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花笑著安撫福妞，“你在家里也有任務(wù)，除了陪奶奶，再去給你二哥二嫂寫封信，問問他們那邊好不好，再不然，叫你二嫂也帶著孩子回來住一陣子，給孩子們親相親相，爬爬山玩玩水，過過隱居的逍遙日子?！?/br>
    第83章 怨婦

    六七年的春節(jié)如期而至, 臘月中，姚青竹帶著明東和明南回來探親，一下火車, 連大院都沒讓回, 就直接被姜茂松送回了姜家村。

    茂林沒回來, 眼下各種形勢, 茂林作為軍人便決定留在部隊, 卻安排姚青竹帶著兩個孩子回老家來，叫她們只要情況允許，不用急著回去, 大可以在家多過些日子，他一個人在部隊盡管放心。

    姚青竹的情況跟田大花差不多, 姚青竹生下明南這幾年，一直依靠自己帶孩子，明南上了幼兒園以后，她才開始去了一家針織廠上班, 做棉線的手套和襪子, 活兒不重，工資還可以, 圖的個廠子就在駐地不遠(yuǎn), 離家近。

    運動開始后, 除了明東學(xué)校停了課，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上學(xué)了，其他的, 作為隨軍家屬她也沒受什么影響，日常生活照舊，就是外頭混亂些，減少外出。

    然而當(dāng)姚青竹帶著兩個孩子，一踏進(jìn)姜家的老宅，頓時就滿肚子懊悔了——她真應(yīng)該早點兒回來，早點兒把兩個孩子帶回老家來。

    推開兩扇木板大門，農(nóng)家小院里一片悠閑祥和，門旁掛著火紅的辣椒串，繩子上掛著一條條臘rou，冬日的暖陽下，老奶奶坐在院里的竹椅上，一臉慈祥的微笑，雪白的頭發(fā)襯著滿臉皺褶，宛若一朵盛開的金菊花。見他們進(jìn)來，老奶奶招招手：“回來啦？快過來，奶奶看看?！?/br>
    奶奶旁邊放著一張小小的木桌，福妞托腮正坐在桌邊，笑瞇瞇看著平安練毛筆字。

    “二嫂?！备ｆぬ痤^來，看見他們，便綻開了一臉燦笑。

    “二嬸，東東！”平安丟下毛筆跳起來，歡快地跑了過來，兩個半大少年親熱地抱在一起，又拍胳膊又拍頭，還對對小拳頭。

    姚青竹的注意力頓時先被平安吸引過去了，十二歲的平安頭發(fā)稍有些長了，毛絨絨的，看起來很高，比九歲的明東高出一大截。

    姚青竹拉著平安上下看了一遍，又伸手比了比，驚呼：“才兩年不見，平安這個子竄高這么多呀，看看，比明東高了大半截，都快比我高了?！?/br>
    “比我媽還高一點兒了?！逼桨驳靡庋笱?。

    田大花從屋里出來，見了他們也是十分驚喜，趕緊把姚青竹迎進(jìn)屋里，又叫平安和明東幫忙拿行李。

    “嫂子，家里可真好。”

    姚青竹坐下來，由衷說了這么一句。又拉著腰腹微微隆起的福妞問她幾個月了，有沒有孕吐不舒服，福妞說還可以，四個多月了，沒啥太嚴(yán)重的反應(yīng)。

    “就是有點挑食，不愛吃葷腥?！?/br>
    “那你愛吃什么？”

    “愛吃菜?！碧锎蠡ń舆^來說，“整天愛吃青菜蘿卜豆芽兒，紅薯雜糧都能吃飽，就是不愛吃rou，做一頓rou她尖著筷子往里頭挑白菜吃。”

    “酸兒辣女菜小姐啊?！币η嘀駱返靡慌氖终f，“這次估計能生個女兒。哎呦，我們家全是男孩，劉家那邊更是一樣，安亮兄弟三個沒女孩，他大哥安明家聽說也生了個男孩，你這要是個女兒，可真叫千金小姐了，一大家子稀罕?！?/br>
    福妞對男女還沒啥期待，啥都好，聽了二嫂的話就笑，想來要是個軟嘟嘟的小女娃，一定會很可愛。

