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崇安三十六年間大事要錄》, 記載的就只是崇安一朝的大事，但由于崇安帝在位時間很長, 所以內(nèi)容加起來甚至比幾位皇帝在位時期的事件都多, 故而獨立成冊。三十六年，指的是從崇安五年, 至崇安四十一年所歷經(jīng)的, 基本上算是全方位展示崇安年間的風貌了。

    陶清風在其中找到了燕澹生更為詳細的描述。燕澹生在二十二歲的時候, 就更名為燕澹，沒有說明理由，另外：最讓陶清風驚訝的卻是——

    燕澹, 一生未留任何可考的文墨傳世。就連學生記錄老師語錄的記載都不曾有。之所以這樣篤定，是因為秋行安明確的注疏：惋惜燕公厚才，未留文墨傳世。嘗聞著書三百卷，藏于內(nèi)室。燕公病中曰：焚之。亦不許學生錄其言語行狀。

    著書三百卷，焚之……雖然只是個聽聞，也并非確有其是，陶清風依然內(nèi)心充滿著震驚、惋惜、甚至讀書人的捶胸頓足的無聲抗議。

    燕澹為何要這樣做，讀書人一輩子，又官至太子少師的官位，卻連一點文墨都不留給后人嗎？甚至還規(guī)勸弟子不要錄他的言行舉止。

    還是說——陶清風心想，燕澹官居高位，如履薄冰，不著書立說，是為了避免被政治攻訐？

    可就算是那樣，在交代身后事時，應(yīng)該并不需要顧慮這些了吧，還是說為了防止子孫后代受牽連，甘愿把自己筆墨付之一炬？

    燕澹的這篇傳記，收錄于《郭燕屈劉何列傳》中，每個姓氏分別代表臣子姓氏縮寫，也不只是單人，如果是同族、同宗也會錄在一起。“燕”姓氏下方，除了燕澹生之外，就是他同族的兩位兄長，燕放生和燕宇生，一個最后官封兵部尚書，一個做到中書省又辭官了。后輩錄了兩人，是燕澹族弟的孩子。他自己的子嗣，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在列傳記載里？

    陶清風剛才看記載掃得很快，很多地方?jīng)]有細看，他重新從頭翻起，很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讀《郭燕屈劉何列傳》。

    他首先細讀的是燕澹升遷歷程。秋行安著說：“澹，少敏，博學有俊才，左太師舉賢良為方正，以對策為議郎，后遷諫大夫、左曹中郎。每奏，進可博群書，上器其能，賜以中書監(jiān)之副。澹固辭，左遷國子監(jiān)祭酒?！?/br>
    陶清風心想，原來在皇帝準備封燕澹很有實權(quán)的中書監(jiān)之職時，他推辭了，自請了國子監(jiān)祭酒職務(wù)。雖然品級相同，但是中書監(jiān)比國子監(jiān)權(quán)力大得多，所以是“左遷”，相當于變相自請降職，也不知道為什么燕澹一定要心心念念當這個國子監(jiān)祭酒。

    讀到燕澹交代后事的那一段，才看到小小一句剛才被忽略的五個字。

    燕公薨，無嗣。

    薨指的是王侯，或是二品大員以上的臣子死亡。

    陶清風愕然愣了愣，燕澹的妻妾，沒有給他留下后代嗎？

    還是說，他沒有娶親……那怎么可能呢。燕公府的嫡子，他怎么可能不娶妻，不留嗣呢？

    而且，既然無嗣，又為什么要燒掉著書呢？

    從前，陶清風總是會不受控制第想，燕澹生，會娶怎樣的女子為妻。他那善戲善謔的德性，如果娶一個溫柔的高門大戶的女孩子，一定能把她，逗得很開心吧。他的兒孫輩，在大楚朝堂上也一定能繼續(xù)活躍吧。

    可若是他沒有娶妻生子……陶清風左思右想，實在太不可思議，太費解了。

    當然，最費解的還是不著書立說。燕澹生的這兩件事，成為陶清風久不能釋懷的揪心謎題。

    陶清風的手不方便翻書，嚴澹從房間出來時，正看到陶清風低下頭，輕輕以唇抿起一點書頁邊，小心地翻到下一頁。

    嚴澹不禁笑了一下，覺得陶清風那模樣，仿佛虔誠地吻了吻書頁，有說不出的繾綣味道。

    隨即他又被自己想象出“繾綣”這個詞，嚇了一跳。

    然而陶清風已經(jīng)抬起頭，問：“嚴老師，我可以把這本書借去看看嗎？”

