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臨霜的轉(zhuǎn)好，紫竹苑內(nèi)的氣氛也漸漸恢復(fù)了常態(tài)。知書入畫回到了外苑，安小開也不必?fù)?dān)憂臨霜，每每入夜都躲在沈長歌的房外向里窺探，再被沈長歌發(fā)覺，連打帶踹地攆回臥房。那段日子過得輕快而平淡，時間慢慢輕流，很快，入了元月新年。

    這一年的初雪來得較早，方才入了元月，便接連下了幾場大大小小的微雪，洋洋灑灑，層層相覆，將天地間都鋪落成一片銀裹之色。已進了冬季，公府之內(nèi)繁花殆盡，僅有臨寒傲立，紅紅白白連延成一片，如云霞出海。

    公府中的新年一向都是極其熱鬧的。

    定國公府在帝都城內(nèi)威名赫赫又備受尊崇，自然想從簡都不大可能。自新年前的一周起，以往寧靜有序的公府便開始熱鬧忙碌起來，所有仆從侍婢便在家主的指令下傾巢出動，將偌大的公府內(nèi)外全部整飾一新，披紅帶綠，張燈結(jié)彩。遠(yuǎn)道而來的親友賓客也紛紛在此時陸續(xù)登門，所有的仆從侍婢皆打起十分的精神，務(wù)必使得這個年節(jié)過得盡善盡美。

    等到初一當(dāng)天才正是忙碌的開始，一大早老夫人便集結(jié)大房與二房的所有嫡輩媳孫，整衣裝扮入宮請安。其他姨娘庶妾便同丫鬟小廝留在府內(nèi)，張羅著午夜時的年飯。等到中午，老夫人與長公主等人紛紛歸回，聚在中院吃過團圓飯。很快便有賓客上門拜年，親友往來絡(luò)繹不絕。

    這樣的熱鬧程度一直延續(xù)到十五當(dāng)日皆不曾消散，更在元夕當(dāng)天，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鼎盛。當(dāng)夜整個定國公府燈火通明，彩燈如海一道連延。府內(nèi)所有人聚在中院，老夫人念及元夕佳節(jié)，應(yīng)允所有婢女小廝可不必侍候，皆可在公府之內(nèi)肆意玩鬧，盡享佳節(jié)之歡。

    沒有跟著人群玩樂，也拒絕了秋杏阿圓幾人去猜謎打牌的邀請。臨霜在得到老夫人的赦令后，便默默回到了紫竹苑，燃了一盞燭燈倚光讀卷。這些天她一直跟著眾人忙前忙后，幾乎一刻不曾停歇，如今乍閑下來，只覺得堆積了好些天的疲乏勞累全部席卷而來，再沒了什么湊熱鬧的心思。

    沒過一會兒，苑中似乎又有別人回來了。臨霜一怔，放下書卷想要起身去一探究竟。她方才走到房間門口，誰知那門竟突然被從外面打開了，緊接著，一個身影邁進屋來。

    那人竟是沈長歌。

    臨霜微怔，站在原地呆呆看了他老半天，適才反應(yīng)過神來。

    “你……”頓了頓，兩人同時開了口，竟是異口同聲。

    兩人同時緘了口，停了兩秒，又忽然不約而同地一笑，臨霜率先道：“少爺，你怎么回來了？”

    “那邊人多，有些吵，便回來了?！彼o靜答，視線輕落在她的臉上，問道：“你呢？”

    “我……”臨霜張了張口，“我也是。”

    沈長歌輕笑。

    默了默，臨霜又問道：“可是少爺，方才奴婢聽說等下老夫人要辦詩會，還要設(shè)謎，你不在，可以嗎？”

    “公府每年新歲都是一般，久了也便慣了，沒什么意思，何況那邊人多，少了我也沒什么的?！彼换卮?，兀自看了她一會兒，眉宇微揚，“你怎么樣？這幾天一直在忙，累不累？”

    “回少爺話，奴婢還好?！迸R霜立刻答。

    “那就好?！彼c點頭，唇角似乎微哂了一絲輕弧，在燭光映射的陰影下望得不大清晰。少頃，道：“去換身厚些的衣裳，我?guī)闳ネ饷婵纯??！?/br>
    臨霜一愕，愣住，“??？”

