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瞧著葉鳳歌樂在其中，便也不忍心制止她，由得她去。

    “是那書坊東家前些日子去昌繁城買新鋪?zhàn)恿?，我只好在臨川等了一日，待他回來才談的，”葉鳳歌笑吟吟望著他，“事情一談妥我就趕緊回來了，昨日那樣大的雨也沒敢逗留耽擱，很義氣吧？”

    聽她講清楚了自己的行程，再看看她眼下因熬夜守著自己而生出的淡淡青色，傅凜心中那口沒來由的悶氣才徹底散盡。

    他抬起下巴指指靠墻的立柜，唇角輕揚(yáng)，“看在你又照顧了我整夜的份上，給你個(gè)東西。”

    葉鳳歌欣慰地挑了挑眉，笑著起身走過去打開柜子。

    “對(duì)，就那個(gè)朱漆雕花的匣子?！?/br>
    她美滋滋地捧著那個(gè)精致的匣子回到床畔，當(dāng)著他的面就要打開，口中道，“還是長(zhǎng)大了好啊，知道給jiejie……”

    “瞎占什么便宜？誰同意你是我jiejie了？”傅凜心中一堵，想也不想就沖口而出。

    可話才說完，他便倏地抿緊了唇，冠玉般的面上隱有懊惱之色。

    他真不知自己近來是怎么了，一聽她說這樣的話就忍不住生氣。

    葉鳳歌似乎怔了怔，片刻后才抬起笑臉，“是我失言了，五爺別動(dòng)氣?！?/br>
    若無其事地笑覷傅凜一眼后，她才將那盒子打開。

    里頭躺著個(gè)精工細(xì)作的點(diǎn)翠花鈿，兩只斑斕的小蝶兒活靈活現(xiàn)地疊翼并排，輕輕一動(dòng)便撲扇起翅膀來。

    “很好看，瞧著也不便宜哪，”葉鳳歌斂睫一笑，將盒子重新蓋好，“多謝多謝?！?/br>
    氣氛有些尷尬。

    傅凜明白是自己方才脫口的那句呵斥惹著她了，卻又不知該怎么解釋，只好梗著脖子道，“我要沐浴?！?/br>
    “好，我去叫人備熱水?！?/br>
    ****

    若無其事地從傅凜的寢房出來后，葉鳳歌始終撐著面上的強(qiáng)笑，直到出了北院，過了游廊拐角，才澀然自嘲地低哼出聲。

    近一兩年里，傅凜面對(duì)她時(shí)，言行間不經(jīng)意流露出排斥與抗拒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

    每一次都像在提醒她，傅凜長(zhǎng)大了，身上的陳年痼疾逐漸好轉(zhuǎn)，有了自己的志向與天地，有了新的朋友和伙伴。

    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gè)孤單單、病怏怏躺在床上，扯著她的衣角要她保證絕不會(huì)離開的小可憐了。

    “鳳姐兒，你怎么像在哭？”

    迎面而來的小丫頭阿嬈驚訝道。

    葉鳳歌回過神來，笑著以指尖沾了沾眼尾的水氣，一彈指，語調(diào)悠然。

    “我親手養(yǎng)大的小小鳥兒，大約就要撲扇翅膀飛走了呀……忍不住提前傷春悲秋一番，讓阿嬈妹子見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啊，勤勞的月總她又開新文啦，只是修文狂魔又重寫十幾遍直到凌晨呢，哭笑不得.jpg

    第二章

    雖說中途有葉鳳歌喂過幾頓藥吊著，可傅凜畢竟是昏沌沌臥床三日才醒，身上一時(shí)還不大提得起勁，精神也有些懨懨的。

    神思不屬地在浴桶里泡了半晌后，他還是扯了手邊鈴繩，喚了候在凈室門外的小竹僮順子進(jìn)來幫忙，自己就閉起眼理著心頭那團(tuán)亂麻。

    七年前傅凜剛被送到這兒來時(shí)，宅子里的人手全是從臨川傅家大宅撥過來的老油條。

    那些家伙瞧他年紀(jì)小，又病怏怏的，打量著他約莫是活不長(zhǎng)才被傅家丟過來等死，對(duì)他的事便敷衍應(yīng)付。

    直到葉鳳歌來到他身邊，才終于有人肯不厭其煩追著他喝藥、吃飯。

    在他發(fā)脾氣時(shí)一遍遍哄著，在他發(fā)病臥床時(shí)一夜夜守著。

    那時(shí)他每每發(fā)病，在床榻上一躺就是十天半月打底，想到院子里走兩步透透氣都沒法子；葉鳳歌不忍心，便時(shí)常去院子里照著模樣畫許多畫兒回來給他解悶。