    其實若是給陶清風一個時辰，他也能從頭到尾泛讀完畢?？墒沁@本書，是需要一字一句地細細讀過，并且陶清風還準備，把它都背下來的，花的時間就要長一些。

    他今天見完律師后，就要回影視城了。雖然明天沒有他的通告，但明天是周一，蘇尋也銷假回來了。影視城那邊的工作要提前去安排一下。陶清風的手，等痊愈再演是不可能的，得先去溝通好，到時候如何調(diào)整拍攝時間，盡可能往后延。

    嚴澹說：“當然，你想看就拿去?！?/br>
    早上十點的時候，律師來了。直接來了嚴澹家里，畢竟這種談話，還是在安靜又私密的地方進行比較好。不要去什么咖啡館或者餐廳了。

    律師姓鞠，扮相高挑精干又美貌。畢業(yè)于華大法律系，進了華大前輩們開的合伙律所，有豐富的辯護經(jīng)驗。她做了三年的非訴和七年的訴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律所合伙人之一了。

    鞠律師是在華大校辯論賽時，和校報記者嚴澹認識的，有過一段時間的“學姐用嘴罵人，學弟用筆罵人”的戰(zhàn)壕交情。

    “師姐，說好的折扣作數(shù)吧，反正我教書匠沒幾個錢，你看著辦。”嚴澹說。

    現(xiàn)在嚴澹由于教書，已經(jīng)收斂了那時候的詞鋒。鞠云韻卻因為職業(yè)平臺性質(zhì)，變得愈發(fā)毒舌了。

    雖然鞠律師不熟娛樂圈，但律師圈也很社會。她查過陶清風的資料，以為陶清風是娛樂圈那種調(diào)調(diào)，加上真人看著比照片上好像更帥，就開了個玩笑：

    “怎么不作數(shù)。委托人給睡嗎？給睡了還能免費?！?/br>
    陶清風嚇得直接往后退一步?，F(xiàn)代的女子，真是太開放了。

    嚴澹無奈瞥了她一眼：“大律師，索賄了。”

    鞠律師看陶清風好像被嚇得不輕，也意識到好像這位小帥哥不是娛樂圈混得很油的那種，便收斂了開玩笑的心態(tài)，開始談?wù)?jīng)事。

    “逗你的，不說那些了。來之前我已經(jīng)把資料研究過了。我先提兩點建議——”

    陶清風見她姿態(tài)一下子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收斂了開玩笑的散漫，開始專業(yè)化的咨詢建議，說話條理分明、邏輯清晰，不禁心想：現(xiàn)代的女子，果然都不可小覷。

    “……鑒于莊宇徽在法律意義上是你的監(jiān)護人，收繳身份證和銀行卡，在道德上會引起陪審團的認同度。我建議你，去起訴另一個理由?！?/br>
    陶清風問：“什么？”

    鞠律師說：“童工。十六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任何企業(yè)雇傭都是百分百違法”她頓了頓，又說，“而且，我對比過時間線，他剛雇你的時候，并不是你的監(jiān)護人，這一點，絕對，可以定罪。”

    陶清風豁然開朗，連連點頭，繼續(xù)聽鞠律師的建議。

    “除此之外，片酬是星輝娛樂公司給你的，莊宇徽存在著侵吞他人財產(chǎn)，欺上瞞下的問題。他的跑路，藝人全都要重簽。直接造成公司資源、名聲和財產(chǎn)大量損失。這都是他的責任。建議你和星輝娛樂公司，聯(lián)合起訴他。如果損失太大，可以定一個，金融詐騙罪?！?/br>
    嚴澹說：“師姐，你完全可以接下星輝娛樂公司的訴訟代理。”

    鞠律師警惕地看著他：“我可不會再給星輝娛樂公司打折了。委托人是你朋友，我這幾乎相當于友情幫忙了。星輝娛樂公司可不能與有榮焉?！?/br>
    嚴澹幾乎用一種懶洋洋的語氣說：“不，我的意思是，星輝娛樂如果找你代理，你可以要價高一點。小陶折扣下來那部分就相當于加在公司里了。這是公司欠他的。失察之過?！?/br>
    鞠律師笑了：“你這jian商勁兒……怎么越來越像你二哥了?！?/br>
    陶清風沒有聽他們插科打諢。此刻，他專心在記憶白霧里仔細翻找，還有沒有更多的，能給莊宇徽定罪的東西。驀地，他想到了一個——

    “如果，曾經(jīng)逼得人自殺……”陶清風慢慢開口。鞠律師和嚴澹的臉色都瞬間變了。

    鞠律師問：“逼人？誰？你？你自殺過？”

