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重錦狹長的鳳目中是一貫的從容不迫：“喚得我嗓子都啞了，你就是不醒。”

    她睡得這么沉嗎？

    “那你怎么不走？”以禪問道。明明她都睡著了，他卻不走，這不是登徒浪子是什么？

    華重錦慢條斯理撫平袖子上的褶皺，甩了甩麻木的胳膊，淡淡開口：“是嗎？我該一走了之嗎？我還沒付銀子呢，就這樣走了謝小姐愿意嗎？”

    “你可以到下面鋪子等啊！”以禪蹙眉，想到自己睡覺時被此人看了，心里就有些別扭。

    華重錦微笑著掏出銀兩放在高幾上，微微俯身，湊到以禪身畔，壓低聲音說道，“口水流出來了。”

    以禪一驚，忙掏出繡帕擦嘴，半晌也沒擦出什么，再看華重錦，已經(jīng)含笑快步而去。

    紫線端著白瓷梅花杯過來，讓以禪飲了杯水，告罪道：“小姐，都怪我們睡得太沉了。”

    “無事，你們莫要自責(zé)，是我太困了，繡完帕子心頭一松不知怎么就睡著了。”以禪轉(zhuǎn)向張兀，“你上來有事嗎？”

    張兀這才想起自己上來要做什么：“小姐說的那個周菱來了，正在樓下候著?！?/br>
    ******

    華重錦到了樓下鋪子，便見一個身著粗布衣裙的村女正湊在百蝶穿花裙前，神情專注地看著，一臉癡迷。

    他挑了挑眉，心說：這又是做什么的？

    周菱自小聰穎，只要見過的針法就能學(xué)會，如今也會十多種了。她自以為學(xué)得不錯了，可眼前這件百蝶穿花裙，她數(shù)了數(shù)，竟有十多種針法是不會的，確切說是不曾見過的。她曾跟著jiejie到鎮(zhèn)上的大戶人家接過繡活，當(dāng)時看那家的門簾繡得分外精致，覺得是見過的最好的繡品，但與眼前的這件裙裳簡直沒法比。

    她心中對以禪充滿了敬仰和感激。

    倘若不是她，恐怕一輩子都見不到這么好的繡品，更不要說學(xué)刺繡了。

    “周菱，我家小姐讓你上樓來。”張兀下樓喊道。

    周菱忙答應(yīng)一聲，匆忙上了樓。

    華重錦回身瞧了一眼，眸中閃過疑惑之色。夏揚(yáng)解釋道：“這姑娘是要跟謝小姐學(xué)刺繡的，聽說是謝小姐親自找到了她家里，要教她學(xué)刺繡，據(jù)說不收銀子白教。”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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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怒貓披帛

    夏揚(yáng)瞥了眼華重錦，見他神色淡淡，試探著說道：“屬下覺得這位謝姑娘倒是個能干的?！逼鋵嵥胝f，這謝小姐看著也不像是壞心眼之人。可這么說，就相當(dāng)于承認(rèn)他家小公子是壞人。畢竟，那次的事件，不是小公子欺辱謝小姐，便是謝小姐陷害小公子。

    華重錦沒答話，一路去了都督府，辦完了公事，恰巧何刺史過來拜訪，兩人閑聊了會兒，他便回府去了。

    自從被華重錦說他丑得像骷髏后，華寶暄深受打擊，喝藥用膳根本不用桃枝提點，也不挑肥揀瘦，養(yǎng)了這幾日，身上總算有了幾兩rou，不用擔(dān)心出門被風(fēng)吹走了。就這四位姑姑還不滿意，每日爭相做自己的拿手好菜來投喂他。

    華重錦剛進(jìn)了后園小樓的月亮門，就聽見暖閣內(nèi)二姐清亮的聲音傳了出來：“寶暄，嘗嘗二姑的手藝，老鴨湯，最是補(bǔ)身子，來喝一口。”

