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雖說在城里逛了一圈,等回到村里時天色還不算晚,一輪斜陽掛在西山,漸漸燒紅了西邊天際,山村里一道道裊裊炊煙升起,多么溫暖的一幕美景。 她回到家中,給奶奶說了土改的事,讓奶奶放心。晚飯已經(jīng)準備好了,玉米糊糊,紅薯干磨面做的窩頭,奶奶切了兩片臘rou燉蘿卜,還有酸豆角和冬瓜干的咸菜。 山里人只要不是農忙,就沒有點燈吃“黑飯”的習慣,都是早些做飯,趁著天不黑把飯吃了。吃過飯,在福妞和小石頭的“監(jiān)督”下,田大花以身作則,自覺端起小板凳去識字班。 結果她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有人變樣兒了,不止一個,一二三四……六七個年輕婦女,還包括一個沒出嫁的大姑娘,都把頭發(fā)剪了。 “嫂子,你今天進城不在家呀,我還去找你呢?!泵较眿D一見她進來,就笑嘻嘻跑過來拉著她,給她看新剪的頭發(fā)。 “嫂子,你看,周同志今天專門幫我們剪頭發(fā),這么剪短了之后,還真利索多了,梳頭不費事,頭上也輕松了,就是有點兒不習慣,光想伸手摸摸?!?/br> 周同志給茂平媳婦剪的頭發(fā)不是齊耳朵的短,而是稍微長一些,快要夠到肩膀的那種,茂平媳婦剪了這樣的頭發(fā),還真不難看,茂平媳婦長得甜,剪了頭發(fā),有一股子嬌俏的味道。 “嫂子,你要不要剪一個?梳洗方便?!敝芡咀哌^來笑著說。 何同志和周同志,兩口子應該是認識姜茂松,或者知道他,知道田大花是軍屬,因此管別人呢都是叫“xx嫂”,比如茂平嫂、茂山嫂,管田大花則一口一個嫂子,叫得十分親切。 “我?”田大花伸手摸摸自己腦后的發(fā)髻,她的頭發(fā)是從小留下來的,舍不得啊。 第21章 影響力 田大花覺得自己梳發(fā)髻挺好, 習慣了。 她這個人, 沒那么容易跟風受影響, 隨著村里越來越多年輕婦女剪了頭發(fā),她也只是看看。這一世不是上一世, 她沒那么迂腐, 剪頭發(fā)并不是多么難以接受,只是不想剪罷了。 可是隨著天氣一天天變冷,田大花開始動搖了。 沒別的原因,洗頭發(fā)麻煩。 她那一頭從小留下的長發(fā),在這寒冷的大冬天里洗頭, 真的很費事,天冷啊, 洗的時候還好, 洗完了梳頭,下半截梳開了,上半截再梳,就已經(jīng)一片冰花了,白乎乎一層冰花在發(fā)絲上、梳子上,撒了一層銀屑似的。 偏偏她又愛潔, 即便是冬天, 隔兩天總要洗一次頭,她站在院子里梳頭,奶奶就在屋里嘮叨她。 “大花呀,你說你這個憨子, 真憨了不成?大冷天濕著頭發(fā)還站在外頭,凍死你!趕緊去火盆跟前烤烤。” 山上有的是木柴,田大花給奶奶屋里生了火盆,于是每當她洗頭,就會被奶奶押著去火盆跟前坐著,又不能直接烤,只能慢慢等它干,一直等到頭發(fā)干了,小半晌時間也就消磨過去了,還好冬季農閑。 以前已婚的婦女們都梳發(fā)髻,也就沒覺得怎么樣麻煩?,F(xiàn)在在周同志的宣傳帶動下,在村里一幫年輕婦女的響應下,越來越多的人剪了頭發(fā),三嬸家的兒媳婦還專門跑來跟她說,嫂子你不知道,剪了頭發(fā)可真方便。 “洗頭的時候兩個半盆水就夠了,洗完了隨手一梳,很快就干了。” 田大花看看自己一頭冰花,開始覺得自己吃虧了。 于是送倆小孩去上學的路上,她就問那倆:“石頭,福妞兒,我想把頭發(fā)剪了,你們說會不會很丑?” “mama,你剪什么頭發(fā)都好看?!