    嚴澹抿緊嘴唇，眼神愈發(fā)清冷了。

    陶清風輕聲道：“我，我不懂事——”

    雖然陶清風很厭惡攬這個鍋，但他更想讓莊宇徽和謝國珉被判得再重一點，也算是給身體原主人出氣了。

    記憶中，陶清自殺時，用了個小藥瓶。

    陶清風拿出了黑色塑料袋底部的，寫著看不懂夷文的小棕瓶。

    鞠律師看了一眼，神色凝重：“拉丁文，我不知道是什么藥。但建議你，立刻送去警察局找法醫(yī)化驗。如果真的是……”她頓了頓，“自殺未遂的委托人，會對陪審團產(chǎn)生天然的道德壓力。他們預(yù)設(shè)立場，就會更多朝你傾斜。估計謝國珉和莊宇徽，都能判更重的罪?！彼a充了一句，眼里出現(xiàn)了這個行業(yè)之人特有的斬釘截鐵的正義感，“這是他們的罪和債?！?/br>
    陶清風收好了小棕瓶，記下了這個信息。他和鞠律師簽了初步委托的意向書，交了百分之二十定金，就靜待律師著手準備訴訟材料了。

    等送走了律師后，嚴澹先載著他去了警察局，陶清風上交了小棕瓶，等法醫(yī)檢查。法醫(yī)發(fā)現(xiàn)那拉丁文標簽，寫的是一種國外的處方藥，常用于安樂死。瓶底還有一點藥渣殘留，化驗后證明了，的確是這種藥。

    警局還化驗了棕瓶上的指紋，有兩個人，一個是陶清的，另一個不是謝國珉或莊宇徽，可能是賣藥給陶清的家伙。

    警察又盤問了一通陶清風，然而和那天作筆錄的情況一樣，陶清風有些事記得，比如小時候的事（其實那是陶清風在南山鄉(xiāng)下小時候的事情，鄉(xiāng)下比較落后地方的事情，古代現(xiàn)代相比起來沒有太多不同，就算典型性不同的，陶清風也沒有說太多露餡，也能就瞞天過海）。

    以及，白霧里浮現(xiàn)的一些記憶，陶清風想起來的，都告訴了警察。但是更多的陶清風想不起來。警察也就把他認定為間歇性失憶癥狀。

    而嚴澹更是理解成：因為小陶有一段時間的經(jīng)歷非常痛苦，他的記憶才會出現(xiàn)斷層，并沒有多懷疑什么。

    警局把藥瓶作為一個重要的證據(jù)，好好收起來，又教育了一通陶清風，規(guī)勸他珍惜生命，不要輕生，人的命只有一次，一定要愛惜自己，才放他走了。

    在嚴澹送陶清風回水天影視城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沒說話。陶清風心想，該不會是身體原主人陶清以前的自殺傾向，嚇到了嚴老師。

    陶清風對嚴澹說：“嚴老師，我現(xiàn)在不會尋死的，都過去了?！?/br>
    被斬首過一次的陶清風很真誠地感慨：活著多好。他上輩子，想活下來，還沒有機會呢。

    嚴澹把車子停在路邊，抵著方向盤沒說話，好半天才輕聲地說：“說到做到，不要死?！?/br>
    剛才化驗結(jié)果出來，證實小陶確實曾經(jīng)有過自殺傾向，讓嚴澹十分不安。

    這種不安，不僅是擔心小陶尋短見。更像是一種遺憾，似乎小陶很早以前，意外失去過寶貴的生命，而自己無力去阻止的不安。

    嚴澹深深嘆了口氣，并不知道這股從夢中就縈繞的心痛從何而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重復(fù)了一句：“不要死?！?/br>
    陶清風從那聲嘆息里，聽出了很復(fù)雜的情緒。他一度以為是嚴老師想太多，太擔心他。陶清風正想說幾句寬心的話，抬頭看去，又是嚴老師的側(cè)顏，看不到眼鏡框，輪廓和燕澹生幾乎如出一轍的相似模樣。

    陶清風忽然就愣住了，那聲悠悠的嘆息，錯覺是穿越了千年的時空那頭，燕澹生，遠遠對他道一聲，不要死。

    可是，陶清風怔怔地想，對不起，答應(yīng)不了你。已經(jīng)遲了，永遠遲了。他在大楚朝，已經(jīng)死去了。盡管他不想死，但那并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古代帝王說一不二，哪有什么警察局來給你申訴冤情。

