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他怕是一朝身死,來到了別的時(shí)空,只是不知道眼下是哪朝哪代。 見柳雁歡不作聲,只是盯著自己瞧,丫鬟悄然紅了臉:“大少爺,您受傷的這段時(shí)日,夫人日日來瞧您,還請來全寧城最好的大夫,那藥方子真有效,少爺快把剛熬好的藥喝了吧?!?/br> 柳雁歡接過藥碗,褐色的藥汁入口極苦。他三兩口喝完,抬眼卻見丫鬟震驚的神情。 “少……少爺,可要用些陳皮。” 陳皮去苦,柳雁歡含了一片。待苦味去了大半,才緩聲道:“你是誰?我這是……怎么了?” 那丫鬟如受驚的小鹿般,睜著無辜的雙眼,顫聲道:“大少爺,您不記得了?我是金猊,是二太太將我撥入少爺房中的?!?/br> 柳雁歡就勢往身后的軟枕上靠了靠,抬手揉著太陽xue:“醒來以后,許多事情記不清了,眼下是什么年份?” 金猊見他眼神清明坦蕩,半點(diǎn)不像從前,再不敢耽擱,一股腦將事情都交待了。 柳雁歡這才知道,眼下是新朝五年,新派人士推翻了封建帝制,華國的政局一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新青年們都講共和、論民主。 陰差陽錯(cuò),柳雁歡來到這個(gè)世界,名字絲毫未變,他是柳府嫡出的大少爺,他娘是個(gè)病秧子,柳雁歡出生三日,他娘到底沒熬過生育的劫難,撒手人寰。 大夫人死后,二姨太陳桂芳的肚子十分爭氣,生下了二少爺和四少爺兩個(gè)男丁,母憑子貴得了府中后院的話事權(quán)。 三姨太馮蘊(yùn)性子頗柔順,進(jìn)府多年膝下只有三小姐一個(gè),如今在柳老爺眼前,也就是個(gè)透明人。 四姨太郝憐楓和三姨太正相反,是個(gè)名副其實(shí)的小辣椒,莫說在柳府的后院,就是對著柳老爺,四姨太也不改潑辣的性子。 柳老爺卻尤其鐘愛她,近日都宿在她房里頭。不過四姨太雖然得寵,可肚子卻不爭氣,至今也沒能懷上一兒半女。 而他這個(gè)幼年喪母的嫡長子,從小就養(yǎng)在二姨太膝下,照金猊的話看,二姨太陳桂芳對他算得上百依百順。 柳府祖上曾是前朝的探花郎,后頭的子孫得了祖宗的蔭庇,在寧城謀了個(gè)不大不小的官做。如今雖是新朝,柳府的家底名望總還是在的。 眼看著官是當(dāng)不成了,到柳老爺這一輩,總要想法子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柳家藏書頗豐,柳老爺也是讀四書五經(jīng)出身的正經(jīng)文化人。跟古時(shí)的窮書生賣字畫一般,柳老爺開始對變賣家中藏書動了心思,半截身子將要入土的人,也開始學(xué)著創(chuàng)辦新式書局。剛開始的時(shí)候,是變賣家中的孤本、善本,到后來也學(xué)著策劃出版。 金猊說到這兒,聲音就弱了下去。 柳老爺雖是書局的掌門人,可書局的生意卻見不得有多好。每月掙的幾個(gè)錢,也不夠一大家子人花,總體來說,柳家的財(cái)政還是入不敷出的狀況。 柳雁歡聽懂了那語焉不詳?shù)恼f辭。照著金猊的話看,柳老爺就是個(gè)活脫脫的前朝遺老,即便開了書局也是滿紙的之乎者也。當(dāng)下的新青年是不愛看這些東西的,在市場競爭下,生意當(dāng)然不會好。 可柳雁歡的前身,明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diǎn)。在金猊口中,那位大少爺簡直覺得自家是座掏不盡的金山銀山,平日里喝茶遛鳥聽?wèi)驑訕硬宦?,唯?dú)對家里的營生一竅不通。柳老爺初時(shí)還有些嫡庶的觀念,后來見他一副扶不起的阿斗樣兒,也就對他漸漸失望了。 而前身對此卻不以為意,反而樂得自在。橫豎二姨太掌家,從來沒在月銀上虧待過他。柳雁歡估摸著,在他前身的眼里,二姨太定是天下間對他最好的人,這一點(diǎn)從他對二姨太的稱呼上就能看得出來。 柳府的嫡長子,居然管一個(gè)姨太太叫母親。 面對著柳雁歡晦暗不明的臉色,金猊總覺得眼前的大少爺和從前不太一樣。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日前發(fā)生的事兒,生怕激怒柳雁歡。 柳府的大少爺,是被親爹打得臥床不起的。 柳大少爺是飽暖思yin欲的典型,好端端地喝茶聽?wèi)?,愣是瞧上了那臺上的角兒。瞧上了也不打緊,偏偏那角兒是個(gè)男兒身。男兒身也不打緊,打緊的是,色迷心竅的柳大少,居然要把人往家里帶,還要納他進(jìn)府。 