毙∈^首先表示支持,然后又有點兒猶豫:“不過……我還是喜歡你頭發(fā)那么那么長?!?/br> “大嫂,你剪什么頭發(fā)都好看。”福妞也是同樣的一句話,轉頭很認真對小石頭說:“人好看,剪頭發(fā)也好看,人丑,剪頭發(fā)也丑。大嫂長得好看,剪頭發(fā)也比別人好看?!?/br> 這倆偏心的小東西!田大花被倆小孩一連串的“好看”給說得,心里十分熨帖。 不過她也只是隨口那么一問,她不想剪就不剪,她要是打算剪了,誰說什么她也照樣剪。 姜家村除了福妞和小石頭,也有幾個孩子在后山村的村學讀書,可都是男孩子,女孩就只有福妞一個。這年代,不要說偏僻的小山村,即便是城市,照樣有不讀書不上學的孩子,尤其女孩上學的少。 這年代許多人的思想,覺得女孩子不用讀書,有的理由更簡單,飯都吃不飽,還讀什么書呀,不論男孩女孩,留在家干活劃算多了。 同村幾個孩子可以結伴上學,原本大人不用送,可自從上次土匪的事情,田大花就不大放心,畢竟是山路,沒有土匪,也還有野豬、野狗,冬季里孤狼也會下山。山里孩子不嬌氣,遇上狼都知道爬樹逃命,可自家兩個孩子年紀小,福妞又是女娃,還是接送放心。 “你們倆進去吧,好好聽老師講課?!碧锎蠡▏诟酪痪洌粗鴤z小孩跑進學校,轉身一路回家,順路到山上檢查她前天下的套子,捉了一只很肥的野兔。近村的山上也就只能捉到這些小東西了,野雞野兔之類的,想要捉大家伙,就得再往深山里頭去。 除非逢年過節(jié),田大花輕易不會進山去捉大家伙,太扎眼了。比如上次的野豬,它自己送上門的。 田大花拎著野兔,下山,回家,燒水洗頭,拿了剪子出來準備剪頭發(fā)。 從小留到現(xiàn)在的頭發(fā),剪了舍不得,讓別人剪更舍不得,所以田大花決定,她自己剪。 “大花,你要剪頭發(fā),你真舍得剪?”奶奶說,“真要剪,你自己看不見的,你還是去找周同志,讓她給你剪得齊整些?!?/br> “奶奶,我先自己剪?!碧锎蠡ㄕf,“我剪斷了,再找周同志幫我修一修,剪齊整?!?/br> 于是姜茂松踏進家門,就看到這么一副畫面,田大花站在冬日的陽光下,嬌小的個子,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頭發(fā),一直長到小腿,剛洗完的,還帶著水光,黑緞子似的披散在背上,她手里……抓著個黑鐵的大剪子。 “大花,你……你要干什么?”姜茂松幾步跨進來,盯著她手上的剪子,再看看她那一頭黑緞子似的長發(fā),好像只這么看著,就能感受到那柔軟順滑的發(fā)絲,他忽然覺著……其實,她,梳髻就挺好看的。 “剪頭發(fā)?!碧锎蠡ㄕf,“你怎么又回來了?” 那語氣不無嫌棄,姜茂松下意識地張張嘴,自動忽略了第二個問題。 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慢吞吞說道:“你真打算剪頭發(fā)?那……我?guī)氵M城剪吧,就去那天咱們看見的那個女子理發(fā)店,行不?” “不去,我自己剪?!碧锎蠡ㄕf,“我才不讓別人剪我的頭發(fā)呢,我從小留這么長的。” 姜茂松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沉默一下,進屋去跟奶奶知會了一聲:“奶奶,我回來了?!?/br> 說完隨手端了個凳子,往院子里一放,往上面一坐,就坐在幾步遠的地方看著田大花。 田大花也就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先用桃木梳把一頭長發(fā)梳順了,拿起大鐵剪子,咔哧咔哧兩下子,把一頭長發(fā)在肩膀上的長度剪斷了。 