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歲很大，歲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記。只是深深的皺紋絲毫也掩不去她笑容中的慈愛與和善。

    喬玉哲收起面上所有嬉笑神色，扶正衣冠束手?jǐn)咳?，躬身揖禮。

    “晚輩喬玉哲，見過王三太太。”他道，“久聞您在冀州，一直無緣拜訪。現(xiàn)下同在京中，方才得以相見。不知您現(xiàn)下身子可好？”

    當(dāng)初穆雲(yún)嫁與的是瑯琊王氏的王三郎。

    他這一聲稱呼說的并非穆家并非法號，反倒是從穆雲(yún)夫家而起。

    暗夜里，燭光下。面前的年輕男子雖然脊背稍微彎起著在行禮，卻依然風(fēng)流倜儻，風(fēng)姿灑然。

    喬玉哲的風(fēng)采，這兒幾乎所有人都曾經(jīng)見到過。當(dāng)初狀元游街，萬人空巷的壯觀情景還歷歷在目。

    只是，喬狀元這般謙和恭敬的模樣，所有人都是頭回見到。

    穆霖大感驚奇。

    穆雲(yún)看上去倒是沒什么，只雙手合十說道：“原來是喬公子。幸會?！?/br>
    喬玉哲聞言直起身來，眉端輕揚(yáng)，朝她灑然一笑。

    誰料穆雲(yún)下一句卻是話鋒陡轉(zhuǎn)：“喬公子腹有乾坤，與侯府格格不入。往后若是無事，就不要再來了?！?/br>
    喬玉哲彎起的唇角略微僵硬了些。不過他很快釋然，朝著穆雲(yún)笑笑，一個“好”字應(yīng)了下來。而后未曾搭理旁人，只朝穆雲(yún)道了句：“您多珍重?！本妥灶欁缘剞D(zhuǎn)身離開，腳步堅定，毫無半點(diǎn)遲疑。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后，穆雲(yún)先前心里一直緊繃著的一根弦方才慢慢放松下來。

    “此人心機(jī)深沉。”穆雲(yún)側(cè)過臉和穆霖說：“并非容易相與之輩。如果沒有十足能夠看透他的把握，平時不要和他相交?！?/br>
    她是出家人，甚少用這樣尖銳的詞句來形容某個人。

    穆霖雖心中有疑惑，卻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diǎn)頭應(yīng)下。

    一行人繼續(xù)往院外行去。

    臨近出院門了，穆雲(yún)一直平靜的神色方才有了略微的松動。腦海中浮現(xiàn)的，一直是剛才那雙灼灼桃花眼。

    她自認(rèn)這輩子活了幾十年，見過的人不少。可這樣漂亮的桃花眼，她也統(tǒng)共只看到過三人。

    其中一個是認(rèn)識沒多久的長樂郡主。

    然后便是剛剛見到的喬公子。

    另一人……

    說起來，已經(jīng)好多年不曾見過了。

    時間真的已經(jīng)太久，久到她幾乎要忘了對方長大后的相貌，只記得那小時候可愛活潑的小模樣。

    那是她夫家的一位小姑姑。自小美貌過人，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極其漂亮，名滿天下。

    小姑姑比她年紀(jì)還小。她嫁過去后，時常幫著照料小姑姑。兩人說是姑侄，其實(shí)感情和母女都要差不多，親密異常。

    后來小姑姑嫁給了江南方家嫡子，而她在夫君過世后遁入空門，就此慢慢少了聯(lián)系。

    她原想著有空了一定要去晉中尋小姑姑，可惜天妒紅顏，那原本幸福美滿的一家人卻是遭了大禍，去世太早。

    穆雲(yún)眼中泛起了淚花，忙半闔著眼，捻著手里的佛珠，連聲暗道佛號。

    ·

    從那個院落走出來后，喬玉哲腳步匆匆，踏著夜色往府外而去。

    誰知沒多久就有不斷的連呼聲從身后傳來，一聲聲地叫著“喂”，還說什么“你站住”。

    喬玉哲自認(rèn)姓名里都沒“喂”這個字兒，當(dāng)即腳步不停地繼續(xù)前行。

    沒多久，快速跑步聲臨近。一名腰間掛著藍(lán)翎的瘦高青年擋在了他的跟前，阻了他前進(jìn)的腳步。

    喬玉哲目光微斂，上下打量著對方，笑問：“穆總旗這是何意？話說我是依著禮數(shù)前來拜見長輩。你這樣冒然攔我，反而是你不合禮數(shù)、不占理了?！?/br>
    “那又怎樣！”穆少寧下巴揚(yáng)起，斜著眼從眼角處看他，哼道：“告訴你，穆家不歡迎你。往后沒事了你少來這里瞎摻和?！?/br>
    看對方笑而不語，穆少寧心中火氣更甚。他剛剛騎馬回府就聽說了喬玉哲的事情，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跑來了。當(dāng)即抬起了未曾丟給小廝的馬鞭，指了喬玉哲道：“你聽見了沒！”