    福妞想想那幾個爬墻上樹的調(diào)皮侄子，心說要真是個女孩就好了。

    “難說。奶奶說她懷孕沒變丑，還更漂亮了，像男孩兒。”田大花卻笑著說，“她這月份還小，總是有反應(yīng)，四五個月后就該好吃飯了?！?/br>
    福妞忙笑著說：“大嫂，討你個好口彩，你就說是女孩?！?/br>
    “女孩女孩，肯定女孩?！碧锎蠡ㄟB說了三遍，然后笑道：“行了吧？生了女兒可得算我一份功勞啊?！?/br>
    妯娌姑嫂說著話，姜茂松帶著幾個孩子拎了行李進(jìn)來，姚青竹的衣物行李之外，還給奶奶帶了些營養(yǎng)品和給孩子們的特產(chǎn)點心，麥乳精和山區(qū)的土蜂蜜等等，專門大老遠(yuǎn)路帶來的。

    另外還有個大提包，姜茂松拎進(jìn)來往福妞腳邊一放，說：“喏，你的?！?/br>
    “是什么呀？”福妞問？

    “還能是什么？”姜茂松說，“反正不是安亮弄來的就是你婆婆弄來的，自己看?！?/br>
    不用問，打開一看，又是一堆營養(yǎng)品，麥乳精和奶粉，還有黃桃和桔子的罐頭，說麥乳精和奶粉是劉師長兩口子寄來的，這年頭這些東西稀罕，也不知這兩口子怎么弄到的，可寄了不止一回了，整天怕懷孕的兒媳婦餓著，罐頭則是安亮買來的。

    物資匱乏的年代，副食店里幾乎買不到水果，春節(jié)前買幾個蔫巴巴的小蘋果還得排半天隊，因此水果罐頭就格外招人喜歡了，福妞拿剪刀撬開一瓶黃桃罐頭，招呼小侄子們來吃。

    平安和明東吃了一塊，就跑出去玩了，明南用勺子叉了一塊吃，小明南長得跟茂林小時候一個模樣，太像了，剛來到還有點靦腆。

    福妞拿小碗舀了兩塊黃桃，端給奶奶吃，奶奶卻嫌酸，不吃。

    “你們小孩子吃吧。人老了，一點點酸的也不愛吃了?！蹦棠虡泛呛堑卣f。

    “平安，你今天的毛筆字可還沒寫完呢，回頭你媽又罰你?！备ｆた粗艹鲩T的平安喊了一句。

    “知道了，姑姑，我先跟明東玩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回來再寫?！?/br>
    一邊回答，一邊聲音就越來越遠(yuǎn)了，兩個半大孩子像放出籠子的小獸，早就跑遠(yuǎn)了。

    明南還不滿六歲，聽話地吃完一塊黃桃罐頭，放下勺子就去追哥哥們，可明顯哥哥們自詡大孩子了，不愛帶太小的孩子玩，已經(jīng)跑得沒影兒了。

    明南撅著嘴回來，田大花忙給他拿點心吃，安慰他說：“敢不帶咱們明南玩兒，等他們兩個回來，揍他們屁股?！?/br>
    福妞拉著明南玩，給他找了本小人書，明南一邊吃點心一邊翻著小人書看，也就不計較哥哥們了。福妞就問他認(rèn)字了嗎，指著書上的字讀給他聽。

    明南在姚青竹隨軍后出生，在老家呆的時間少，跟福妞還有點陌生，福妞就翻出自己各種零嘴兒哄他。

    “大嫂，還是家里好?！币η嘀裨俅胃锌凹依锶兆诱嫣谷?，我可來了就不想走了，趁著福妞也在家，還能給兩個孩子讀讀書，別把功課都丟了?！?/br>
    “好啊?！碧锎蠡ㄕf，“反正孩子們現(xiàn)在也不能正常上課，平安那個學(xué)校也停課了，現(xiàn)在都是福妞在家里教他，我得空也會看著他讀書寫字。眼下這形勢，你們干脆就在老家住下來，咱們一家子熱鬧，仨孩子正好一起讀書?！?/br>
    “那大嫂咱先講好了，我們娘兒仨來了，該交糧票交糧票，該交伙食費交伙食費?！?/br>
    “行?！碧锎蠡ㄒ卜浅Ｍ纯斓卮饝?yīng)著。

    家里眼下也不種地，現(xiàn)種也來不及呀，這么一大家子人回到鄉(xiāng)下，還是主要靠買供應(yīng)糧，去鎮(zhèn)上買，或者姜茂松和安亮也會從城里送來。