    ·

    良宵元夜，花市如晝，燈如火樹，繁光綴天。

    笙歌喧囂歌舞升平，十里長街不禁夜。元宵佳節(jié)，燈火璀璨，正是帝都京州一年之計最熱鬧的時節(jié)，火樹銀花，滿城流光溢彩。

    坐在馬車中朝著京州最繁華的十里街趕去，臨霜隱約總有些反不過神來。

    “元夕最熱鬧的便是京州燈會，不過那里人多，容易發(fā)生事故，所以這些年府中已不興去了，但你第一次在京州過年，去看一看也好，你應(yīng)當(dāng)會喜歡?！?/br>
    身邊的沈長歌怡然自得，側(cè)頭看了看她，輕一脫手，向她的手中遞去一盞燃得正熱的小湯婆。臨霜一怔，感受到手爐傳出的和暖溫度，開口道：“少爺，我手不冷的，還是你……”

    “拿好了?！彼p輕開口，語氣淺淡卻決然，“外面太冷，你先捂一捂，小心等下臨寒受了凍?！?/br>
    臨霜握著手爐的手輕微一頓，想了想，聽話地收了回來。

    馬車慢悠悠行駛在石板路上，雖同十里長街隔得甚遠(yuǎn)，可遠(yuǎn)遠(yuǎn)的，便已能聽見遠(yuǎn)處此起彼伏的喧囂與爆竹之音傳來。炫亮的煙火沖天而綻，透過車窗的窗簾，將車輿內(nèi)都映得一片明明滅滅。周圍笙歌滿盈，爆竹陣陣，遍地笑語歡言。

    越臨近十里街無疑越是熱鬧，耳邊的喧囂笑語也逐漸愈加明晰。掀開車簾的一角，遠(yuǎn)遠(yuǎn)便望見四周華燈齊放，聯(lián)袂成云。無數(shù)人流自馬車旁疾步走過，言語歡笑不絕于耳，熱鬧非凡。

    很快臨至十里街的街口，車夫艱澀停下馬車，向里稟告前方人流太密，已經(jīng)走不動了。沈長歌了解了狀況，命他將馬車停在街側(cè)，而后很快從車上躍下，又掀開車簾，護扶著臨霜下了車。

    宛如一道光帶在眼前一路蜿蜒開來——

    流光四溢，萬火千家，整條長街人聲鼎沸，人流如織，處處喧囂。四下座座彩燈齊齊綻放，有高如樓塔，有艷如燈花，形形色色幻彩無比，絢麗而紛呈。

    街旁的兩側(cè)有著各類兜售花燈玩意的商販，商賈云集，琳瑯?biāo)C萃。酒香盈市，舞榭不息，悠揚歡樂的絲樂戲曲陣陣不歇，吞火吐霧的賣藝者純熟地展示著自己的絕活絕技，惹得周遭的觀賞者不斷拍手叫好。天空中還飄散著微然細(xì)雪，被五彩流光一映，幾乎仿若萬縷熒光隨風(fēng)飄墜，奪人眼目的綺麗。

    漫在擁擠的人群里艱澀地行走，臨霜眼花繚亂幾乎看不過來，滿目皆是驚訝興奮之色。伴在她的身邊，沈長歌悄然環(huán)護著她，一邊為她指著四周做著講解。臨霜時不時地點頭，訝然之色顯于其表，幾乎驚呆了。

    臨霜曾經(jīng)也是見過燈會的。

    她所在的青水村雖然年節(jié)并未有舉辦燈會的條件，但接連村中的小鎮(zhèn)上，每年元夕，還是會照常舉辦一場賞燈節(jié)。幼時爹娘身體好時，每逢良宵也會帶她與陸松柏去鎮(zhèn)上賞燈。那時她見到那些異彩紛呈的五彩燈火，便已覺得十分繁華絕妙，那是她幾乎無法觸及的世界。

    可是而今，她才發(fā)覺，她之前所以為的繁華世界，卻已然完全顛覆了，眼前這般，才真真切切，是她從未感受過的盛世之歡。

    “不要光是看，有沒有什么喜歡的？”

    耳邊傳來沈長歌的話音，在一片喧聲中顯得有些清淡，臨霜回過神來，微微有些怔愕。

    恰時一陣涌動的人潮襲涌過來，臨霜沒能站穩(wěn)，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被推倒。

