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安是趕回來的。

    宋哲家和江淮安家住在一個小區(qū)，大清早出門去補(bǔ)習(xí)班的時候就看見了夏啾啾家人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 于是趕緊給江淮安打了電話。于是江淮安嚇得連滾帶爬狂奔回了自己家， 他太清楚自家是什么情況， 夏啾啾家里來，他怕他們吃虧。

    只是他不能表現(xiàn)得太明顯，于是到了門口， 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樣問了句“你們在干什么？”。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 他聽到了她的話。

    你不管，總有人管。你不愛江淮安，總有人愛他。

    說這些話的夏啾啾， 一點(diǎn)都不像平時的她。

    平時他見著這個人的時候，總覺得她像個小孩子。天真的、單純的、可愛的， 讓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怕這世間的現(xiàn)實(shí)磕絆了她。

    可說著這些話的夏啾啾， 仿佛是一只露出爪子的小豹子，齜牙咧嘴看著這些人， 又兇又堅(jiān)定。

    她在守護(hù)他，她在為他戰(zhàn)斗。

    那一瞬間， 他熱血翻涌。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知道該做什么， 只是突然發(fā)現(xiàn)， 他曾經(jīng)以為在他生命中舉足輕重的江城， 在面對夏啾啾的時候， 原來……

    也不過如此。

    江城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重要， 而他也不是他以為那樣，深陷苦海，無人相救。

    他的心是暖的，看他們吵的激烈，他不想讓夏啾啾再為他吵下去，于是急急出了聲。

    他一開口，所有人就朝著他看了過來，夏啾啾愣了愣，隨后有些心虛縮了縮。

    江城最先反應(yīng)過來，沉著臉道：“你還有臉回來？”

    “我怎么沒臉回來？”江淮安冷笑出聲：“我行李還在這兒呢?！?/br>
    江城聽了這話，臉色不大好看，想說什么，卻沒說。

    江淮安走進(jìn)屋里來，看見夏元寶和夏天眷，抿了抿唇，先鞠了個躬：“不好意思，我弟是個王八蛋，我替他向你們道歉?！?/br>
    “江淮安！”許青青提高了聲音：“你替誰道歉呢？”

    “他作了弊，打了人，還不該道歉嗎？”江淮安冷眼看過去，許青青還要說什么，江城卻破天荒同她道：“你先閉嘴！”

    江淮安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夏啾啾真他媽牛逼，居然能勸住江城。

    江城吼完，他看著江淮安，似乎是有什么想說，然而憋了半天，卻只是道：“回來就回來吧，趕緊去洗澡，像什么樣子?！?/br>
    江淮安聽到這話，點(diǎn)點(diǎn)頭道：“行，我收拾了行李，回家去洗?！?/br>
    “你家就在這里，你還要回哪里去？！”江城耐心有些耗盡了，不耐煩道：“江淮安，你適可而止?！?/br>
    江淮安本來還想和江城爭執(zhí)，但夏啾啾一家人在這里，他顧忌了一下形象，終究是不想在夏元寶面前讓他看到這些難堪，沒有回話，同夏元寶道：“叔叔，江懷南我已經(jīng)打了，如果你們還氣不過，送公安局報(bào)警告學(xué)校記過，或者我再打一頓，您看怎么樣處理比較好？”

    他說得一臉真誠，夏元寶還有點(diǎn)心虛，他瞄了一眼旁邊被包得像粽子一樣的江懷南，對方聽見江淮安說再打一次的時候就繃緊了身子，似乎完全相信了江淮安的話，自己仿佛隨時可能再被打。

    夏元寶輕咳了一聲，假裝淡定道：“我們也就是來要個道歉……”

    “江懷南！”

    江淮安提高了聲音，冷眼掃過去：“道歉！”

    “江淮安你別太過分，你看我們家懷南……”

    “我讓你別說話！”

    江城怒吼出聲：“還嫌不夠亂嗎？！”

    許青青聽了江城的話，露出憤怒的神色來，還想爭執(zhí)，卻被江城提前拉住了手腕，冷聲道：“別在外人面前鬧笑話?！?/br>
    許青青僵住身子，紅了眼眶，卻沒再多說什么。

    江淮安走到瑟瑟發(fā)抖的江懷南身前，將手搭在江懷南肩膀上，微笑道：“二弟，做錯了事就要認(rèn)，你要是不道歉，哥哥就要再教育你了?！?/br>
    聽到江淮安的話，江懷南驟然想起那天被江淮安按在地上打的時候，他看見旁邊許青青被江城拉著，知道自己是指望不上許青青了，憋了半天，終于道：“對不起……”