    蘿卜白菜倒是儲備了一些，還有村里幾家本家近房送了些紅薯來，田大花也都按價付錢了，而今雖說不是最困難那三年，可家家糧食仍然不寬裕，不收錢紅薯她也不能要。

    田大花盤算著，要是做長遠(yuǎn)打算，一時半會兒不回城的話，過完春節(jié)開了春，得把菜園好好種起來。她也不打算種地，眼下村里是生產(chǎn)隊，干活記工分，年底分糧食，他們一家還未必住到什么時候呢，也沒必要去參加生產(chǎn)隊了。

    但是一定要把菜園種起來，村里后來改生產(chǎn)隊的時候，他們一家已經(jīng)進(jìn)城了，戶口也遷進(jìn)城里了，就沒有分給他們自留田，眼下就是自家院子里和屋后，原來家里開墾的菜園，原本七嬸種，都種了些能存放的白菜蘿卜，還有南瓜。開了春都好好種起來，種的齊活點兒，解決一家人吃菜的問題。

    山中不知人間事，這日子反而逍遙自在了。

    “大花?！苯砂研欣疃妓瓦M(jìn)來，探身在門口叫她。

    “啥事??？”田大花答應(yīng)一聲，扭頭看他。

    “你出來一下。”

    姜茂松語氣中隱隱有些哀怨和無奈。他這一個月沒見著媳婦了，好容易來一趟，結(jié)果呢，他里里外外忙了這大半天，人家光顧著跟弟媳婦說話，都沒空搭理他，眼神都沒多分給他幾個。

    從田大花帶著一家人搬回村里，姜茂松和劉安亮留在城里部隊，兩人便默契地每隔一段時間輪流過來看看，頻率大概就是每隔一兩星期，這次安亮回來，下次就換姜茂松回來，一來看看家里人，二來也保持聯(lián)系，看看家里還有什么需要的。

    眼下他們也沒法經(jīng)常回來，城里部隊那邊也很忙，太頻繁回來也未必好，兩人同時回來用不著，每次回來一個照應(yīng)一下。

    于是當(dāng)一個回來，另一個就給媳婦孩子捎句話，捎點兒東西什么的。尤其安亮，每回輪到姜茂松回來，總得幫他稍一堆東西，全是給福妞吃的喝的，福妞懷著孕，娘兒倆呢，怎么也得想想法子，給媳婦補充營養(yǎng)吃好點兒。

    田大花走出堂屋，見姜茂松站在門口，就問：“什么事，你快說呀。對了，你這陣子忙不忙，今晚回不回去？你要是回去，我們晚上就不準(zhǔn)備你的飯了，不回去我就多做點飯。”

    姜茂松很不滿地斜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進(jìn)了他們住的西屋。田大花一看，嗬，怎么啦這是？就跟著進(jìn)了西屋。

    兩人進(jìn)了屋，姜茂松盯著田大花看又看，說：“媳婦兒，我一個人在城里，又變成光棍漢了，你這兒小日子可滋潤著呢。你說我一個多月沒回來了，你就這么不待見我啊。”

    “沒?。俊碧锎蠡o辜地看著他，笑著說，“別冤枉好人啊，我哪不待見你了?！?/br>
    “我進(jìn)門到現(xiàn)在，你都沒搭理我一句?！苯烧f，“叫你出來說句話你都沒反應(yīng)。我一個多月沒能回來了吧，個沒良心的女人，你就這么不想我??？”

    “……”田大花無語地看著他，這么大的男人，還有沒有別的話了？

    她沒好氣地說：“青竹娘兒仨可是你送回來的吧，他們?nèi)ツ晏蜎]能回來探親，兩年沒見了，你說我想不想念？我光顧跟她說話了，又沒有什么要緊事找你，哪顧得上跟你說話啊。你這么大的人，怎么還跟小孩耍賴要糖吃似的?！?/br>
    姜茂松噎了一下。

    他看著她少心沒肺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這會兒，就像古詩里描寫的那個閨怨的少婦，而她就是那個不解風(fēng)情的負(fù)心漢，哎。

    第84章 夫妻

    可這沒良心的女人卻笑瞇瞇看著姜茂松, 問道：“看樣子你今晚就得回去？那我們今晚包點兒白菜粉條的餃子，給青竹他們娘兒仨接風(fēng)，就不準(zhǔn)備你的了?！?/br>
    “誰說我今晚就走？”姜茂松正哀怨呢, 一聽這話, 頓時更加來氣。