    早有小丫頭瞧見他進(jìn)來，掀開暖閣的織錦門簾，迎他進(jìn)去。

    一進(jìn)門，飯菜的香氣便撲鼻而來，四個jiejie圍著華寶暄，幾個小丫頭或捧碗或托碟子靜靜侍立。

    二姐華重棠正用勺子舀湯在喂華寶暄。三姐華重蓮也不甘示弱，用銀叉子從白瓷梅花碟里叉起一個小餃子，送到華寶暄嘴里：“寶暄啊，這是魚rou餃子，聽說最是補(bǔ)腦，你多吃些，早點記起三姑啊?！彼慕闳A重桂端著一碟子裹了糖皮的核桃仁，拈起一塊兒塞到寶暄口中：“魚rou哪里有核桃仁補(bǔ)腦，寶暄，你不是不喜歡吃核桃嗎，姑給你裹了糖皮，怎么樣？很甜吧？”

    華寶暄嘴里塞滿了飯食，哪里還能說話，只顧著點頭哼哼了。

    五姐華重梅的聲音如嬌鶯鳴囀般不徐不疾傳了過來：“我說三位jiejie，你們是打算把寶暄噎死嗎？”

    華重錦心說：總算還有位清醒的。

    他剛要說話，就見華重梅推開環(huán)繞著華寶暄的jiejie們，舀了一勺蝦仁粥喂到華寶暄口中：“來，蝦仁粥味道特別鮮美，你只吃這個就好，不會噎到你?！?/br>
    華重錦：“……”

    “我看啊，該補(bǔ)腦的不是寶暄，是你們幾位吧！”他抱臂靠在門邊，慢悠悠開口。

    他現(xiàn)在完全有理由懷疑，在他去西疆的三年里，華寶暄被娘和嫂子以及四位jiejie寵溺壞了，說他有可能欺凌人家小姑娘，他都有點相信了。

    “老六回來了？這是在衙門里吃了炮仗了？回來就撒火，莫不是嫉妒我們寶暄，這魚rou餃子啊，就是不給你吃?！比A重蓮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穿著淡黃色云煙衫，舉著餃子扭著身子氣他。

    二姐華重棠到底年長些，不滿地瞥了一眼華重蓮：“老三啊，話可不能這么說，怎就不讓老六吃了。老六，別生氣，等寶暄剩下了，這些老鴨湯全都給你喝?！?/br>
    華重錦：“……”

    他還是不要了。

    他在心中慶幸她們都出嫁了，一年也回來不了幾日，否則，他可能要少活好幾年。還沒有慶幸完，五姐華重梅就幽幽地說了一句：“老六啊，跟你商量個事兒，我這次來了就不走了，我打算和姜于和離?！?/br>
    華重梅只比他大一歲，模樣生得極美，當(dāng)年媒婆踏破了她家的門檻，她也沒相中哪個，一直挑到二十有二，她自個兒看中了姜于。姜家是鄧州的望族，除了離家比較遠(yuǎn)外也沒別的不好。謝老夫人便點了頭，豈料，這才出嫁三年，就要鬧著和離了。

    華重錦只當(dāng)他們夫妻又吵架了，也沒將jiejie的話放在心里，點頭道：“隨你，咱們家的大門永遠(yuǎn)向你敞開?！?/br>
    “我就知道老六最好了?！比A重梅欣喜萬分地說道。

    華重錦凝眉：“你說的是真的？當(dāng)真要和離？”

    華重梅朝他露出一個燦若春花的笑容：“不是要和離，是已經(jīng)和離了?！彼齽偦厝A府時，還不敢說，先告訴了大嫂和jiejie們，大嫂又告訴了母親，這會兒才敢告訴華重錦。

    “你們，你和姐夫不是很恩愛嗎？怎么冷不丁就要和離了，他做錯什么了？”在印象里，五姐夫可是個老實人啊。

    “還不是為了子嗣，老五這幾年肚子沒動靜，姜家便給他安排了通房，姜于還是個有情義的，一直都沒碰那個通房。后來也不知姜家老太太用了什么招，讓那個通房爬了床，如今那通房有孕了?！倍闳A重棠恨得直咬牙。