二姨太對此也沒有多說什么,幫著柳大少將人帶進(jìn)府,可時(shí)運(yùn)不濟(jì),被柳老爺撞了個(gè)正著。 那角兒生就一副好皮相,可惜沒什么膽色,遇見疾言厲色的柳老爺,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這一抖就漏了餡兒。 兒子帶了戲班子的伶人回家,讓柳老爺這樣的讀書人臊得滿臉通紅,拿起棍子就往柳大少身上砸。這一頓砸,就讓柳大少氣若游絲地躺到了現(xiàn)在。 原身一命嗚呼,而現(xiàn)代遭遇空難的調(diào)香師柳雁歡,就這樣來到了這具身體里。 第3章 蕓笙 故事的狗血程度,讓柳雁歡在燒著銀絲炭的屋子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金猊一氣交待完,看著柳雁歡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笑道:“大少爺醒了,這是頂好的消息,太太知道了一定特別高興,我這就去回稟太太?!?/br> 柳雁歡清了清嗓子:“慢著,著人燒熱水,躺了半天爺身子乏得很。” 金猊乖巧地應(yīng)了。 待人退下后,柳雁歡才支棱起身子,拿起八仙桌上的黃銅鏡。 鏡中的少年唇紅齒白,明眸善睞,眉眼間與現(xiàn)代的柳雁歡有幾分相似,氣質(zhì)卻又截然不同。 大病初愈的憔悴臉色也擋不住原身被嬌養(yǎng)的事實(shí),鏡中人活脫脫就是個(g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 柳雁歡皺了皺眉,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歡兒醒了,讓母親瞧瞧。” 未見其人,倒是先聞其聲。二姨太一身紫紅色夾襖,云錦緞面看起來十分華貴。 柳雁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陳桂芳,見她年近不惑仍保養(yǎng)得很好。 陳桂芳沖柳雁歡笑得一派慈愛:“聽金猊說,歡兒病了一場,不太記得從前的事了?” 柳雁歡瞅著陳桂芳,也不言語,好半晌才默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 陳桂芳在床沿坐下,一伸手將柳雁歡攬到懷中,登時(shí)嚎開了:“我命苦的兒啊,都是母親的錯(cuò),母親就不該攛掇著你將蕓笙領(lǐng)回家來,我瞧著那孩子是個(gè)伶俐的,你又鐘情于他,原想著讓他來府中唱曲兒哄你高興,誰曾想……”話未說完,哭聲又起。 柳雁歡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陳桂芳用的熏香,味兒實(shí)在太霸道,過分濃郁的香氣,熏得人頭昏腦漲。 “蕓笙?”原本不言語的柳雁歡,在聽到這個(gè)名字時(shí),總算有了一絲反應(yīng)。 “對呀,歡兒,所有角兒里,你不是最喜歡他唱的《寶玉哭靈》么,說是他能哭到你心坎兒上。” “寶玉……哭靈?” “對呀。問紫鵑,meimei的詩稿今何在?如片片蝴蝶火中化。問紫鵑,meimei的瑤琴今何在?琴弦已斷你休提它……”陳桂芳輕輕地哼唱起來。 柳雁歡就像被人朝著天靈蓋敲了一錘似的,一把抓住陳桂芳的手:“母親,那蕓笙現(xiàn)在何處?” “他呀?!标惞鸱佳鄄ㄒ晦D(zhuǎn),唇角微彎,“你臥病在床后,他就被老爺攆出府去了,這會子該回戲班了吧?!?/br> 柳雁歡著急地拽了拽陳桂芳的衣袖:“哪個(gè)戲班?” “就你最常去的那個(gè),‘朋來’戲班子?!?/br> 柳雁歡聞言,竟想赤著腳到外頭尋人。 陳桂芳忙攙著他:“歡兒,你慢點(diǎn),這剛燒了熱水,你先沐浴更衣,再去見那蕓笙?!?/br> 柳雁歡瘋魔了一陣,到底是被勸住了。聽見陳桂芳喚人進(jìn)來伺候,又鬧了起來。 “出去,都出去,我自己洗?!?/br> 待眾人都被揮退,柳雁歡才走到屏風(fēng)之后,一張臉在蒸騰的霧氣后看不分明。 門外,陳桂芳一出門,瞧見站在墻根處的金猊,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老爺這頓猛棍抽得好,竟是將人給抽傻了?!?/br> 金猊仔細(xì)一思量,也覺著柳雁歡言談中透著憨傻,與從前那個(gè)蠻不講理的混世魔王,倒不是一個(gè)路數(shù)。 “你給我仔細(xì)盯著,大少爺這頭有什么動靜,立刻來稟?!?