    有許多次，廚房的人隨意敷衍些不合他口味的飯菜，叫他食不下咽，卻怎么也不肯另做，葉鳳歌便摸黑帶著他去廚房里，在菜架前搭個(gè)小凳子抱他站上去，笑嘻嘻地讓他自己選要吃什么。

    可以說，在他記憶中所有柔軟溫情的畫面里，全都有葉鳳歌的身影。

    若按常理，她當(dāng)?shù)闷鹚Q一聲“jiejie”。

    但他不想講這理，偏不樂意。

    雖說不明白為什么，就是不樂意。

    每當(dāng)她擺出一副“jiejie”嘴臉時(shí)，他心中就會(huì)忍不住躥起無名火。

    隨著年歲的增長(zhǎng)，那股無名火還越燒越旺。

    先前葉鳳歌離開寢房時(shí)雖淺淺笑著，可傅凜瞧得真切，那笑分明是沒到眼底的。

    他知道自己那句話多少傷著她的心了，可他不打算立刻就去低頭認(rèn)錯(cuò)。

    以葉鳳歌的性子，若他這會(huì)兒追著去低頭，她不蹬鼻子上臉、逼著他叫上幾十聲“jiejie”才怪。

    他得想出個(gè)不必叫她“jiejie”就能討她歡心的法子才行。

    不過，在想出這個(gè)兩全其美的法子之前，他最好躲著她些，免得一不小心又杠上，那就不好辦了。

    ****

    拖拖拉拉沐浴更衣后，已是正戌時(shí)。

    傅凜懶怠走動(dòng)太遠(yuǎn)，便交代順子去將餐食取到北院的小廳來。

    這宅子里的人都知道，五爺雖身子骨嬌氣，卻并不喜事事讓人近前伺候。此刻未得他吩咐，小丫頭小竹僮們就只在廳外的廊下遠(yuǎn)遠(yuǎn)候著。

    簌簌燈花聲中，傅凜攏著披風(fēng)歪靠在椅背上，美玉般的面上冷冷淡淡，偶爾狀似隨意地抬眸瞥向門口。

    順子機(jī)靈利索，沒多久就端了餐食進(jìn)來。

    兩葷一素，再配上軟茸白粥，雖清淡些，可對(duì)躺了三日才醒來的傅凜來說倒也夠了。

    傅凜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瞪著眼前的飯菜，眼底眉梢活像沾了雪似的冷嗖嗖。

    他還沒想到兩全其美的法子，心中并不愿意葉鳳歌這時(shí)過來；可她當(dāng)真沒來了吧，他又無端端慪得想撓墻。

    看什么都覺得難吃透頂。

    候在旁邊的順子不知他為何忽然生氣，茫然又忐忑地繃緊了后背，大氣都不敢喘。

    就這樣僵了好一會(huì)兒，才聽傅凜淡聲脫口，“我的藥呢？”

    他素來是個(gè)不耐煩喝藥的，平日里總是找許多稀奇理由與葉鳳歌討價(jià)還價(jià)，巴不得能躲一頓是一頓，這會(huì)兒竟主動(dòng)問起藥來，莫說順子呆了，連他自己都有些困惑地?cái)Q起眉。

    難道在昏昏躺著的那三日里，有誰偷換了他的腦子？

    好在順子很快回過神，忙不迭應(yīng)道：“還熬著呢，鳳姐兒親自守著火，說是等五爺吃過再飯消消食，藥就剛好能得了?！?/br>
    傅凜這才緩了神色，懶懶“哼”了一聲，拿白瓷小匙在粥碗里攪了兩下?！八沂钦f葉鳳歌，她吃過了？”

