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來想去，天色已晚，我坐在黑漆漆的客廳里，暗嘲自己一句：自作多情。

    或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到了那日，他在超市里走上一圈，沒瞧見我的人影，也無所謂地離開。

    或許他貴人多忘事，明日就不記得這個約定了。

    一晃到了周天早上，我在七點鐘左右自然醒來，睡不著回籠覺，認命地爬下床，坐在浴缸邊上刷牙。洗完臉，我抬頭照著鏡子，這一張臉與十七、八歲的時候相比，看不出什么變化，只是更清瘦一些，沒有多余的rou。

    我到廚房轉(zhuǎn)悠半天，只找到一盒脫脂牛奶喝著。那天買回來的蟹粉面，包裝得精致大氣，但是分量不多，加上做法非常簡單，將細面煮熟撈出，再挖一勺蟹粉醬墜在面上，淋一些搭配的醬油，味道鮮美清爽，連著吃上三頓，就被我吃光了。

    我正想著中午吃點什么，拿起手機，巧見彈出一則快遞的提醒。

    那一年我出演《飄縱口紅》之時，尚且不知它會成為系列電影的開篇，這個系列的第二部 電影是由內(nèi)地公司投資，石俊老師飾演的男主角，是‘我’丈夫收養(yǎng)的義子，故事節(jié)奏與整體效果更商業(yè)更大眾化，十分賣座。當(dāng)時我有戲在拍，沒有接受制片方邀請來客串，不過我還是在微博上，占了一把石俊老師的便宜。

    這一年該系列的第三部 電影即將開機，我作為特別出演，參與這一部電影的制作，他們沒有說我的戲份是多是少，我只知道前些天劇本寄出來了。

    我自欺地想，今日我總感覺心頭懸著一樁事，原來是預(yù)感到劇本寄來了。

    我下樓取來快遞，一共五本，每本比雜志薄點兒，也花了將近一整天才讀下來，并且整理出我的戲份，等到我再去注意時間，已至傍晚六點鐘。

    距離約定的時間越近，我的不安和愧疚越是沉重，只好對自己說，既然決定爽約，就不要再想了。

    四十分鐘后，我把雨傘扔進超市的購物車里。

    今天下著小雨，原本我是穿了一件毛衣，加了件襯衫，加了件黑色的呢子外套，走到公寓樓下，自動門一開，寒風(fēng)裹著雨絲迎面撲來，冷得叫我不能猶豫，回頭坐電梯上樓，電梯在上升，我又看看時間，已是七點鐘，有點著急，開了家門只伸進胳膊，抓下掛在玄關(guān)的圍巾就走。

    我走進超市也有十分鐘，還推著空無一物的購物車，不知不覺走到滿是水果的地方，周圍的空氣都是芬芳的。我想，如果真的‘不幸’碰見周嘉樹，也好回贈些什么。

    看見盒裝的丹東草莓，我停了下來，這一盒盒草莓紅艷艷的，個頭都相差無幾，想來味道也差別不大？我正要隨便挑選一盒，身后冷不丁地響起一個聲音，“你聞一聞?！?/br>
    我怎可能下意識聽從他的指揮，當(dāng)然是轉(zhuǎn)過頭來——

    他的打扮看著比上次精神些，沒有戴眼鏡，頭發(fā)似乎修短了點，穿著棗紅色的防風(fēng)服、黑色的運動褲，衣服寬寬板板的罩在身上，線條很是利落，顯出他肩膀平平的，有一種清爽的單薄之感，隨著他伸手去選草莓，衣袖摩擦發(fā)出嗦嗦聲。

    他摘下口罩，將一盒草莓捧起來聞著。

    我不理解地說，“草莓不會有香味的。”

    “有。”他不僅篤定地說，還將草莓遞到我的臉前，“你聞——”

    我稍稍低頭，鼻尖碰到了保鮮膜，當(dāng)真聞了聞，“沒有！”

    他笑出聲，隨即說，“我聞得出來，這一盒不甜……”他放下這一盒，撿起另一盒，聞了下說，“嗯，這一盒甜?！?/br>
    我將信將疑地接過來，瞧它真是深藏若虛，模樣與其他的草莓別無二致。接著，我的目光越過草莓落到他的身上，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上，竟然有雨水的痕跡。

    那一定是雨水，因為我感受到了他周身冷冷澀澀的氣息，還來不及消融在超市的暖氣之中。

    我不禁問他，“你剛剛過來的？”

    他點頭說，“從機場來的，昨天飛去了杭州，有一個品牌活動?！?/br>
    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沒有不放在心上。我慶幸自己來赴約，否則太過意不去。

    我把草莓放進購物車，好奇地問他，“怎么不戴眼鏡？”

