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微微一顫，實話實說：“嗯，他離開這里了，去了別的城市?！?/br>
    胡老師：“是家人工作調(diào)動的原因嗎？怎么不讓他把這個學期念完，畢業(yè)了再走？這不上不下的對他沒好處?！?/br>
    “他……”程心喉嚨發(fā)緊，說不下去。

    胡老師沒察覺不妥，主動接過話：“是不是已經(jīng)找好新學校了？估計也是，哪有家長愿意自己的孩子在畢業(yè)前奔走的。大人的工作有時候就是霸道，硬性要求太多，沒辦法將就，就只能委屈孩子妥協(xié)。幸好只是六年級，要是高三就麻煩了。”

    程心盯著電話機，艱難吐出兩個字：“是吧?！?/br>
    大妹問過她，郭宰小學沒畢業(yè)就走，到了香港會有中學收他嗎？單程證已經(jīng)到手的表弟陳首陳向可沒有急著走，他們都計劃念完這個學年，等暑假到了才動身呢。

    程心只能回答“不知道”。

    她沒打算告訴大妹郭宰這趟香港是冒著犯法的險去的。莫講話他小學未畢業(yè)，就算他小學畢了業(yè)成績?nèi)昙壍谝唬加谑聼o補。

    一日拿不到身份，一日都不會有香港的學校收他。

    每每念及這個節(jié)點，程心心窩就特別不舒服。

    替郭宰耿耿于懷的。

    今年錦中的合唱比賽，在正正當當?shù)奈?四日舉行。

    初三1班齊聲演唱《我的中國心》，沒有什么技巧可言，也沒出其不意的花招，就立正著普普通通地唱。

    不知怎的，程心唱著唱著竟唱出些情緒。

    這是平日練習乃至過去兩年參加比賽都不曾發(fā)生過的。

    如今在臺上，看著臺下滿席觀眾，人難得唱到動情。

    它的曲調(diào)不如《保護黃河》的壯烈激昂，歌詞沒有《爸爸的草鞋》的婉轉(zhuǎn)深長，卻令當時的程心唱得眼眶發(fā)熱。

    尤其唱到“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時，強忍的眼淚不爭氣地滑落臉頰。

    程心自自然然想到郭宰。

    那個被逼拋開鄉(xiāng)下一切，只身前往香港的男孩。

    無論何時，生老病死，無論何地，香港內(nèi)地，他真正所渴求的不是去香港，不是出人頭地，而是一家團聚。

    他有父有母，可一出生就與父親分隔兩地，隨母親單獨生活，一家三口相聚的時光往往短暫且匆促，日子看上去富足，實情并不完整。

    曾以為不日團聚后，與父親的日夜相處能彌補昔日的缺失。這個支撐他樂觀度過十幾年留守生活的愿望，誰料到最后會支離破碎。

    父親變了，母親走了。

    學業(yè)、身份、將來，無不成迷。

    他明明有一雙手，卻什么都抓不住。

    他明明很難過，離開時卻沒流一滴淚。

    留下的除了家門匙，還有一場唏噓。

    歌唱完了，比賽結(jié)束，正如謝老師所料，初三1班憑唱《我的中國心》獲得了三等獎，完成任務。

    1997年6月30日，星期天。

    學生返校，晚自習間，班長何雙通知大家：“今晚凌晨，飯?zhí)玫碾娨暀C會直播香港回歸儀式。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去收看，不感興趣的留在宿舍休息，學校不組織也不強制?！?/br>
    同桌彭麗問程心去不去，程心點頭：“去?！?/br>
    夜里十點，宿舍打鈴。舍監(jiān)提醒大家：“去飯?zhí)每粗辈サ默F(xiàn)在就去，超過十點十五分，宿舍只進不出?？赐曛辈セ厮奚岬膶W生記住了，千萬別吵鬧喧嘩，否則扣分！”

    有學生問：“舍監(jiān)，我很想去看，但又很困，能不能睡到十二點起來再去？”

    舍監(jiān)：“唉——困就好好休息，過幾天就高考和期末考了，學習為重?。∧枪?jié)目以后肯定會反復重播的，非要看直播做什么？”

    飯?zhí)美餆艋鹜?，坐了約摸一半人。

    學生坐在自己宿舍的飯臺，仰頭看著分布于各個角落的七八臺電視機。

    有學生會的成員在巡邏紀律，氣氛安靜輕松。

    正式的儀式要凌晨才開始，時間尚早，電視臺的主持人便將香港過去百年的跌宕歷史簡述了一遍。

    有學生撐到十一點多就撐不住了，起來回宿舍睡覺。

    有的則堅守不移，寧愿趴飯臺上瞇一會。

    程心屬于精/力旺盛那一類，毫無睡意之余，連廣告都如數(shù)觀看。

    到點了，電視機里出席儀式的人全部站了起來。

    趴著睡覺的學生也陸續(xù)昂頭。

    幾句說辭后查理斯王子上臺講話。

    話畢，進行升降旗儀式。代表兩國的兩組隊伍同時進場，一組捧著國旗，一組空手上臺。

    飯?zhí)美镩_始有人低聲議論。

    “哎哎哎，你看我們的步伐多正多有型啊，英國那邊是不是無吃飯？軟趴趴懶洋洋的，一點看頭都沒有?！?/br>
    “這個看頭有鬼用？你踏步踏得再用力，有本事把地踏爛了，都不代表你是巨人偉人。英國那邊沒激情又怎樣，香港人更沒激情?！?/br>
    “聽講很多香港人有錢無錢的都想辦法移民了。哈哈，他們提議過索性花錢買個島，將全部香港人移居過去?！?/br>
    “你這是路邊垃圾社的消息吧，神經(jīng)??！”

    電視機響著英國國歌，英國國旗與香港屬旗緩緩下降。

    隨后響起中國國歌，中國國旗與特區(qū)區(qū)旗旭旭升起。

    電視臺的主持人深深嘆了口氣，說：“這是非常非常歷史性的一刻。香港回歸中國，英國的管治宣布結(jié)束。老人家曾經(jīng)講過希望回歸后來香港看一看，不過相當遺憾他已于本年二月病逝。而據(jù)統(tǒng)計數(shù)字，現(xiàn)時有300萬左右的香港人申請了bno，這個護照只允許持照人免簽進入英國，它并不支持英國居留權(quán)，亦不能延續(xù)給下一代?！?/br>
    另一位主持人：“其實拿特區(qū)護照也沒問題的。中方承諾過香港50年不變，馬照跑，舞照跳，股照炒。”

    有一位平日以搞笑出名的主持人嚴肅道：“我算過命，我只剩30年左右就夠鐘死，50年后變成什么樣，你們到時誰還活著的，給我燒紙打個招呼?！?/br>
    “??？30年這么多？我看你最多只剩3日命。”

    早就不停打呵欠的彭麗聽完領(lǐng)導人講話就撒了，她對程心說：“我不陪你了，你繼續(xù)。”

    能和程心一樣堅持到凌晨一點多的，只有極少數(shù)人。

    她之所以看下去，是想聽聽整套節(jié)目里會不會透露些許關(guān)于“特赦”的消息。

    上輩子的她完全不在乎這類新聞的。

    飯?zhí)玫膶W生越來越少，宿舍舍監(jiān)干脆現(xiàn)身趕人。

    “別看了別看了，明天六點多起床，再看下去你們能睡幾個小時？周末回家看重播就是了。”

    程心不得不回宿舍，然后清醒著過了一個晚上。

    郭宰在香港是不是也在看這個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