    陶清風鄭重地對嚴澹說：“放心，我不會的?！?/br>
    還好，在這個時空里，他還能活著。陶清風心想，可以答應(yīng)嚴澹，他不會再死去。

    嚴澹繼續(xù)開車，沒說什么，神色依然凝重。他把陶清風送回了水天影視城，自己回了父母家里吃飯，從他二哥那里，聽到了謝東來花了大力氣去警察局打點，取保候?qū)徶x國珉的事情。

    “你知道他愿意為我們放謝國珉一馬出多少錢？”嚴放伸了五個指頭在嚴澹眼前晃。

    嚴澹道：“五百萬？”

    嚴放冷笑：“是五千萬！我不信他自己拿得出這么多流動現(xiàn)金，估計要走集團的賬。我倒是真希望謝國珉被判得再重一點，搞不好謝東來那老頭子就能瘋了?！?/br>
    嚴代表譴責了看了二兒子一眼，叱責道：“去寫恕字?！?/br>
    嚴澹這回和二哥站在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爸，這種事不能恕??！”

    “不是要恕別人，是讓你們恕自己。律是約束自己，不是去評判別人。材料交了法院會判。君子不器，沒定性?！?/br>
    在嚴家母親的水果安撫下，這件事最后發(fā)展為嚴代表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嚴放被罰掃地，嚴澹被罰洗碗。兩兄弟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交換了一個“才不會按老頭子說的干等著，該活動就要活動起來”的心照不宣眼神。

    當然，這些事陶清風一概不知，他已經(jīng)回到了水天影視城，準備新一輪的拍攝計劃。新的挑戰(zhàn)和波瀾，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　　陶館為你，燒著為你，無嗣為你。然而你根本不知道——我簡直太愛這種橋段了。

    第40章 哪有人背全劇本

    陶清風回到水天影視城, 他的手臂能簡單照應(yīng)日常了。麗莎在第二天也如約到來, 住進了賓館豪華套房里, 美其名曰考察三天。但并沒有經(jīng)常來找陶清風，而是在片場允許的范圍內(nèi)四下轉(zhuǎn)悠。

    陶清風由著她到處視察, 把自己這邊的情況匯報給了熊子安導(dǎo)演。

    到時候自己和莊宇徽、謝國珉打官司，肯定會引起娛樂圈的關(guān)注，《歸寧皇后》劇組也會被牽涉到。雖然那個時候, 陶清風估計已經(jīng)殺青了，但這關(guān)聯(lián)到后來的宣傳期。陶清風便也不隱瞞事實，對熊子安導(dǎo)演坦誠地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但是隱去了打官司時不會出現(xiàn)在明面上的東西：說辭是謝國珉綁架欺負人, 莊宇徽從小騙童工。爬床這類定不了罪也沒石錘的事情則不提。

    陶清風最后堅決表示了演完《歸寧皇后》的意圖。

    不過，劇組的其他成員, 陶清風都不準備告知太過詳細的原因, 并懇請熊子安守口如瓶。

    因為《歸寧皇后》的宣傳, 物料、發(fā)視頻等重要步驟，都是掌握在導(dǎo)演手里的。所以陶清風必須告知有官司在身一事。讓導(dǎo)演有提前的——若是官司興起軒然大波——未雨綢繆的準備。然而其余演員, 來自不同的影視公司。按照麗莎的說法：很可能有競爭方會做文章, 他們知道得越少越好。

    大家只知道，陶清風的雙手不小心摔傷了, 都還為他堅持拍攝的敬業(yè)精神感到欽佩。

    熊子安也是目瞪口呆。他一度疑惑的事情也終于有了答案。陶清風簽長約和被放養(yǎng)的矛盾, 他出道多年依然不被公司待見的原因……熊子安把陶清風的開竅, 腦補了一個“終于擺脫魔爪”的洗心革面，心中愈發(fā)感慨了，并答應(yīng)陶清風, 在嘴上縫個緊緊的拉鏈。

    “官司結(jié)果應(yīng)該是十拿九穩(wěn)的，我，老熊，挺你。”熊子安拍了拍陶清風的肩，象征性的，不敢用力。他拿過身邊的劇本，去看陶清風剩下的兩場戲，雙手有沒有大動作。陶清風說：“兩場戲，一場戲只是跪，不抱拳的那種。另一場是奏《文王cao》?！?/br>
    熊子安想了想，跪的那場沒關(guān)系，用不到手?？墒菑椙俚哪悄粦?，手的姿勢還是很重要的。哪怕幅度并不大，也只有幾秒鏡頭，陶清風的手如果僵硬，沒恢復(fù)好，演起來，肯定難以出現(xiàn)比較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