    “大聲點(diǎn)！”

    江淮安大吼出聲，夏元寶都被嚇到了，趕緊道：“那個，其實(shí)我們也沒……”

    “對不起！”

    江懷南閉著眼睛，大吼出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聽到這話，江淮安笑了笑，終于拿開了放在江懷南肩膀上的手，江懷南頓時仿佛從巨獸手中死里逃生一般，大口大口喘息。

    江淮安走到夏元寶面前，恭恭敬敬道：“伯父，真的不好意思了?！?/br>
    “沒事，”夏元寶擺著手，不知道怎么的，在這個少年人面前，居然覺得有那么幾分窘迫：“其實(shí)我們就是過來看看，那個，事情解決了……”

    “你不是說你是來收拾行李的嗎？”夏啾啾突然插口，江淮安朝她看過去，看見她平靜又堅(jiān)定的眼睛，聽她冷靜道：“正好，我們開了車過來，你收拾好東西，我們送你?！?/br>
    江淮安沒說話，好久后，他低頭笑了笑，明白夏啾啾的意思。

    昨晚她對他說，人得往前走。

    如今他走不出去，她就逼著他走。

    她哪里是要他收拾行李，她要的是他收拾好過去那個幼稚的、狼狽的自己。讓自己走出那沼澤一樣的人生和心境，往前走。

    她奮力拽著他，拖著他，背著他，督促他。

    江淮安不知道怎么去回應(yīng)，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至少這一刻，他不能去拂了夏啾啾的面子。

    他點(diǎn)頭道：“好，那麻煩你們在這里坐一下，我去收拾東西?！?/br>
    說著，他就上了樓。

    他剛提步，江城就跟著走了上來，等進(jìn)了他房間，關(guān)上門，江城立刻道：“你要鬧到什么時候？！我剛才不說話，是不想鬧得太難看，你還真要走？！”

    江淮安沒說話，低頭開始收拾行李，江城氣得胸膛激烈起伏：“你要走哪里去？這里是你家，你現(xiàn)在才高中，你又要出去當(dāng)你的小痞子了？”

    以前江城說這些話的時候，江淮安都覺得特別難受，仿佛是被人卡住喉嚨，疼得他忍不住要回?fù)簦霉舨艁肀Ｗo(hù)自己。

    然而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橄泥编痹?，他一想到那個人就坐在外面等著他，他就覺得內(nèi)心柔軟下來，柔軟而堅(jiān)強(qiáng)。那曾經(jīng)像刀一樣的言語，根本撼動不了他半分。

    他沒有回應(yīng)江城的話，只是安安靜靜收拾東西，江城看著江淮安的動作，實(shí)在是無法忍耐他的忽視，沖了過去，揚(yáng)起手，一巴掌抽了過去。

    江淮安動作更快，抬手就攔住了他的手。

    江淮安從來沒對他還過手。

    他打了他很多次，每一次，江淮安都是嘲諷的、安靜的，用挑釁的目光看著他，然后讓他將他打得鮮血淋漓，仿佛是自虐一般，企圖用自己的傷痕來刺激自己的父親。

    很多時候江城都覺得無能為力，面對這個小獸一般隨時露著獠牙的兒子，他除了責(zé)罵，不知道還應(yīng)該做什么。

    人家都說，棍棒下面出孝子。

    都說，等孩子長大了就好了。

    于是江城一直想，他只要對江淮安狠一點(diǎn)，再狠一點(diǎn)，管好他，等江淮安長大了，一切就好了。

    而在這之前，他會一直、始終，是他父親。

    然而將江淮安還手這一瞬間，現(xiàn)實(shí)仿佛被猛地?fù)羲椤?/br>
    他也許不會永遠(yuǎn)是他父親。他有一天會長大，然而如果他長大后，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滿懷恨意，那時候，他無能為力。

    他不能再逼著江淮安做他不想做的事，不能壓著他低頭。

    作為父親的尊嚴(yán)，如果江淮安不愿意，那他就不存在。

    他的尊嚴(yán)從來不是他通過讓江淮安害怕獲得，而是江淮安給的。

    江淮安早就能反抗他，早就能輕而易舉接住他的拳頭，只是他曾經(jīng)沒有這樣做而已。

    江淮安從江城眼里看到了一些恐懼和茫然，他不明白江城為什么會露出這樣的神色，只是放開江城的手，平靜道：“以后你不要隨便打我，哪怕是阿貓阿狗，也沒有這樣想發(fā)脾氣，想打就打的道理?！?/br>
    說著，江淮安低下頭，將衣服整齊疊好放在行李箱里。