    他伸出手指按住自己一只眼睛的下眼瞼，往下一拉，“隱形?！?/br>
    雖然我什么都沒有看見，仍是應(yīng)了一聲。

    “以前我是不戴眼鏡的，就覺得看東西模糊點兒，沒有多不方便，后來接了一部武俠劇，就有些怕了，別因為看不清，等會兒要了我的命?！?/br>
    “武俠劇很辛苦吧？我拍《滿月》的時候，也吊過一回威亞，剛上去是新鮮的，過一會就開始難受了，最后那一段還剪了?！?/br>
    “不管拍什么都是辛苦的，你也辛苦了?！彼Z氣誠懇。

    我們?nèi)詢烧Z聊了聊近況，我忽然想到自己應(yīng)該考個駕照，下雨天搭地鐵也不方便，哪里都是濕答答的，比平常多了幾分焦灼，還是自己開車輕松，一會兒出了超市，也可以送他回家。

    周嘉樹聽后，恍然地說，“我有駕照?！蔽移桨赘杏X又被壓一頭，他接著說，“不過，我自己開車的機會很少，真正累的時候，連車都不想坐，直接往地上一躺算了?！?/br>
    老實說，他不像會任性隨意地躺在地上的人，但必須承認，與他相處起來很舒服，不會讓人有尷尬的時刻，我一直都想成為這樣的人，難免帶著觀摩和學(xué)習(xí)的心態(tài)同他交談，卻忘記要買點什么送贈他。

    今天他只買了同一個牌子的六種口味的酸奶，這些口味名字很是花哨，像朗姆紅提、椰子玫瑰等等，難得有男孩子會感興趣，結(jié)果，他是要送給我的，“聽說這個酸奶很好喝，你帶回去?！?/br>
    他什么也不買，趕著來超市做什么？

    他又說，“下個周末我放假，會早點過來?！?/br>
    當(dāng)時，我心想，天天約我來逛超市，臨走前送一點小禮物，這個人該不會是……超市的托？

    這個猜測在我腦中打個旋兒就消去了。

    我真沒有傻愣愣地搜索他的名字，加上超市的品牌。沒有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懊惱著度過，既沒有跟他說清楚下周不要再見面，又沒有加上微信，我還能怎么辦？又迎來一個周天，晚上七點半，我準時到了超市。

    當(dāng)我們走出超市，他抬起一邊胳膊，因為拎著重物，又很快落下，對我說，“你把這箱牛奶拎回去吧。”

    我望著這一整箱進口牛奶，第一時間想的不是道謝，而是懷疑他跟我有仇，“我拎不動！”

    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想了想說，“不然這樣，我?guī)湍懔嗟侥慵腋浇?，離個兩、三百米，我不會跟過去?！?/br>
    他考慮的周全，但我不疑心他有什么企圖，也擔(dān)心他失落于我的不信任，于是說，“你把口罩戴上?！?/br>
    等到我們坐在地鐵車廂中，我如夢初醒地想著，為什么我不干脆拒絕他送的牛奶呢？

    這時，他身子一傾，碰了下我的肩，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接起電話來，“哎，老袁，不，我不在家，上超市了。我買了箱牛奶送朋友，這會兒要給她拎過去。”對方說了什么，他乍然笑起來，“我覺得牛奶挺好啊，不要等我了，你們吃吧?！?/br>
    他掛下電話，我無法假裝沒有聽見，“是不是耽誤你吃飯了？”

    “這有什么，回頭我在路上隨便吃點?！?/br>
    我點了點頭，不再出聲，但過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說，“不如，我請你吃？”

    他瞧住我，眼睛眨都不眨。

    我誠實地說，“點外賣?！?/br>
    走進公寓樓的電梯，周嘉樹仍在我的身旁，我才開始緊張起來，后悔出門之前，沒有把客廳收拾一下。

    誰能想得到，他是除了余高幸、余高幸的助理、我的男助理、物業(yè)的工作人員和家具城的員工……好吧，也不知道是第幾個走進我家的男人。

    第10章

    我家的客廳里，有一張棕色的皮沙發(fā)，美式茶幾，底下鋪著羊毛地毯，頭頂是一盞中世紀風(fēng)格的水晶吊燈，就像是鏤空的多層蛋糕一樣，下面墜著奢華的水滴形水晶，我不覺得它多俗氣，風(fēng)從陽臺吹進來的時候，它也會輕輕搖擺。

    余高幸第一次來我家，就不愿意坐在燈下，怕掉下來一顆比核桃大的水晶，砸到他的腦門上。我可以理解他，有時風(fēng)刮得大些，我也有點怕。

    雖然最近幾年流行極簡的家居格調(diào)，但是它們帶著一點冷感，我一個人住，不想冷冷清清的，所以趕不上這個時髦。

    周嘉樹幫我將牛奶拎進廚房，出來坐在土豪畫風(fēng)的客廳里，我給他倒來一杯泡著檸檬片的涼白開。大概與他的教養(yǎng)和形象有關(guān)，他環(huán)視四周的目光都很有禮貌。他喝一口水，果然問出，“家具都是房東的？”