姜茂松眼睜睜看著她親手剪斷一頭長發(fā),問道:“怎么忽然又想剪頭發(fā)了?我那天,也就是隨口那么一說。” 姜茂松還在琢磨,他那天是不是就不該多嘴。 是不是因為他多嘴,她才決定剪頭發(fā)的,想了想,又自我解嘲地覺著不可能,他對她的影響力沒那么大。 “洗頭梳頭麻煩?!碧锎蠡ㄊ掷锪嘀粝聛淼囊淮蠼亻L頭發(fā),姜茂松目測了一下,都能有一米長,然后田大花把那頭發(fā)拿起來給他看:“冬天洗完頭發(fā),都能結冰?!?/br> 姜茂松伸手想去接,她卻已經(jīng)轉身走開了,把剪下的長發(fā)拿頭繩扎成一束,就隨手掛在晾衣繩上晾干。 姜茂松走過去,把那段頭發(fā)拿起來看,的確已經(jīng)結冰了,用手一理,發(fā)絲上掛著細碎的冰屑。 姜茂松莫名有些遺憾的感覺。不過,她剪完頭發(fā),臉上帶著些輕松的笑意,拿梳子把頭發(fā)梳開,看著,也挺好看的,比梳髻顯得利落。 “奶奶,我去找周同志了,讓她幫我修剪齊整。” 田大花說完,自動忽略了姜茂松,一手還拿著個梳子,就出門走了。 姜茂松看著她的背影出了院門,扭頭問奶奶:“奶奶,她怎么突然要剪頭發(fā)了?” “梳洗方便?!蹦棠陶f,“村里很多年輕媳婦子都剪了?!?/br> 姜茂松點點頭,看看家里,問道:“奶奶,我爹和茂林呢?” “你爹出去串門聊天去了吧,大冬天的也沒事干,茂林,去后山挖野蒜去了,大花叫他去挖野蒜,拿鹽和麻油涼拌,福妞和小石頭都喜歡吃。” 奶奶瞥一眼姜茂松,見他還杵在掛頭發(fā)的晾衣繩跟前,就沒好氣地拎了一只野兔往他手里一塞:“今天急不急著走?能有工夫在家吃飯不?” “能?!苯擅φf,“我今天不急著走?!?/br> “那你去把這野兔收拾了,大花今天早晨套住的,中午燉了吃?!?/br> 姜茂松拎起那只肥大的野兔看了看,拿了菜刀去井臺收拾。還沒來得及動手,田大花又回來了。 “怎么啦,大花?”奶奶問,“不是去找周同志修剪頭發(fā)嗎?” “周同志今天沒來?!碧锎蠡ㄕf,“我出門遇上茂平媳婦,她說周同志一早動身回城去匯報工作了。” 田大花說著去拿了剪刀,遞給奶奶:“奶奶,要不你幫我修剪一下吧,我自己剪的時候看不到后邊,你幫我剪齊就行了?!?/br> “我這把年紀,老眼昏花看不清,可不能幫你剪。”奶奶瞥一眼井臺蹲著的姜茂松,揚聲叫他:“茂松,你來幫你媳婦修一修頭發(fā),這樣子挺好,再短就丑了,你給她修剪齊整就行了?!?/br> 姜茂松一聽,趕緊丟下菜刀,洗干凈手走過來。誰知田大花抬眼抬抬眼皮,頗為嫌棄地說: “不要。他那手笨得跟腳丫子似的,收拾個野兔都怕弄不好,我自己修修整齊,要是弄不好,我等著明天周同志回來再剪吧?!?/br> 姜茂松被嫌棄了個徹底,訕訕地摸摸鼻子,只好轉身繼續(xù)收拾他的野兔,老奶奶卻很沒有同情心,因為田大花這句話笑開了懷。 “茂松,你個笨貨你聽見沒?你可把那野兔給我好好收拾,可別手笨跟腳丫子似的,弄干凈了,中午放點兒蔥姜大料,去菜園里拔幾棵青蒜苗,架上柴火清燉?!?/br> 于是中午就吃上了噴香的清燉野兔,先盛了一大海碗,油香澄亮的湯汁和兔rou塊,上頭點綴著幾根翠綠的青蒜苗和兩根紅艷艷的辣椒,噴香四溢。 還有茂林挖來的野蒜,和一種叫做“小苦苗”的野菜,野蒜洗干凈切段,“小苦苗”焯水切碎,兩樣撒點鹽、醋和麻油涼拌在一起,冬日里青翠碧綠的,看著十分下飯。 “這只野兔子大,燉了一大鍋呢,使勁兒吃?!