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遙不知道明華裳怎么走得那么平穩(wěn)，她都不敢抬頭看，閉上眼睛，緊咬著牙往前摸索。她無法感知環(huán)境，短短幾步路仿佛被無限拉長，她覺得應(yīng)該到了，勉強睜開一條縫，卻看到紅色衣擺耷拉在她身上，她下意識順著衣服看，恰好和女子黑洞洞的眼眶對了個正著。

    過度驚恐時，連聲音都沒法發(fā)出來，任遙當即腿就軟了。明華裳半蹲在回廊上，伸手試地上人的鼻息。幸好，她們只是嚇暈了。

    看衣著應(yīng)該是一個小姐和丫鬟，兩人在外面散步，恰巧撞上了這可怕的一幕，剛才那聲尖叫應(yīng)該就是她們昏迷前喊的。

    既然人沒事，明華裳就放心了，此地不宜久留，還是趕緊叫人過來為好。明華裳發(fā)現(xiàn)任遙許久沒過來，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任遙困在半路，呆呆地和女尸對視，仿佛被魘住了。

    明華裳忙喚了一聲：“任阿姐？”

    任遙不知道怎么了，仿佛被那雙空蕩的血眼攫住，明明理智在尖叫卻無法移開視線。她隱約聽到有人叫她名字，隨即一雙溫暖的手握住她手臂，拉著她往前走。

    任遙木頭一樣走了很久，愣愣抬眼，看到明華裳擔憂地望著她。她終于從被女鬼攫住那種驚恐感中脫身，膝蓋一軟，險些摔到地上。

    明華裳連忙扶住她，手輕輕拍她的胳膊：“沒事的。我們這就去找人來?！?/br>
    她話音剛落，一簇火光照亮院墻，雜亂的人聲從墻后傳來。宴會上這么多來賓，想來前面的人也聽到尖叫了，結(jié)伴過來一探究竟。

    一個修長的緋色身影率先出現(xiàn)，他提著燈，火光映在他臉上，越發(fā)顯得他膚色勝玉，眸如星辰。

    明華裳看到他，不知不覺放松了身體：“二兄！”

    對方也看到她們了，他沒說話，長腿邁開，沒兩步就走到明華裳身前。他仔細打量過明華裳全身，又掃了眼地上的人和前方的懸尸，問：“你沒事吧？”

    “我沒事。”明華裳拽著明華章說，“二兄，這里死了人，不知為何眼睛都被挖出來了。地上這兩人應(yīng)該是嚇暈了，快去叫郎中來?！?/br>
    明華章將燈放到明華裳手里，先去試地上人的鼻息，然后走近看懸梁上的女尸。任遙現(xiàn)在身體還是麻的，她遠遠看著，不可置信：“你們兄妹在家到底過著什么日子？都不怕嗎？”

    明華裳自然是怕的，但她怕的并不是那具血腥的女尸，而是潛藏在黑暗里的危險。

    如果只有明華裳自己，她肯定不敢留下，幸好有任遙在。白日她親眼看到任遙使槍時的英姿，相信哪怕遇到歹徒，任遙也能制服，因此明華裳才敢站在這里。現(xiàn)在明華章來了，她就更不怕了。

    明華章繞著女子的尸體查看，最后停在地上不動了。明華裳好奇，提著燈走過去：“二兄，怎么了？”

    方才天黑，明華裳沒看仔細，現(xiàn)在有燈光才發(fā)現(xiàn)，梁上這個女子她認識，正是不久前給她指路的侍女。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還是地上的血字。

    “視吾者，死?！?/br>
    夜風吹過，猛地泛起一陣寒意。這時候，背后猛地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

    盛大華麗的飛紅宴竟然死了人，馬上就驚動了太平公主。不知道太平公主和魏王的雙陸有沒有下完，此刻她坐在臺上，臉色十分難看：“這是怎么回事？”

