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呂西安在一座公寓樓前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從大門一路向上移動,打量著那些已經變成了一個個黑洞的窗戶,于是如同潮水退去之后露出水面的礁石一樣,過去生活在這里的記憶又在他的腦海當中浮現(xiàn)出來。 “我曾經在這里住過,”他轉過頭,向薩弗瑞先生解釋道,“在我剛來巴黎的時候?!?/br> “啊,是嗎?”薩弗瑞先生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剛從夢里被叫醒似的,“是啊,這里也讓我想起我沒發(fā)家前住的地方……兩個又小又冰冷的房間,破舊的家具,而且沒有壁爐,每個冬天都冷的人夠嗆……我在那里住了三年,那可真是要命?!?/br> “看來我比您要走運些,我只在這里住了三個月?!眳挝靼策~開步子,朝著這間公寓的大門走去: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想要趕在這里被拆除以前,再看一眼自己過去住過的那個破舊房間。 公寓的大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卸了下來,呂西安走進門廳,這破敗的前廳如修道院一般荒涼而冷寂,墻角堆滿了垃圾,水滴從濕漉漉的天花板上不住地朝下滴著,墻壁上甚至生出了一層厚厚的青苔。唯一沒有變化的,是那股渾濁的臭味和霉味,這些味道已經成為了這座公寓樓的一部分,將與這座樓一道共生,最后一起毀滅于鶴嘴鋤之下。 呂西安登上了骯臟的樓梯,樓梯上到處都是被泡的看不出原型的煙頭,發(fā)霉的果皮和卷成一團的廢紙。另外的三位先生跟在他后面,這幅場景讓他們的臉上都浮現(xiàn)出低落的神色——這些百萬富翁和紳士,在被巴黎變成他們如今的樣子以前,也曾與其他的饑餓者和粗鄙之人一起,蜷縮在這種比老鼠洞好不到哪里去的公寓當中。 走廊里十分昏暗,但呂西安憑著記憶還是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曾經住過的房間。房間的門鎖著,他用力踢了一腳,那生銹的門鎖直接從房門上掉了下來。 房間的樣子和呂西安搬離的時候相比,并沒有太大區(qū)別,只是窗戶的玻璃連同窗框一起不見了,窗簾被扯了下來,揉成一團扔在了床上,上面沾滿了污漬,像是一團骯臟的裹尸布。綠色的糊墻紙吸飽了水,顏色變得比記憶里更深,墻角的部分已經脫落,隨著從空窗戶涌進房間的冷風一起顫抖著。 “我是在兩年前搬進這里的,”他自言自語道,潮濕的寒氣落在他的肩膀上,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只是兩年,可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br> “啊,您有些傷感了。”薩弗瑞先生笑著說道,“不過您現(xiàn)在住的很好,對不對?要我說,把這些破房子推倒,再蓋起新的大房子,這是對過去的記憶最好的紀念方式?!?/br> 呂西安走到窗邊,他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象:黑漆漆的鐵路線像一條長蛇,在他的窗戶下面舒展著身體,而鐵路的盡頭,就是圣拉扎爾火車站。他曾經不止一次地站在窗前,發(fā)誓自己將要出人頭地,而如今他的愿望已經實現(xiàn),他應當感到心滿意足才是。 在從這房間離去之前,呂西安走到房間一角他過去用來刮胡子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那塊曾經被他當作鏡子的小玻璃片被人扔在了地板上,于是他掏出手帕,將它包裹好,放進了禮服的口袋里。 他們在三個街區(qū)以外找到了自己的馬車,乘車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喝了些酒暖了暖身子。在酒桌上,幾位委員一致認為,將勒塞爾布大道的這些地產估值為兩千兩百萬法郎,是完全合理的,他們已經決定在下一次的委員會會議上作出裁定,要求巴黎市政府付給這片土地的所有人兩千兩百萬法郎的賠款。 他們在咖啡館門口握手告別,呂西安登上自己的馬車回府,然而剛出發(fā)十分鐘,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突然不想回到那如今被他稱作家的金碧輝煌的宮殿當中去,至少現(xiàn)在不想。 他要馬車夫把車停在路邊,自己下了車,然后讓車夫自己駕車回家去。 呂西安朝西邊走了三個街區(qū),來到一個小公園的旁邊,那里停著幾輛等客的出租馬車,車夫們坐在座位上,用帽子遮住臉,打著瞌睡。 呂西安推醒了一個車夫,那車夫迷迷糊糊地在座位上動彈了幾下,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哦,唉呀,先生,您要去哪里?” 呂西安猶豫了片刻,“奧斯曼大街三十六號?!?/br> “這個天氣得要十二個法郎呀,老爺。” 呂西安不在乎地擺了擺手,拉開車門坐上了車,車夫一揮鞭子,拉車的兩匹瘦馬就邁開蹄子,在濕滑的路面上飛奔起來。 奧斯曼大街距離這里并不算太遠,于是一刻鐘以后,呂西安就已經站在了那間之前他作為租客居住,如今又被德·拉羅舍爾伯爵作為禮物送給他的公寓樓下。 他從殷勤的門房那里拿來了鑰匙,拒絕了對方的陪同,一個人走上樓,打開了公寓的房門。 公寓里的景象與他兩個月前搬走時沒有一點區(qū)別,地板和家具的表面都整潔如新,連一點塵土都沒有,想必經常有人來打掃。呂西安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這樣的安排,那么這想必是德·拉羅舍爾伯爵找人做的,而就像他平日里的風格,這件事情他一點也沒有在呂西安面前提起。 呂西安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屋子里沒有生火,寒浸浸的。他感到自己的鞋子里進了水,于是他將濕了的鞋襪剝了下來,將兩只腳也放在了沙發(fā)上,整個人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