    華重蓮塞了一個餃子到寶暄口中，接了話：“做婆婆的為老不尊，這日子不能再過，姜于起先還說就要阿梅一個，居然還是讓那通房有了孕，這男人還能要？老五別難過，咱還能找更好的?！?/br>
    華重梅臉上哪有一分難過的意思，她生得黛眉鳳目，麗目一瞇，與華重錦有幾分想像，此刻笑得眉眼彎彎：“我早瞧不上那姓姜的了，以前的恩愛也是假的，趁此機(jī)會和離最好。”

    華重蓮斜了她一眼：“你也不是個好東西，自個兒相中的人，不好好看住了，如今又瞧不上人家了?！?/br>
    “是我走了眼，日后我要好好挑。”華重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一口，我一勺，華寶暄早就吃得肚兒圓，他見眾人都在說五姑姑的事，無人注意他，便起身要偷溜，被二姑姑一把拽住了后領(lǐng)：“把這老鴨湯喝完了，你沒喝多少呢?！?/br>
    華寶暄哀嚎一聲：“六叔救我！”

    華重錦皺眉：“二姐，他將餃子和蝦仁粥都吃完了，你覺得還能喝完你的湯嗎？”

    華重蓮和華重梅笑逐顏開地伸手：“快點，一貫錢?！?/br>
    華重棠幽怨地瞥了她們一眼：“好，這頓算你們倆贏了?！闭f著，她從身上摸出兩貫銅錢分別給了華重蓮和華重梅。

    兩人又朝著華重桂伸手：“快點，你的寶暄也沒怎么吃?！比A重桂無奈也給了兩人一人一貫錢。

    這敢情還設(shè)賭了？華重錦簡直不忍直視。

    二姐撫摸著華寶暄的頭，柔聲問：“乖寶暄，告訴二姑，晚膳你想吃什么？”

    華寶暄此時飽得聽到“吃”、“飯”這些字眼都想吐，哪里曉得自己晚膳想吃什么。

    華重錦原本還有些羨慕華寶暄，如今瞧著他捧著肚子可憐兮兮縮在那里，居然一點也不羨慕了，還萬分同情他。他心情好，便隨手將蝴蝶萱花繡帕取了出來，遞給華寶暄：“諾，你要的繡帕，再丟了可別找六叔了?！?/br>
    “呦，這是雙面繡?！比A重蓮驚訝地瞪大眼睛，一把將繡帕搶了過來。華重棠和華重桂也湊過去看。

    華重梅不屑地哼了聲：“雙面繡有什么了不得，我也會繡。”她將身上的披帛取下來，展開給她們看，“瞧瞧，讓你們開開眼?！?/br>
    華重梅是四個姑娘中手最巧的，自小也喜歡作畫刺繡，只是她不喜繡那些花啊草的，最喜歡繡動物。她的披帛繡底布料用的是軟煙羅，質(zhì)地輕柔飄逸，姑娘家繡幾朵花披在肩上，最是飄逸如仙。可是她繡的卻是一只花貓，還是一只怒氣沖沖的貓，雙耳豎立，瞪圓了眼睛，看上去極其兇猛。

    雖說這只貓也繡得極好，活靈活現(xiàn)，但三位jiejie都覺得沒眼看。一個姑娘家披著這只貓在身上，是個什么意思？

    三姐的嘴最是毒，將她的披帛翻過來看了看：“確實是雙面繡，但你這貓，是三個月逮不到老鼠了吧，還是被別的貓搶了伴兒，瞧這怒氣沖沖的樣子，和你的臉有得一比?！?/br>
    華重梅一把奪回披帛：“你是嫉妒我。”

    “我看是你該嫉妒了吧！你過來看?！比A重桂招招手，一貫的溫柔語氣，“你那貓雖說是雙面繡，但兩面是一樣的，你瞧這個繡帕。這兩面顏色不同，圖案也不同?！?/br>
    華重梅湊過去看了兩眼，頓時被吸引住了，她神情專注地瞧了半晌，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輕顰，最后搖了搖頭：“這樣的我還真繡不出，咱們府里的繡娘哪個有這么好的手藝？”她猛然抬頭，問華重錦，“快說，是誰？”