/br> 主仆二人商議了一番,她們都想不到,房中的柳雁歡,正靠在那木質(zhì)浴桶的桶壁上,長舒了一口氣。 此時(shí)的柳雁歡,臉上哪里還有半分癡傻的神色。 這一路連蒙帶裝,柳雁歡總算蒙混過關(guān),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氣,立刻想念起自己親手調(diào)制的佛手柑精油和芳樟精油,那香氣舒緩身心。 只可惜現(xiàn)在是冬日,不要說精油這樣的奢侈品,外頭全是枯枝雪堆,怕是連半朵花都見不著。 “‘朋來’戲班……”他輕輕念叨著,將熱水澆在手臂上。 洗凈后,柳雁歡挑了件月白色長衫,穿上身時(shí)讓人覺得眼前一亮,頗有種脫胎換骨的架勢。 柳府是傳統(tǒng)的明清宅邸,柳雁歡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穿過回廊,站在府門前的一刻,看著融雪從屋檐上滴落,才有了幾分重生的真實(shí)感。 他坐上老式黃包車,囑咐一聲,車夫便沿著柳府所在的朱雀街一路小跑。 等出了朱雀街,柳雁歡才知道,原來外頭的世界,早已是五彩繽紛。西式建筑用色鮮艷明快,和柳府的白墻黑瓦截然不同。在外頭走動的年輕人,打扮也和柳府中人不一樣。 難怪前身不喜歡呆在府里,總往外頭跑。這大千世界的鮮活勁兒,誰人不愛。 不多時(shí),黃包車就在一處兩層閣樓前停穩(wěn),柳雁歡下車的當(dāng)口,聽見里頭傳來一陣陣絲竹之聲。 掀開厚重的布簾子走進(jìn)去,茶樓里的跑堂立刻迎了出來:“客官吃茶里邊請,咱這兒的龍井是拿雪水泡的……” “我找蕓笙?!绷銡g四下打量著,往跑堂手里塞了小半袋銅板兒。 跑堂掂了掂手里的袋子,立即眉開眼笑:“小的眼拙,這位是柳少爺吧,蕓笙剛唱完一出,這會兒在后臺歇著呢,您這邊請……” 他領(lǐng)著柳雁歡,掀了后臺的簾子,往里頭一指。 蕓笙的背影很是清瘦,還帶著幾分女子的婀娜,這會子功夫他一面擦著臉上的脂粉,一面啐道:“那個(gè)賴痞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死形樣,還腆著臉摸我的手!” 柳雁歡沒吭聲,悄然走到蕓笙身后。蕓笙一錯(cuò)眼,就見鏡子里多了個(gè)美男子,一下子驚得跳起來,原本還罵得起勁兒的聲音立刻軟了下去:“柳少爺,您來了怎么也沒個(gè)聲兒。”說著,狠狠地瞪了跑堂的一眼。 柳雁歡默默地看著鏡中蕓笙,的的確確生了一副好相貌。在世人的眼光里,長得丑的瞎搗拾就是東施效顰,長得俊的一個(gè)蹙眉那是閉月羞花。蕓笙就屬于后者,他笑起來夠甜也夠媚,哪怕本性作得毀天滅地,也是可愛的。 譬如此刻,他忽然就軟了身子,倚在柳雁歡懷里,軟軟地開口道:“大少爺貴人多忘事,總算是想起蕓笙了?!?/br> 第4章 藍(lán)調(diào)時(shí)光 戲班后臺還有別的人,像是見慣了這副情景似的,只等著看柳家大少爺何時(shí)受不住蕓笙的撩撥。 蕓笙黏糊糊地靠了一陣,柳雁歡卻半絲反應(yīng)也沒有。待蕓笙抬起頭,就見柳雁歡還是那副冷冷的表情。 蕓笙動作一僵,只得悻悻地收了手,楚楚可憐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戲班里的人第一次看蕓笙吃癟,都背轉(zhuǎn)身偷著樂。蕓笙臊了一張大紅臉,他慣于在客人面前伏低做小,這會子見勾引無效,讓自己下不了臺,只能憤憤地摘著頭上的發(fā)套。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一會兒的功夫,蕓笙不僅沒能把頭套摘下來,反倒將頭發(fā)都繞到了一起。 蕓笙此時(shí)不樂意在柳雁歡面前丟了面子,也沒心思解發(fā)套,胡拽亂扯一番,不一會兒就將青絲拽斷了好幾根。 柳雁歡輕嘆一聲,止住蕓笙毫無章法的手,將一縷縷頭發(fā)從禁錮中解救出來。 蕓笙偷偷打量著柳雁歡,今日的柳家大少像是換了個(gè)人。換作從前,他哪里會做這溫柔細(xì)致的活計(jì)。 兩人一個(gè)專心手中的動作,一個(gè)心里藏著事兒,偏偏那撥弄頭發(fā)的舉動還透著股親密勁兒。 眾人都識趣地挪開了目光。 恰在此時(shí),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隔簾一把被拽開,幾個(gè)家仆打扮的人闖了進(jìn)來。 四下一搜尋,便直奔柳雁歡和蕓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