    田大花看著他卻說：“明擺著啊, 你今晚要是不走, 干嗎非拉我說話？一整晚上什么話不能說?！?/br>
    姜茂松本來還真應(yīng)該趕回去, 他明天還有個重要的會，本來想過了明天再回來，時間能寬松些, 他也可以在家里小住一宿，多陪陪家人。

    可今天這不是姚青竹回來了嗎, 大院的家里如今就剩下他一個大男人，安亮從福妞走后干脆就搬到了部隊宿舍，就連姜茂松自己也是日常在部隊吃，偶爾回大院的家里住。

    你說他一個大伯子, 怎么招待姚青竹這個弟媳婦呀, 所以火車站接了人，直接就給送回老家來了。

    姚青竹的火車上午到的, 他接了她們娘兒仨, 用他自己配的車送回來, 開到山口吉普車就進(jìn)不來了，山路高低崎嶇還又很窄，說羊腸小道真不為過, 別說開車，毛驢車都不容易，有的路段還得小心牽著走，所以等他們坐上三叔接人的毛驢車再回到村里，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了。

    所以姜茂松真沒多少時間，按理他稍作停頓，就該動身回城了。

    也因此他才格外哀怨啊，滿院子人，猴孩子們，老奶奶，他爹，還有弟媳姚青竹和福妞……都在家里呢，大天白日的，想拉著媳婦親熱一下下也不行，說句話都得專門把她叫過來。

    可這沒良心的女人，竟然立刻判斷他今天忙，需要趕回城去，居然還挺高興的樣子，巴不得他趕緊走似的。

    姜茂松一邊心里郁悶，一邊小孩子賭氣似的說：“誰說我今晚要回去了？我還偏不回去，我住一晚上再走，我就在家里吃餃子?！?/br>
    田大花又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他，聽了就笑笑問：“真的？你可別耽誤了事情，有事你就盡管先回去，家里不用你擔(dān)心，都好著呢。反正快過年了，大不了你下趟回來，我再專門給你包餃子。”

    “不走了。”姜茂松做了決定，“我今晚住一晚上，明天是有個會，我明天天一亮就動身趕回去，我可以騎生產(chǎn)隊的馬出山，應(yīng)該來得及?！?/br>
    “你這是幾年沒吃餃子了？”田大花打趣他，“那行，你不怕一大早趕路辛苦就行，我這就去包餃子去。”

    姜茂松很想聲明一下，他也不是饞的非得留下來吃餃子啊，可是……哎，跟這少心沒肺的女人真懶得說。

    反正話都說了，說不走了，雖然一時興起，可姜茂松仔細(xì)考量了一下，今晚就讓三叔給他把生產(chǎn)隊管用的馬借來，明早天一亮也就五點多鐘，他就騎馬動身，應(yīng)該來得及。

    你說這都什么事兒啊，誰家兩口子像這樣！姜茂松一邊腹誹，一邊出去幫忙干活。

    包餃子的人手足夠了，田大花，福妞，姚青竹，都是家務(wù)的好手，切菜的切菜，和面的和面，也不用他一個大男人再去伸手，姜茂松索性就悠閑自在地陪奶奶閑坐，曬著西斜的太陽聊天，偷得浮生半日閑。

    奶奶：“茂松啊，城里學(xué)生娃還開會游街呢？”

    “還開呢?！?/br>
    “哦，這些學(xué)生娃，可真有精神?！?/br>
    “對，有精神。”

    姜茂松嘴里附和著，心里卻沒法不擔(dān)憂。這些個年輕的學(xué)生們，就像火苗一樣，一個火星就能燃起一大片，課也停了，城里幾百年的關(guān)帝廟也當(dāng)四舊砸了，不論初衷是什么，居民正常生活都嚴(yán)重受干擾。而作為他，從他的身份角度，他最關(guān)注的就是秩序的缺失，這么大一座城市，沒了秩序，讓人怎么能安心。

    奶奶又問：“茂松啊，福妞婆家那邊沒事吧？”

    “沒事，他們畢竟是部隊編制，不屬于地方管?！苯烧f，“前幾天還打過電話，都挺好的，奶奶你放心吧。”

    “那就好?！崩夏棠绦跣踹哆兜亓闹?，“你說咱石頭現(xiàn)在也是學(xué)生，他也要上街去運動嗎？可別跟人打架，我聽說武斗打架很兇的?！?/br>
    “奶奶，石頭不一樣，他是軍校，全封閉管理，跟部隊一樣的，他好好關(guān)在學(xué)校里讀書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