    夏啾啾的話回響在江城腦海里。

    人的感情都是有極限的。

    他有點(diǎn)害怕，這樣的恐懼將他所有話都堵在喉嚨里。直到他看見江淮安抽出抽屜，拿出了一本相冊。

    那本相冊上貼著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小花，這相冊是江淮安母親做的，以前他們家每年都會照一張全家照，然后放在相冊里。

    江淮安一直很珍惜這本相冊，從小就愛看，后來他媽走了以后，江城看到過好幾次他坐在角落里，翻看這本相冊。

    看見江淮安將相冊拿出來，江城再也忍不住，開口道：“你這是做什么，是打算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大姑和爺爺讓我回家陪他們好多次，以前我都拒絕了，現(xiàn)在我想過去。”

    一聽這話，江城就炸了，怒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是我虧待你了？是我養(yǎng)不起你了？你是我兒子，跑到你爺爺家算什么事兒？！”

    “我為什么去，你不清楚嗎？”

    放在過去，江淮安早就和江城吵了起來，然而如今夏啾啾在外面，她在，就仿佛是有了一根定海神針，將那滔天浪潮撫平，讓他冷靜下來。

    拋開叛逆的時候，江淮安不是個不會說話的人，相反，他甚至很擅長于和別人溝通。

    他冷靜看著江城，語調(diào)平和：“這個家沒有我的位置，你有你的妻子，也有你心疼的小兒子，不需要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對誰都不好?！?/br>
    江城沉默下來，看著江淮安將相冊放進(jìn)箱子，許久后，他終于道：“你這樣講話，讓我很傷心?！?/br>
    “如果言語傷人也是傷人，那你已經(jīng)傷害我很多次了。”

    江淮安蓋上巷子，拉上拉鏈。

    他抬眼看向江城，語調(diào)平靜：“以前我一直希望你認(rèn)可我，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樣對我。我媽的事，我不能原諒你，可是那么多年感情始終是感情，我內(nèi)心里，總覺得你是我爸。所以江懷南來的時候，我會難過。以前你只對我一個人，后來你對兩個人好，對江懷南比我好?！?/br>
    “你是哥哥，”江城皺起眉頭：“以后江家都是你的，你得學(xué)著照顧懷南。”

    聽到這話，江淮安嘲諷笑開：“憑什么呢？他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他的mama在我媽病重的時候想盡辦法纏著你要進(jìn)我們家門，你還讓我照顧他，你腦子沒病吧？”

    江城臉色變得很難看，在他罵出聲的前一秒，江淮安放緩了聲音：“我要走了，也不想再和你吵架，我和你吵得夠多了，我累了?！?/br>
    “人要向前看，我不能為了你這樣的人渣，毀了我自己一輩子。”

    “什么叫為了我毀了你一輩子？！”江城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大吼道：“我哪一樣不是為你好？哪一樣不是為你著想？我讓你好好讀書是我錯了？我讓你不要打架是我錯了？我管教你是我錯了？我……”

    “我不需要你的管教，”江淮安冷靜開口：“我自己會走我的人生，我自己會好好讀書，會上最好的學(xué)校，走最好的路。我會給所有愛我的人看著，我江淮安是一個優(yōu)秀的、不讓他們失望的人。你以為我和江懷南那個靠作弊拿分的孬種一樣？我從小什么都拿第一，我需要你管教？！”

    “看看你管教這些年，我他媽被你管成什么樣子？！但凡你不要這么偏心，但凡你夸我?guī)拙?，但凡你對我溫和一點(diǎn)，但凡你不要在江懷南拿我玩具時候說‘他是你弟弟，你讓著點(diǎn)’，在許青青惡心我的時候讓我叫他媽，在我和江懷南打架時候罰我們一樣跪著，然后讓我看著許青青對他兒啊寶啊的喊，我他媽會走到今天？！”

    “你總以為你公平，你總以為你對我們兩處罰一樣就是公平，可他有媽我沒媽，這他媽能一樣嗎？！”

    江淮安控制不住自己，吼得歇斯底里：“這么多年你把我交給許青青照顧，連老師的電話都不接，可這不是親媽，不是親媽就不是！我媽沒了，”江淮安閉上眼睛，整個人都在顫抖，沙啞著道：“我爹也和死了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