    “小心。”沈長歌眼疾手快，立馬抓住了她的手，一陣微涼的溫度立時傳來。

    臨霜微愣。

    順著這一陣推力跌跌撞撞，兩人就這般被人流沖到街道邊緣，沈長歌站穩(wěn)了，望了眼密密麻麻的人群，回頭確認(rèn)，“你怎么樣？沒事吧？”

    臨霜搖搖頭，目光一垂，看著他尚還緊扣著自己的手，面頰不禁微微有些發(fā)熱。

    沈長歌感覺到了，僵了僵松開手，別過臉微咳了一聲。

    重新走進人群，兩人不再走人流最密的中央，而沿著攤販密集的街旁，一路走一路看。臨霜對那些琉璃竹哨類的小玩意兒極為感興趣，走過好幾個攤位仍愛不釋手地觀賞。沈長歌發(fā)現(xiàn)了，默不作聲將東西買下，稀稀散散拎在手中給她把玩。

    行了大半天，沈長歌原先遞給她的手爐早已沒了溫度，腳下又踩著地面的積雪，臨霜逐漸感覺到冷意浮上來。她縮了縮脖子，將凍得有些發(fā)紅的臉縮進毛茸茸的大氅，輕輕向掌心呵了口氣，然后用力搓搓手。

    “可是覺得冷？”沈長歌看到了，伸出手輕輕碰了下她的臉頰，碰得臨霜赫地一怔。

    沈長歌卻不曾有絲毫不自然，直視著她赫然瞪大的瞳眸，心下一思，輕笑道：“走，我?guī)闳€地方。”

    第68章 燈謎

    閑逸樓本是一座普通的酒樓, 僅在每年的元夕當(dāng)日同平日有些不一樣。這一天，整座閑逸樓的一樓會全部空余出來，自棚頂墜下成千上萬個流光溢彩的花燈。每盞燈上都書寫著各自相應(yīng)的謎題, 只要猜對, 便可將燈取下，以筆書寫下答案, 再以燈向掌柜換取相應(yīng)的獎勵。

    閑逸樓這個活動已舉辦了十余年，至今幾乎已成了京州城內(nèi)過元夕的一種傳統(tǒng)。據(jù)說每人入樓僅需交二兩錢, 便可參與。除卻燈謎之外, 更吸引人的則是入亥之后的一場拼詩會, 屆時會由閑逸樓的東家進行設(shè)題，參與者限時行韻，再由觀眾選擇, 最后勝出的，就是詩會的魁首，還可獲得閑逸樓提供的豐厚獎品。

    就是去年，魁首的獎勵便是一盞墨玉夜光杯, 據(jù)說那還是前朝所流下的古玩，價值萬銀。

    走進閑逸樓時，閑逸樓中已經(jīng)有了許多人, 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溫?zé)崤耍耆煌谕饷娴牡囟幢?。樓中燈火輝耀，人頭攢動，看勢態(tài)幾乎不輸外面的熱鬧景象。

    沈長歌在門口處交了錢, 而后半環(huán)著臨霜走入大堂，方才待了一會兒，就感覺剛剛被凍結(jié)的血液又重新回了暖，身上的汗都一陣陣冒了出來。她抬袖拭了拭汗，驚奇地看著周圍五光十色的花燈，眼睛瞪得大大的。

    沈長歌輕哂，不由分說替她解了外披的厚氅挽在手中，又指了指那些花燈謎語，為她敘述了這猜謎的規(guī)則。臨霜聽罷，萬分驚奇，伸手抓住了一盞玫色燈籠，果然看見那燈上所書寫的謎語。

    “真的……可以猜謎？”臨霜新奇不已，她以前常聽爹爹提過，說元夕本應(yīng)賞燈猜謎，可是她那村鎮(zhèn)偏遠(yuǎn)落后，僅是燈會都已是奢侈，更從未見過猜謎，“我也可以？”

    “當(dāng)然?！鄙蜷L歌微笑，走到一旁執(zhí)了一支筆，蘸了些墨遞給她，道：“試試看?！?/br>
    臨霜咬了咬唇，將筆接過了，目光落在手中的燈籠上。

    ——“雪后游西湖”，射節(jié)氣一。

    第一道謎語如是。

    臨霜怔了怔，好看的眉宇微微一蹙，自語低喃：“雪后西湖……節(jié)氣……”

    沈長歌靜靜看著她。

    “我知道了！”