    這會兒功夫，死者身份已經(jīng)查清了，是一個叫遲蘭的侍女，在太平公主府伺候，這次公主設(shè)飛紅宴，飛紅園的人手不夠，她便從公主府跟來幫忙。

    第一個目睹遲蘭死狀的小姐還在昏迷，明華裳是在場最早趕到現(xiàn)場的人，她給太平公主行了一禮，回道：“回稟公主殿下，臣女給您請安后就回暖閣了，這一點在場許多娘子都能印證。之后臣女坐得累了，便想出去透透氣，路上遇到遲蘭侍女，她還幫我指了路。然后我就和任娘子在花園里說話，這一點任娘子可以證明?！?/br>
    任遙點頭，示意明華裳所言不假。明華裳接著說道：“從我和遲蘭告別到我找到任娘子，大概有一盞茶，我們兩人說話大概有一盞茶，然后，我們就聽到后面有人尖叫。等我們趕到時，就看到趙小姐和丫鬟昏倒在地，遲蘭被吊在房梁上，雙眼泣血，氣絕身亡?！?/br>
    明華章跟著補充道：“沒錯，我在外面聽到尖叫，走過去至多半炷香。我將尸體放下來時，四肢還是軟的，皮膚溫度還沒散，想來她剛死去不久?！?/br>
    太平公主再次頭疼地按眉心，公主府侍從如云，她根本不在意一個侍女的死活，但這種事發(fā)生在她精心準備的盛宴上，就十分敗人興致。如今當著眾多賓客的面，太平公主若是處置不好，將直接影響她在朝中的人心。

    畢竟，連一個小小侍女的死都處理不了，朝中還有誰會相信她的能力，會來投靠她？如今正值緊要關(guān)頭，她萬萬不能出岔子。

    太平公主很快拿定主意，說：“公主府家大業(yè)大，本宮分身乏術(shù)，難以面面俱到。興許是她和什么人有仇怨，趁著飛紅園規(guī)矩疏漏，就來尋仇。將那個侍女好生收殮，擇日下葬，給她的親人發(fā)一百貫撫恤錢。另外，加強飛紅園巡邏，本宮再不允許這種事發(fā)生?！?/br>
    魏王坐在旁邊，不緊不慢轉(zhuǎn)著手上的玉扳指。他身后的管家皺眉，說道：“太平殿下，聽說發(fā)現(xiàn)尸體時，地上還發(fā)現(xiàn)一行血字，說是‘視吾者死’，這是怎么回事？”

    太平公主沉著臉，冷聲道：“無非是一群閑人故弄玄虛罷了，莫非這世上還真有怪力亂神嗎？就算有，本宮父母皆是皇帝，大兄、二兄為太子，四兄為皇儲，夫為王爺，四海之內(nèi)莫不敢從。還有什么鬼怪，敢近本宮的身？”

    天底下再沒有女子比太平公主更尊貴了，這么旺盛的龍氣，沒道理壓不住鬼怪邪祟。管家束著手，臉色訕訕，魏王適時接話道：“他也是擔心飛紅宴的安全，畢竟這么多郎君千金在山上，萬一出了什么好歹，沒法向洛陽百官交代。太平，勿要生氣?！?/br>
    太平公主抿著唇，鳳眸被怒火燒的晶亮，駙馬定王圓場道：“好了，一個意外而已，接下來加強巡邏，兇徒必望風而逃，還哪敢作亂？公主忙了一天，早就累了，大家都散了吧?！?/br>
    定王發(fā)話，眾賓客只能起身告退。明華章最先看到尸體，隨后跟來的謝濟川發(fā)覺不對，立即就讓侍衛(wèi)封鎖后院，直接看到遲蘭死狀的人并不多。

    但在場都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小姐，突然離血案這么近，沒人能再安心玩樂。片刻的功夫，后院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了，經(jīng)過一道道添油加醋，整件事越發(fā)離奇詭異起來。

    明華裳也混在人群中出門，她的心情差不多平復了，但任遙還驚魂未定。任遙只要一閉眼，就能看到那兩個血淋淋的窟窿。

    任遙狀態(tài)實在不好，明華章也不放心讓明華裳單獨住，說：“二娘，今夜你和任娘子在同一間屋子睡吧，我搬到你們隔壁，就近護著你?！?/br>
    明華裳睜大眼，喜出望外地應(yīng)下：“好啊！”

    她其實不怕死人，但比較怕活人。畢竟殺死遲蘭的真兇還沒有找到，誰知道對方會不會繼續(xù)作案呢？她正在愁晚上怎么睡，沒想到明華章竟然要搬過來。明華章就在隔壁，安全無疑大大提升。

    但現(xiàn)在不是鎮(zhèn)國公府，她和任遙共用院子，任遙介不介意男子進入呢？明華裳看向任遙：“任jiejie，你看……”

