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無言地看她走近病床，不知道應(yīng)該跟她說什么。

    向雪曼倒是開門見山地問：“你坦白告訴我，他是不是為你擋的槍？”

    程心張嘴，停頓了一秒，說：“不是?！?/br>
    向雪曼死死地盯著她，當(dāng)她仇人般質(zhì)疑。

    程心說：“伍卓偉知道了真相，要跟他同歸于盡?！?/br>
    聽了這話，向雪曼才恍然大悟，又如釋重負?？伤酝春薜刈匝宰哉Z：“我早提醒過他，我早就提醒過他……”

    她迅速擦掉落下來的淚，又問：“那他有講什么嗎？”

    程心：“……有，他叫你和清清好好生活，他對不住你們?！?/br>
    向雪曼倒抽口氣，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凄楚的嗚咽。她拿手捂著臉，意義不明地搖頭，不停搖頭，臉濕了。

    程心心里荒荒涼涼，似有一個無窮無盡的空洞，傾倒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語。

    她躺在床上看著向雪曼捂臉哭泣，過了不知多久，她有了點意識，找回一些想法。

    她撐著床頭坐起來，張開一直緊緊握著的右拳，發(fā)白的掌心里躺著一塊被她捂得溫?zé)岬钠桨部?，她對向雪曼說：“他，給你的。”

    向雪曼放下手，通紅的淚眼看到那塊熟悉無比的翡翠玉，怔了半晌。

    她說了聲“等等”，轉(zhuǎn)身出去，再回來時，她牽著霍清清走到程心面前。

    程心有一瞬愕然后，明白了。

    她將平安扣遞給霍清清，輕聲對她說：“你爸爸留給你的，他希望你不要太過傷心，希望你可以快快樂樂一輩子。他會在白云上面守著你，這平安扣會替他保護你?！?/br>
    霍清清與她母親一樣，雙眼與鼻尖都是通紅的，聽完程心的話，她似懂非懂，雙手接過帶有程心掌溫的平安扣，又哭成淚人。

    之后程心在醫(yī)院住了好一段日子，阿爸阿媽來過，外婆阿姨來過，小妹小孖來過，桂江與東澳城的高管們也來過，郭宰則天天睡在病房，陪著她不走。

    多少天后，她在報紙上看到霍泉去世的新聞。新聞稿寫他為了營救人質(zhì)而自我犧牲，是偉大的英雄，追封為烈士。稿子列出了他的生平，學(xué)生時代的優(yōu)異成績，當(dāng)海關(guān)時立的功勞，在建設(shè)局所做的建樹，以及對省城的貢獻，他擁有的，是“短暫且輝煌的人生”，跟夜空的流星一樣。

    省城以及霍泉的家鄉(xiāng)為他舉行了追悼會，盛大，風(fēng)光。在那一段時光里，幾乎每個人都認識了他，記住了他的名字。

    而他的母校錦中，在某個周六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型的追思展覽會。

    程心沒有去他的追悼會，卻不由自主地回了錦中。

    小展覽在圖書館舉行，里面的櫥窗依著時間順序，展出了霍泉在錦中六年留下的所有照片。

    初中的他，高中的他，在課室學(xué)習(xí)的他，在學(xué)生會主持的他，在沙池跳高的他，個子一張比一張高，容貌一張比一張成熟，眼神一張比一張沉穩(wěn)。

    有一張，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的他穿著舊時的錦中校服，坐在堆滿課本的書臺后，右手轉(zhuǎn)著筆，左手握著藍色塑料水瓶，對著鏡頭淺笑。

    程心頓覺胸膛又堵又燙，張開嘴也無法呼吸，她看不下去了，轉(zhuǎn)身離開圖書館。

    在錦中校門口，她遇見了許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初中同學(xué)彭麗。

    自從霍泉婚禮日之后，程心就再沒與彭麗聯(lián)系過了。

    一對老同桌坐在錦中的階梯看臺，望著下面的cao場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你知道何雙結(jié)婚了嗎？”

    “好像是?！?/br>
    “和鄭學(xué)結(jié)婚了，神不神奇？”

    程心花了些工夫才勉強記起鄭學(xué)的模樣。

    “蕭靜也結(jié)婚了，知道嗎？”