    “沒聽見?！眴逃裾芎Φ馈?/br>
    “你！”

    “還是奉勸穆少爺一句，不要惹惱了我。你也知道我義父是誰。倘若我惱了你，再想要娶我拿義侄女兒的話，怕是更加的難于登天了?！?/br>
    喬玉哲這話一出口，穆少寧頓時神色大變。

    雖然穆少寧沒有再多說什么，可喬玉哲卻不輕饒了他，起身向前臨近了他的耳邊，低語道：“樂珊很信任我。當(dāng)初你不顧命令私自離隊(duì)，不就是為了救她嗎？”

    喬玉哲抬指勾了勾穆少寧腰畔的藍(lán)翎，“……聽說還因?yàn)檫@個降了職？你如果樂意的話，我可以親自替樂珊來穆家提親。就是不知道這樣一來，你家里人知道了你降職的緣由后，會不會直接棍棒把你打出侯府去?！?/br>
    穆少寧臉色鐵青地盯著他。五指緊緊抓著手中鞭子，慢慢地垂下手去。

    喬玉哲眉眼彎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著疾步離開。

    ·

    玲瓏與郜世修同乘馬車而走。明明不過是一小段路，卻因車子駛得慢而花了不少時間。等到回了國公府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郜世修離開京城很急，有些事情暫時壓后沒有處理?，F(xiàn)在即使回來了，少不得要先去書房處理政事。

    玲瓏回房沐浴后換了衣裳，懶洋洋地躺了會兒。聽說七叔叔還在處理政事，她就披了外衫去花園里散步。

    國公府占地極廣，花園也是不止一個。

    不知是不是今天在侯府里看到了桃花花苞的關(guān)系，玲瓏現(xiàn)下想去桃花多的地方去，就擇了其中一處小花園往那邊走。

    現(xiàn)下是春日，白天的時候天氣尚還能夠暖一些，到了晚上卻還是涼意刺骨。

    好在玲瓏這兩天去冀州的時候總是被七叔叔說要多穿點(diǎn)，這句叮囑幾乎刻在了她的腦海里，所以出菖蒲苑時下意識就多披了件厚衣裳，根本覺不著寒涼。

    但是別人就沒那么幸運(yùn)了。

    不遠(yuǎn)處有名少女走過，正口中不住念叨著“好冷”，跺著腳往前行。

    冬菱在旁小聲道：“那好像是郜十小姐?！?/br>
    玲瓏正喜滋滋地想著七叔叔呢，暗道幸虧她有七叔叔關(guān)懷著，所以現(xiàn)在才會那么暖和。因此，乍一聽見冬菱的話后，她沒有立刻反應(yīng)過來。而是遲了一瞬方才明白，說的是郜心悅的meimei郜心嬌。

    這位郜十小姐，人如其名，嬌氣得很。雖然郜心悅驕縱了些，好歹也能吃點(diǎn)苦頭，先生們訓(xùn)斥的時候，郜心悅也都默默地受了，然后努力去改正。

    郜心嬌可是不同。

    雖然她是庶出的女兒，可是仗著前頭有嫡母謝氏疼她，后面有三jiejie郜心悅慣著她，做事從來都不顧及旁人。先生們罰了她，她就找三jiejie哭訴。郜心悅就會給她買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哄著她。偶爾的，郜心悅也會因?yàn)樗拖壬鷤兤馉巿?zhí)。

    曾經(jīng)有郜家族學(xué)的女兒們抱怨過，為何郜心嬌是姨娘生的庶女，大太太謝氏和三小姐郜心悅還那樣護(hù)著她，不讓她受一點(diǎn)的委屈。

    玲瓏也十分不解。

    郜心蘭就悄悄告訴了玲瓏一個詞——捧殺。

    謝氏面甜心苦。看似對庶出的孩子們不錯，其實(shí)抱的就是把他們養(yǎng)廢了的心思。

    這郜心嬌從小到大一點(diǎn)點(diǎn)委屈都沒受過的。除了在族學(xué)里唯郜心悅馬首是瞻，聽郜心悅的外，旁人的話是絲毫都聽不進(jìn)去的。就連先生們布置課業(yè)，她也常常不完成。

    不過，她不敢招惹玲瓏就是了。

    長樂郡主有郜七爺護(hù)著。就算郜心嬌再怎么無法無天，也沒那個膽子去氣郜七爺。不然的話，連謝氏和郜心悅也護(hù)不住她。

    玲瓏不喜郜心嬌的做派，平時在族學(xué)里碰到基本上是連個招呼都不打。現(xiàn)下聽聞人就在旁邊，她也沒當(dāng)回事，繼續(xù)往前行。

    可是走了幾步后，就聽到郜心嬌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你個姓穆的！沒長眼睛??！往哪里亂撞吶？”