    任遙還是那副堅定強悍模樣，仿佛完全不放在心上，說：“好，既然你害怕，那就由你們安排吧?！?/br>
    明華裳望了任遙一眼，沒拆穿她嘴硬。既然任遙同意，那再好不過，明華裳笑著道：“那今夜就勞煩任jiejie收留我了。阿兄，我房間已經(jīng)收拾好了，你搬到我房里，我今夜去和任家jiejie住?！?/br>
    謝濟川在不遠處聽到，挑起眉梢，笑著道：“景瞻的擔心有道理，今夜，我也搬過去幫meimei看著吧?！?/br>
    “不行?！泵魅A章冷冷拒絕，不善地瞥了他一眼，“女子閨房，你搬過去像什么話?！?/br>
    “可是我害怕?！敝x濟川道，“你不在了，院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敢睡啊?！?/br>
    全京城都知道明華章和謝濟川關(guān)系很好，這次安排客房時，太平公主直接將他們二人安排在一間院落里。明華章梗了一下，一陣無語，看向謝濟川的眼神極其嫌棄。

    明華裳小聲說：“謝阿兄一片好心，無需拘泥這些虛禮。何況那本來也不是我的閨房，而是太平公主的客房，我回去收拾一下，謝阿兄但住無妨。”

    明華裳巴不得院里多幾個人，和安全比起來，男女大防算得了什么呢？雖然謝濟川看著文文弱弱，但終究是男子，留下來總是一份保障。

    “你看，meimei都同意了！”謝濟川據(jù)理力爭。明華章其實不想如謝濟川的意，但他回頭，發(fā)現(xiàn)明華裳甚至任遙都隱隱期待地看著他，明華章頓了下，無奈道：“好吧。但你住在外間，管好眼睛，不許行失禮之事?！?/br>
    “還有，她不是你meimei，別亂叫?！?/br>
    謝濟川松了口氣，不耐煩地揮手：“知道了知道了，我謝家還沒敗落到不知禮數(shù)。”

    明華裳突然間多了三個保鏢，走路都硬氣了。她和任遙先回去收拾細軟，明華章和謝濟川隨后到。明華裳拉著任遙走出宮殿，正闖入無邊風雪中。明華裳抬頭，望著上方打著旋的碎瓊亂玉，喃喃道：“起風了?！?/br>
    起風了，還下了雪，飛紅園本來就建在山頂，如此一來，下山的路越發(fā)不好走了。

    明華裳莫名冒出一個念頭，他們都被困在山上了。

    任遙見明華裳望著夜空不動，也抬起頭，問：“怎么了，上面有東西嗎？”

    明華裳搖搖頭，說：“沒事，我胡思亂想呢。走吧，我們快回去?！?/br>
    明華裳想，應(yīng)當只是她杞人憂天。山頂這么多權(quán)貴，連魏王、太平公主都在，怎么可能被困住呢？明華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yún)⒓邮裁囱鐣耍蛩愕让魅諟惢钔暾?，給足太平公主面子，下午就下山。

    遲蘭為什么死，兇手為什么要如此殘忍地殺死她，還有地上那句詭異的“視吾者死”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再忍半天，她就能回歸自己的日常了。

    明華裳計劃的很好，然而沒想到，意外比她的計劃更早到來。

    四更時分，明華裳正睡得沉，忽然聽到轟隆隆的悶響。身邊的任遙不耐煩地嘟囔了一聲，明華裳從來不需要起這么早，她翻了個身，毫無負擔地繼續(xù)睡下去。

    隔壁傳來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了，窗外似乎傳來低語聲，隨即又是好幾道開門、關(guān)門聲。過了不知多久，她們的門扉被人敲響。

    “二娘？”

    明華裳吃力地支開一只眼睛：“??？”

    “快醒醒，剛才雪崩，山路被堵住了。”

    明華裳茫然眨眼，她身體醒了，但腦子還沒醒，理解不了這句話的意思。窗外的人低低嘆了口氣，說：“我們可能無法下山了。”

    第10章 蛇鬼

    院內(nèi)，明華裳穿著銀朱圓領(lǐng)大襟襖，外罩杏色綴兔毛褙子，下系紅白間色褶裙，整個人無精打采倚在榻上。

    去外面打探消息的侍衛(wèi)回來了：“回稟郎君，今年冬天冷，邙山上積了很厚的雪，昨夜雪山崩塌，正好將下山唯一的路堵住了。太平公主和魏王已派人去通路了，但剛下了雪，山路十分難走，再加上積雪隨時有再崩塌的危險，短時間內(nèi)，山路恐怕無法疏通了。”

    炭火燒了一夜，只剩點點火星隱沒在余燼中，屋里十分冷寂。明華裳縮了縮，極力將手收到袖中。

    四更天時，邙山突然傳來一聲轟響，毫無預兆地雪崩了。聲音驚動了很多人，哪怕天黑風緊，莊園內(nèi)還是接連亮起燈光。

    明華裳聽到雪崩后本來還想再睡，路已經(jīng)堵了，她再做什么也于事無補，為什么不專注當下最重要的事情——睡覺呢？奈何任遙一聽到雪崩就坐起來了，隔壁屋明華章、謝濟川更是早就醒了，明華裳只能強忍著瞌睡起身。