    “是?！表樧铀剖窍氲绞裁矗旖呛鋈宦N起。

    “笑什么笑？”傅凜扭頭瞪人，頗有點(diǎn)遷怒的意思。

    順子緊了緊嗓子，飛快解釋道，“就是想起先前去廚房拿飯菜時(shí)，瞧見閔肅給撐得走不動(dòng)路的模樣，可好笑了?！?/br>
    閔肅是傅凜的護(hù)衛(wèi)，平日里多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有時(shí)連傅凜都不知他藏在何處。

    不過，人總是要吃飯的，在廚房碰到閔肅不稀奇。

    稀奇的是閔肅那個(gè)面無表情又沒什么話的人，竟會(huì)毫無節(jié)制地暴飲暴食，以致只能形象盡毀地癱在小廚房的一角……

    就真的很好笑啊。

    說著說著，順子實(shí)在忍不住，垂著臉吃吃笑出了聲。

    傅凜想了想那畫面，也難得跟著揚(yáng)了唇，“他怎么忽然胡吃海塞起來？”

    順手舀了一匙白粥送進(jìn)自己嘴里。

    “聽說是鳳姐兒故意逗他，激他‘以飯會(huì)友’……鳳姐兒那食量，不是吹，再來三個(gè)閔肅也贏不了啊，哈哈哈?！?/br>
    別看葉鳳歌身量纖纖長(zhǎng)長(zhǎng)，卻有個(gè)無底洞一般的胃，尤其愛吃rou食；小丫頭阿嬈還曾玩笑地同她說，“鳳姐兒怕是老虎修成了精”。

    順子越笑越歡，全沒注意傅凜黑著臉，恨不得將那白瓷小匙咬碎成渣。

    ****

    食不知味地喝下半碗粥后，傅凜面色沉沉地回了寢房，坐在外間的桌旁悶悶生氣。

    莫名其妙的葉鳳歌，閑得慌跑去招惹閔肅做什么？！

    見鬼的“以飯會(huì)友”，七年都沒說上超過二十句話的兩個(gè)人，有什么狗屎交情？！

    亥時(shí)，葉鳳歌端著藥推門而入，見傅凜竟坐在外間而不是躺在床上，不禁“咦”了一聲。

    傅凜正在氣頭上，又拉不下臉去問她為什么招惹閔肅，便一言不發(fā)地?fù)屵^她手中的藥碗，仰脖子一口飲盡了。

    他難得這般痛快，不必哄著勸著就自己將藥喝了，若換了平時(shí)，葉鳳歌必定會(huì)很高興地揉著他腦袋夸半晌。

    可兩人下午才因著那句“jiejie”鬧得別扭尷尬，這會(huì)兒他的臉色又不大友好，落在葉鳳歌眼里，就是打發(fā)她趕緊走，不想看到她的意思。

    于是她接回那空藥碗，笑著輕道，“早些睡吧?！?/br>
    便轉(zhuǎn)身走了。

    待她退出去后，傅凜才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扶額，煩躁躁在原地踱了好幾圈。

    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心頭那團(tuán)亂麻是越來越理不清了，他只好自暴自棄地進(jìn)了里間，脫衣上榻，蒙頭睡覺。

    可哪里能睡得著呢。

    在被中翻來覆去好一會(huì)兒，他又氣悶地坐起來，擁被靠在床頭，將自己的發(fā)頂薅得亂糟糟。

    心浮氣躁間，他扭頭瞥見床頭小柜上有一本眼生的手稿。

    這寢房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葉鳳歌能任意進(jìn)出，既這冊(cè)子他瞧著眼生，想來就該是葉鳳歌的東西了。

    傅凜唇角不自知地微揚(yáng)，動(dòng)作輕柔地將那手稿拿過來翻看。

    “《十香秘譜》？制香的配方么？”他噙笑嘀咕了一句，傾身將床頭的小燭臺(tái)挪得近些。

    悄悄看看她平常都在讀些什么書，或許，多少能想到些討好她的法子呢？

    秋夜寂寂，燈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