蹦棠陶f,“都放心吃,給倆孩子留了,留了一多半,倆小孩正在長個子,饞著呢,吃起rou來都沒有夠?!?/br> “下午放學,我去接兩個小孩吧?!苯擅烂篮攘艘簧状枷闩傅耐胷ou湯,騰出嘴來說:“我這幾天算不上多忙,在家陪陪福妞和小石頭,明天早上再回去。家里還有啥活兒嗎,下午我來干?!?/br> 第22章 玩笑 “你今晚不走了?” 田大花問了一句, 瞥見奶奶一臉慈祥的笑容, 默默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她本來很想說, 你還是趕緊走吧,別擾我清靜。 老奶奶人老成精了, 她還是別那么囂張。 于是田大花想了想, 從善如流,給他安排了下午的活兒。 “現(xiàn)在農閑時候,家里也沒別的活兒給你干,那你下午把豬圈和驢棚給打掃了吧,茅廁也弄干凈?!?/br> 她說完一抬頭, 姜茂松美滋滋吃著兔rou,點頭答應著, 神色絲毫沒變, 一旁的奶奶卻笑瞇瞇看著她,目光里像是……欣慰?還是鼓勵? 田大花稍稍有些懊惱,她似乎,嗯,有些孩子氣了。但說出去的話,她田大花, 絕對不改。 于是這天下午村里人經(jīng)過田大花家門前, 便看到姜茂松脫了軍裝,換了茂林干活的大膠鞋,揮舞著鐵鍬、掃帚搞衛(wèi)生,掃完了院子掃豬圈, 掃完了豬圈掃驢棚,然后拎水把茅廁沖洗一遍,干得還蠻像樣。村民們見了,少不得就得聊上幾句。 這個過來說:“哎呦,茂松兄弟,回到家這么勤快呀。” 那個過來說:“哎呦,茂松侄子,好容易回來一趟,忙著幫媳婦干活呀,可真不孬?!?/br> 遇上個油嘴滑舌的堂弟,就笑嘻嘻地說:“哥,這還不夠,晚上你得把嫂子洗腳水給端好了,那才叫勤快?!?/br> 田大花吃過午飯,看著姜茂松拿起掃帚的那一刻,就從容拎起藤筐上山游蕩去了,躲了個清靜。等到太陽西落時她從山上下來,藤筐里采了一些山板栗,還有一把順手薅的野蒜,悠閑自在地回家了。 田大花回到家,姜茂松不在,出門去接倆小孩放學去了。晚飯也不用怎么準備,中午烙的大餅還夠,中午燉的兔rou還留了小半鍋,燒把火燉一下盛在黑瓷的小盆里,再煮一鍋紅薯玉米粥,木柴火煮粥的空當里切一碟子野蒜涼拌了,再切一碟腌蘿卜干,一碟咸菜疙瘩,齊活了。 等她收拾好,姜茂松領著倆小孩回來了,一家人一如往常地各自忙碌,茂林喂驢喂豬,姜守良喂雞圈雞,倆小孩洗手進屋幫著擺碗筷,老奶奶也早早坐在桌旁,看著倆小孩盛飯。 這個家這個院子,在田大花這些年的cao持下,每天就這么默契溫馨地忙碌、勞作,才有了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姜茂松也坐在桌邊,看著盛飯的小石頭微笑。他一個人久在部隊,回到這個充滿人間煙火味的家里,便覺得心里很安定,漸漸地,開始有了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因為周同志今天回城匯報工作,識字班沒了老師,晚上就暫停上課。 田大花晚上沒了活動,就留在家里,看著倆小孩寫字。她坐在遠些的床上,姜茂松則坐在倆小孩的書桌旁邊,給倆小孩檢查功課,又查他們背書。 等功課都做完了,又預習了明天的課,倆小孩就搶著去給奶奶(太奶奶)端洗腳水,然后各自洗漱,福妞兒的小床擺在太奶奶屋里,跑回去睡覺了,小石頭則有些哀怨地瞅瞅姜茂松,認命地去跟茂林睡。 姜茂松也瞅瞅田大花,認命地爬上兒子的小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