    我收拾著茶幾上果汁吸管的塑料膜、餅干的紙托、吃剩半袋子的吐司……這些東西，忍俊不禁地說，“都是我自己買來的。”

    他爽朗的笑起來說，也不錯。

    收拾完茶幾，我盤腿坐在地毯上，拿出手機來，“你想吃什么，達美樂？”他跟著從沙發(fā)下來，也坐在地毯上，我再問，“麥當(dāng)勞、肯德基？”

    也許是他的腿太長，也許是茶幾與沙發(fā)間隔太窄，他盤著腿似乎不舒服，就把腿立折著，胳膊架在膝蓋上，“原來你喜歡吃這些？”

    “嗯，但是很少吃，有罪惡感?！蔽乙贿呎f著，一邊將茶幾往外挪去，給他騰出地方。他立刻懂得我的意圖，起身幫我一起調(diào)整茶幾的位置。

    最后，在我的建議下，我們點了一份肯德基全家桶，他始終是笑著，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遷就。后來我們開始熟絡(luò)，我才知道，他對自己要求很高，高熱量的油炸食物，他都不碰。

    我放下手機說，“過兩天我要進組了?！?/br>
    “有新片？”

    “不算‘新’，九幫八行的第三部 ，輪到我的丈夫出場，他是主角，我是特出，其實我的作用就是把幾部電影串聯(lián)起來?！蔽蚁胫f，“如果這部電影票房不錯，他們應(yīng)該會學(xué)好萊塢的超級英雄大片，讓所有主角聚在一起，搞點事情?！?/br>
    他笑了笑，又問，“誰來演你的丈夫？”

    “何勁博?！?/br>
    “香港演員？”

    我點頭，“這片是內(nèi)地和香港的合作片。”

    距離我家最近的肯德基，只有八百米左右，不到二十分鐘就送貨上門。每逢有人來做客，我都習(xí)慣將吃的統(tǒng)統(tǒng)放在茶幾上。周嘉樹主動擰開可樂瓶蓋，倒入盛有冰塊的紙杯，我解開全家桶塑料袋上的結(jié)，問著他，“平時你會看什么下飯嗎？”

    “不看什么，新聞聯(lián)播？”

    “多無聊啊?！?/br>
    “我吃飯通常沒有固定的時間，不是跟同事一起，只有我一個人就想想事情，要么放空?！彼麜^意來，問我，“你有什么推薦嗎？”

    “有！”就等著他問，我開心地起身，“等一下，我把筆記本拿來?！?/br>
    我搬出筆記本，打開昨天剛剛找到的英劇，與他邊看邊吃，第一集 結(jié)束之前，茶幾上已剩殘骸，我眼睛盯住屏幕，一點點把垃圾清理起來，多數(shù)是靠他幫忙。清理完，他說，“借用下洗手間?！?/br>
    我即刻為他指明方向。

    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因為洗手挽起的袖子還未放下，拿起客廳壁柜上最顯眼的一本書，讀出書名，“妻子與情人？”

    我開懷地笑出聲來。

    他帶著書回來坐下，“是好笑的內(nèi)容？”

    “不是，只是覺得你同妻子、情人，很不搭調(diào)，像是妻子的兒子，情人的弟弟。”尤其是他的表情，像是個特別困惑，卻又不想費心思搞明白她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的局外人。

    “我已經(jīng)做了很久的成年人了?！?/br>
    “一年多吧？”

    他也以為然地笑笑。

    電視劇的第二集 落幕，他伸個懶腰，抬起胳膊向后扯一扯，瞧了瞧時間，說著，“不早了，我該走了?！?/br>
    我愣一下，想到公寓樓下那隱秘而曲折的出入口，頭一回來送外賣的人都要打電話向我求助，就說，“我送你下樓……”

    “不用，又不是三歲小孩，放心，我記得怎么走?！?/br>
    我沒有把他當(dāng)作小孩子，不然，我不會在他進門之前，荒唐地想，今晚是否要發(fā)生什么？事實證明，是我想得太多了。

    猶記得，陳導(dǎo)私下里對我說過，要做好演員，先拋開你的廉恥心和道德感，在你演繹角色的過程中，自然產(chǎn)生的情感，你不但不能抗拒它，還要全盤接納它，直到你走出角色，再來決定它的去向。

    我想正是因為這樣，才有那么多的‘劇組夫妻’吧。

    我倚在門框，望住他提著包裹垃圾的肯德基塑料袋，走到電梯間，按下下行鍵。

    這是我第一次叫住他，“周嘉樹——”

    他當(dāng)即轉(zhuǎn)過來，臉上是疑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