    “……”

    “跟我哥結(jié)的婚，做了我阿嫂?！?/br>
    “?。抗材銈?。”

    “謝老師記得嗎？”

    “記得?！?/br>
    “蔡老師呢？”

    “嗯?！?/br>
    “他生胃癌，很慘?！?/br>
    “哦……”

    “我去醫(yī)院探他時，撞見過霍泉。舊年的事了。”

    “……”

    “你好像人間蒸發(fā)，發(fā)短信不回，同學(xué)聚會不去，要存心遠離我們是不是？”

    “……對不住?！?/br>
    過去的人生接觸過無數(shù)的人，某些人在某些階段是重要的角色，生活學(xué)習(xí)乃至話題都離不開他們，可到另一個階段后，昔日的重要角色很可能連路人甲都不是了。來來去去，在她如戲的人生中出場次數(shù)最多，角色地位永遠不變的，也就那么幾個人。

    “算了，你生意忙，以后有機會聚?！?/br>
    “好。”

    走的時候，彭麗從車上取來什么，遞給程心：“本來想捐給學(xué)校，但看到你，我認為你才是它最好的歸宿?！?/br>
    程心拿出來看，是一件黑色的男士西裝外套，款式與顏色都有點老舊，可保存良好，依然干凈平整。

    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就在這校門附近，霍泉在她身后冷不防地將西裝披到她肩上，在她耳邊說“丑不丑”的情景，一幕幕地涌現(xiàn)眼前。

    程心不曾了解自己的腦海深處竟藏有這段記憶，而且一旦回顧，畫面與聲音會如此清晰。

    她捧著西裝在原地失神了許久，久到彭麗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學(xué)校里忽然響起整個校園都能聽見的鈴聲，不知上課還是下課，她嚇了驚，慌慌張張上車，鬼推神使地去了永久墓園。

    霍泉葬在家鄉(xiāng)這座永久墓園，一人獨占十幾平方市值十幾萬的墓位，好有氣派。只是前后左右都沒有鄰居，他在那邊會不會感到寂寞？想湊夠人數(shù)打麻將也得走很遠啊。

    墓碑上，他的黑白照片很干凈，似剛剛有人清潔過，顯得他的人也很干凈清白，斯文英俊。照片里的他沒有戴眼鏡，不清楚他從什么時候開始戴眼鏡，又或許他拍照時都會摘下眼鏡？程心猜不出照片里的他的年齡。

    不過里面的他很年輕啊，年輕到連眼神都明朗的，清亮的，眉眼微微彎著笑著，溫和地看待每一個來過的人。

    “你……”程心站在他的照片前，與他對視，輕輕開聲。可“你”了半天，都“你”不出內(nèi)容。

    她默然地站了一會，深深吐了口氣，苦笑道：“你真是注定的短命鬼，上輩子只活到17歲，這輩子才活到35歲，怎么就不努力些呢，努力些多活二十年多好啊。你看你，才比上輩子多活了18年，這18年你都做什么了？不夠吧，還有很多美食未嘗過，還有許多地方未去過，還有大把抱負未完成，是不是？”

    墓園建在山嶺，有陣不輕不重的山風(fēng)吹過，吹得程心的臉頰陰陰涼涼的。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抬頭望向無云的藍色天空，眼角不斷地滑落一串串淚。

    她抿著唇，不發(fā)出聲響，生怕打擾到沉睡在這里的人似的。

    可她撐不到最后，就像他沒撐到最后一樣，劇烈的悲傷洶涌而出，沖破了緊抿的雙唇，嗚哇一聲發(fā)出，然后是痛痛快快的大哭，哭得眼睛澀痛，哭得一口一口氣地抽搐。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你！你真是，活該的！自找的！白癡！弱智！神經(jīng)病！”她將西裝往照片一遞，倔強地說：“還給你??！”

    她將西裝披在墓碑上，像給誰穿上一樣，看他兩秒，再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

    山風(fēng)又來，吹得西裝一雙長袖輕輕飄起，在兩邊搖曳擺動，仿佛在跟她的背影無聲說再見。

    ——“你誰??？”

    ——“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