    各家各戶打探消息的人不斷往外跑，忙到辰時，事態(tài)終于落定。

    下山的路被堵了，現(xiàn)在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冒著被凍死的風險，在冰天雪地里尋找另一條路，要么待在飛紅園里等，誰都走不了。

    任遙聽到通路遙遙無期，暴躁道：“一群廢物，連雪都鏟不動嗎？雪崩的地方在哪兒，我去！”

    “任阿姐，你先冷靜。”明華裳縮在衣服里，臉被絨毛遮住大半，只露出一雙黑潤的眼睛，“人不與天斗，剛雪崩后是最危險的時候，貿(mào)然出去說不定會被埋在雪下。有這點時間，不如想些實際的事情?！?/br>
    “比如，這么多公子小姐、奴仆護院困在山上，一日不知道要消耗多少食物和炭火，太平公主的儲備夠嗎？”

    明華裳的話說完，屋內(nèi)陷入寂靜。他們都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侯王孫，出生以來從未為吃穿發(fā)愁過，就連任遙也只是憂心自家爵位，從未考慮過生計。

    明華章率先開口說：“我剛才派人去問飛紅園的管家了，這里建在山上，往來不便，本就有囤積食物的習慣。再加上太平公主要大興宴會，年前食物就儲備好了，短時間內(nèi)吃喝應(yīng)當不愁。至于炭火倒是個問題，我聽到雪崩后就立刻讓人去找管事取炭，還讓人將我和謝濟川客院里的炭火也搬來了。幸虧我們?nèi)サ迷?，現(xiàn)在恐怕就不好支了，但我們省著些用，撐七八日應(yīng)當不成問題。”

    明華裳驚訝：“二兄，你們都安排好了？”

    謝濟川戲謔道：“二meimei，不然你以為昨夜我們醒那么早，都在做什么？”

    明華裳搓了搓手，不好意思說：“是我短視了，當時只想著睡。招財，去把我們的吃食、糕點都拿出來?！?/br>
    招財脆生生應(yīng)了一句，麻利地搬出來一排食盒。謝濟川從碼得整整齊齊的食盒上掃過，失笑：“這些都是吃的？”

    “對啊?！泵魅A裳頗為驕傲，挺起胸膛道，“我怕宴會上的菜不管飽，特意拿了好些頂飽的吃食，放心，就算山莊里的儲備吃完了，我們也能比別人多撐幾天！”

    謝濟川忍俊不禁，眼睛里難得染上幾分真實的笑意：“幸虧有二meimei未雨綢繆，今后我就靠二meimei了?！?/br>
    明華章涼涼瞥了謝濟川一眼，謝濟川瞧見，立刻往明華裳那邊挪了挪：“二meimei你看，他又在瞪我。一會要是他不給我吃的，meimei你可要給我做主?！?/br>
    任遙臉頰皺起，沒法想象這是以世家風骨著稱的謝氏玉樹能說出來的話。明華章沒好氣掃了眼謝濟川，說：“黍離，去添一盆炭火來?！?/br>
    明華裳一聽忙問：“二兄，你冷嗎？”

    明華章掃了眼明華裳毫無血色的臉，說：“我冬日里本來就不怎么用炭，早已習慣。但你不行?！?/br>
    明華裳驚了一下，竟不知道明華章還有這個習慣：“為什么呀？”

    明華章不喜歡宣揚自己的事，謝濟川笑瞇瞇道：“因為他覺得溫暖和享樂會腐蝕意志，所以他為了保持銳勁，暑不用冰冬不用炭，連床也不睡軟的?！?/br>
    明華裳張大嘴巴，深深震撼了。謝濟川見她反應(yīng)這么大，道：“你們兄妹是住一個府嗎，他這么多年一直如此，你竟然不知道嗎？”

    明華裳默默收回自己的下巴，她還真不知道。她再回想自己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生活，深深唾棄自我。

    尤其是明華裳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明華章強大自律，任遙常年習武，謝濟川嘴里擠兌明華章，但他自己也僅著單衣正坐寒室，沒有絲毫瑟縮，看得出來謝家恐怕也有用寒冷培養(yǎng)子弟意志力的要求。

    在場四人中，只有她凍得像狗一樣。

    明華裳有一點點憂郁，她的同齡人為何總是如此優(yōu)秀？這時她注意到侍從端來一盆燒得正旺的新炭，還在旁邊放下一盒糕點。她鼻尖動了動，馬上聞出來這是城南糕點鋪的梅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