    這個府里姓穆的可真不多。

    雖然郜家和穆家是世交，兩家多年間卻也沒有聯(lián)姻。細(xì)數(shù)過來，現(xiàn)下人在國公府又姓穆的，恐怕只有一個人了。

    ——穆少媛。

    玲瓏和身后的冬菱對視一眼。主仆兩個十分有默契地共同轉(zhuǎn)了步子，在那邊兩個人的爭吵聲中，朝了另一個方向而去。

    藏在旁邊的花叢中，玲瓏細(xì)數(shù)著綿羊。數(shù)到了四五百個的時候，那邊沒有了動靜。再多數(shù)了五十個，確信人應(yīng)該走了，玲瓏方才從花叢中轉(zhuǎn)出來。

    原以為這時候路上應(yīng)該沒人了。哪里曉得，穆少媛還在。

    望著幾丈外的熟悉身影，玲瓏默了默，暗道今晚看來時辰不太好，不宜出行。就打算放棄今日看桃花的計劃，折回去窩在菖蒲苑看書。

    “傅四小姐？”穆少媛吃吃地笑著，“怎么看到我就走？好歹也是熟人，不多說幾句話？”

    玲瓏不想多待，根本不搭理她。

    穆少媛說道：“我有事兒拜托你，你等等我吧。不然這次和你說不上話，我就天天菖蒲苑堵你?？茨阍趺崔k?！?/br>
    冬菱被這話給氣笑了，回頭道：“這位姨娘，你可省點(diǎn)力氣吧。青松苑的人是來不了菖蒲苑的。再說了，你想堵郡主，也得看七爺同意不同意啊。難道你就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嗎？”

    穆少媛怒瞪了冬菱一眼，小跑著追在玲瓏身邊，說：“其實(shí)我過來就是為了尋你的?？上Р磺傻暮?，碰到了那個一點(diǎn)腦子都沒有的惡心十小姐?！?/br>
    她咯咯地笑著，抹了脂粉的眉眼現(xiàn)出顯而易見的媚色，“要我說啊，也得虧了她運(yùn)氣好，生在了好人家。不然的話，換個嫡母嫡姐，憑她這本事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只可惜她不懂得珍惜，一味地作死。眼看著就要把自己的好運(yùn)氣給耗沒了?！?/br>
    她口中說著惡毒的字句，臉上的笑意卻絲毫都不減少。

    玲瓏沉默著沒有接話。沒多久，眼前黑影閃現(xiàn)，攔在了她的跟前。抬頭一看，果然是穆少媛。

    穆少媛個頭比她高不少，兩個人比速度的話，穆少媛自然也比她快。

    玲瓏下意識地穆少媛的臉上仔細(xì)看過去。

    雖然現(xiàn)下已經(jīng)天色昏黑，可是國公府里道路兩旁的燈火燃得夠多夠足。明亮的燭火中，離得足夠近的話，是能夠看清楚對方臉上很細(xì)微的問題的。

    譬如，穆少媛左邊眼角和右側(cè)臉頰上若隱若現(xiàn)的青紫傷痕。即便是現(xiàn)在她涂抹得濃艷的妝容，也是無法將這樣的傷盡數(shù)掩去。

    如果是旁人的話，玲瓏少不得要關(guān)切問一句：你是不是被世子或者是大太太打了。

    但，眼前這個人是穆少媛。

    唯恐天下不亂的穆家二小姐。

    對著這個人的話，玲瓏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而看清楚那些傷痕后，她就快速地撇開了視線，望向旁邊的花木叢。

    “說吧?！绷岘嚨溃骸澳阌惺裁词虑檎椅摇Ｕf完就可以了，我不會答應(yīng)你?！?/br>
    穆少媛聽到這話后，笑聲更大了些，在這夜里顯得有些刺耳，“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想交給你一樣?xùn)|西，麻煩你幫我找一個人，說幾句話?！?/br>
    玲瓏下意識就想拒絕。不過，她素來謹(jǐn)慎，話到嘴邊后頓了頓，改為：“你先說找誰?！?/br>
    “大皇子?！?/br>
    玲瓏的呼吸驟然急促。幸好現(xiàn)在夜色正濃，只微微垂下眼眸，就能遮掩住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恨意。

    穩(wěn)定了下情緒，玲瓏抬眼望向穆少媛，“我不會幫你。你也不用再來尋我。你和我先是同在侯府，現(xiàn)在又是同在國公府，卻走的從來都不是同一條路。奉勸你一句，不要再找我。不然的話，難保我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