    仔細(xì)凝思了片刻，臨霜眼神忽地一亮，笑盈盈望向沈長歌。

    “說說看。”沈長歌淡笑。

    扭頭看了看燈籠上的謎語，臨霜組織了一下言語，道：“‘雪后游西湖’，雪后掃除去‘彐’，剩余‘雨’；游西湖，游與湖西側(cè)字旁為三水，所以謎底便是——”

    她提起筆，低頭在燈籠上提筆落墨。一縷額發(fā)輕輕墜下來，落到臉頰一側(cè)，半遮住睫眸。

    沈長歌卻沒有看她在燈籠上寫了什么，而是一直靜靜看著她的側(cè)顏，目光微凝，長久注視。

    ……

    華光之下，五彩斑斕的燈火映在她的臉上，輝映成了一片粲然之色。她安靜地低著頭，專心致志地書寫，如蝶的睫微微輕斂，半闔掩住了瞳眸的神色，溫雅而婉約。

    沈長歌神思微頓。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她很漂亮，膚如凝脂，唇如春櫻，整個人望去如梨花映水，是種沁人心扉的清麗緲淡。但他更有印象，如今的她，其實并非最漂亮，他一直記得她曾經(jīng)的模樣。

    ——她的光芒，綻于她十四歲那年，無論是才，還是貌。

    他記得，那時的她在他身邊方滿一年，豆蔻年華的少女，整個人都如一朵方才破苞而綻的春梨，亭亭玉立，散出令人無法忽視的華彩。她貌美含蓄，又異常聰明，在那一年伴他自太學(xué)耳濡目染，那些詩詞歌韻，常理策論，幾乎可脫口成章。

    那時候，她每當(dāng)同他一起出去，總會有人誤將他們兩人視作一對璧人。少年清俊非凡，少女容顏似玉，立在一處，極似一幕賞心悅目的景觀。便連祖母都曾說過，臨霜其人，當(dāng)如璧玉立雪臨霜，若單看之，不輸京州任一閨秀。

    那時他們也一同去過很多地方，登山采桑，對韻會友，也曾在元夕來過這閑逸樓，兩相配合著幾乎猜盡所有燈謎，得過詩會的魁首。她的才氣與秉性真當(dāng)如一塊逐漸琢磨通透的璧玉，愈來愈奪人矚目，無法隱藏。她鋒芒畢露，也是因此，令她無端成為有心之人忌妒的對象。

    ……

    “我好了！”一聲輕喚，臨霜唇角輕揚，提起筆，回頭看著沈長歌。

    沈長歌一瞬回過神。只見那盞燈籠之上，謎語旁已經(jīng)以行楷落下了兩枚如梅小字。

    ——雨水。

    臨霜仰著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少爺，我猜的對嗎？”

    他輕笑，卻沒有回答她是否正確，目光一巡，從一旁的燈籠中又取了另外兩個，給她，“再看看這兩個呢？是什么？”

    臨霜微微一笑，從他手中將燈籠接過了，低頭一望。

    那兩個燈籠一藍一紅，分別書寫著兩個“射國字一”的謎語，紅燈籠上書，“竹片雙垂日影橫”，藍燈籠則是，“雪杖殘?zhí)幦胙鄣住薄?/br>
    臨霜眉宇微微一蹙，凝著思緒開始仔細(xì)思索。

    沈長歌不動聲色地微笑，視線定定直視著她的臉，“猜猜看?！?/br>
    仔細(xì)理了理思緒，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首先看著紅色的燈籠，凝眸輕索。

    “竹片雙垂，日影……”她低低念了兩下，目光微動，下一瞬抬起頭，“少爺，我知道了！”

    沈長歌點點頭，示意她說。

    臨霜道：“‘竹片雙垂’，便是雙‘丨’，‘日影橫’為‘曰’，‘竹’演為字部，合一的字便是——”

    她篤定一笑，執(zhí)起筆立即在燈籠上書寫下了一個字——臨。

    “那另一個呢？”沈長歌又指了指那個藍燈籠。

    “那個我也知道?！迸R霜興致頓起，拿起藍燈籠，徐徐解釋，“‘雪杖殘?zhí)帯?，便是‘雪’與‘杖’都只取一半，雪去彐為‘雨’，杖去丈為‘木’，而‘入眼底’，眼通‘目’，擇將目寫于下部，所以這謎底是——”

    說著提筆，一揮而就。

    “臨，霜！”她興沖沖將這兩字念出了，剛一開口自己便不由一怔，愕然地抬起頭看向他，“……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