    華重錦搖搖頭：“不是咱們府里的繡娘。”

    “我就說呢，沒聽說她們有這樣的手藝，那這是誰繡的？”華重蓮問。

    “問這個做什么？”

    “呦，老六，不過問你是誰繡的，你倒拿起喬來了，說吧，你是不是有女人了？莫不是你的心上人繡的？”華重梅一向口快，她聲音清澈，一氣說完，幾個jiejie都朝他瞪大了眼睛。

    華重錦眼光也是高，以華家的家世和他的品貌，離州多少女子想嫁他，可他就沒正眼瞧過哪個女子。三年前正是適婚之齡，他卻跑去西疆了。如此一蹉跎，今年也二十有四了。他回來后，恰逢寶暄出事，老夫人也顧不上他的事。如今，寶暄好了，老夫人近日正托了媒婆四處打探呢。四個jiejie也在cao心他的事，聽聞他可能有了女人，頓時四個人八只眼都盯著他瞧，好似他臉上寫著心上人的名諱。

    “說吧！是誰家姑娘？別藏著掖著了，你要真喜歡，讓娘趕緊去提親，你也老大不小了，和你一樣大的人家的娃都滿屋跑了?！彼慕闳A重桂一向話少，此時居然也說起來不停。

    jiejie們目光交織的網(wǎng)籠著他，他覺得自己就如被網(wǎng)住的飛蟲般活不到明日了，感覺今日不說出一個女子的名諱jiejie們就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弟。華家六位兄妹，是男女一塊兒排的。

    二姐華重棠，三姐華重蓮，四姐華重桂，五姐華重梅。

    四個jiejie合起來就是一幅《四季圖》，哈哈。

    話說四個jiejie你們最喜歡哪個？

    第13章 獅子狗繡傘

    謝寶暄的聲音解救了他：“六叔，這繡帕是不是謝姑娘繡的？可是我喜歡她啊，怎么會是六叔喜歡的女子？”

    華重錦鄭重地點點頭：“四位姑奶奶，寶暄說得沒錯，我壓根不認(rèn)識繡這帕子的女子。我還有事，你們繼續(xù)?！闭f完，他很不厚道地腳底抹油溜了。

    謝家四位姑娘轉(zhuǎn)身，如狼似虎地圍住了華寶暄。

    ******

    錦繡坊。

    以禪將平日里描的繡樣取出來幾幅，讓周菱挑了一個先學(xué)起來。

    要說周菱的確是學(xué)刺繡的好苗子，她在聽以禪講述時分外認(rèn)真，畢竟有刺繡的底子在，懂得也很快。以禪教了她一種新的針法，叫結(jié)籽繡，是用絲線挽成小扣，結(jié)成小顆粒。以這種針法繡出來的花*蕊真實而飽滿。

    其實這種繡法很顯功底，倘若用力不均勻，繡出來的籽粒大小不一，繡面便會顯得雜亂，所以要多習(xí)練。周菱是個聰慧的，也不用她一直教，只自個兒拿著花繃子繡起來。

    既然要接刺繡的活計，這鋪子里就要重新布置一番。

    以禪支使著紫線、紅絨、張兀將從府中帶來的繡花門簾掛上，椅子套上繡花椅搭，桌案也鋪上繡花桌圍。

    她又看了看積壓的布料，決定先做些衣衫擺在店里售賣。棉、麻和羅布稍厚，便做成外罩的連帽斗篷，春秋天很能穿一段時日。薄的綢緞和絹紗做成披帛。因為斗篷和披帛不挑身材，她決定先從這兩樣下手。裁剪上不用再找旁人，紫線便是裁剪上的好手。

    如此忙了半日，過了晌午，周菱便帶著繡樣回村去了。她練了半日，繡得越發(fā)好，最后一朵花的蕊比第一朵要均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