行云。”

    楊開泰把他的手機拿在手里，看著來電顯示道：“不是，是‘吳涯?！?/br>
    說著看向他，問道：“要接嗎？”

    他轉(zhuǎn)頭轉(zhuǎn)的及時，也就看到了傅亦聽到‘吳涯’這個名字時，眼神有瞬間的凝固，怔住了似的，很意外的樣子。

    傅亦忽然把車停靠在路邊，把手機從他手里拿過去，然后打開車門下了車。

    楊開泰坐在副駕駛，看著他走至路邊。傅亦微微皺著眉心看了一會兒還在響鈴的手機，然后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車頭方向，接通了電話。

    他講電話的時間有些長，楊開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后來索性掏出手機低頭玩游戲，很無聊的益智拼圖游戲，放在平常他幾十秒就能過一關(guān)，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被同一關(guān)卡住了好幾分鐘。

    要說不想點什么，是不可能的，傅亦一向沉穩(wěn)持重，無論遇到什么事都很冷靜，從來不會有所失色。但是他剛才的神態(tài)，太不同尋常了……

    游戲玩不下去了，他把手機按滅，抬頭往路邊看過去，卻看不到傅亦，隨后車門一響，傅亦回到駕駛座，順手關(guān)上了車門，還在講電話。

    “嗯，待會兒見?！?/br>
    傅亦掛了電話，抬手按在方向盤上出了一會兒神，然后重新打著火把車開上公路。

    他不說話，楊開泰也不擾他，看了一眼他稍顯凝重的側(cè)臉，又把手機打開，撥動著屏幕里的拼圖碎片。

    “午飯要加一個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