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中?又是嘩然?。謝濟川極輕地哼了聲，不悅道：“又和我猜的一樣，無趣。我就知?道沒法?指望他，唉，誰來幫我抄筆記呢?！?/br>
    “真的假的？”學(xué)員們?將信將疑，嚷嚷道，“將軍，真相到底是什么？”

    韓頡站起身，說：“你們?的想法?都?很有意思，這些紙上各持己見，甚至還有覺得兇手是琵琶花魁的。你們?回去再好好想想，明日寫一篇分析來，散課。”

    “什么嘛?！比芜b低低抱怨，“最?煩賣關(guān)子的人了。兇手到底是誰，不能今天就告訴我們?嗎？”

    明華裳暗暗挑眉，沒有說話。韓頡排了這么一出?大戲卻不給答案，有沒有可能是，沒有答案呢。

    第55章 國畫

    天光未亮，明華裳照例早早被明華章叫起來，去校場加練。她的體力?依然很差，但比起第一天頭暈?zāi)垦?、氣喘吁吁，已?jīng)好了不少。

    今日?學(xué)?的是射箭，明華裳拼盡全力將弓拉成月牙，明華章在后方看?了，輕輕嘆了一聲?，扶住她的肩：“不是這樣?！?/br>
    他將她的肩扶正，又按住她的腰，說：“腰挺直，但?別把?力?氣放在腰上，小心傷了腰脊。要用背的力量?！?/br>
    明華裳分不出腰力?和背力?有什么區(qū)別，因為她都沒有力?氣。明華章就站在她身后，一股清冷的松香幽幽沁入鼻尖，他按在她后腰的手存在感格外強，隔著?衣服，明華裳都能感覺到那雙手修長玉白，漂亮有力?。

    明華裳的心突得亂跳幾拍，指尖的弓弦松開，箭矢嗡一聲?飛出去，扎入江陵的箭靶。

    江陵放下?弓，仔細看?了看?靶子，對著?明華裳豎起大拇指：“好箭法?！?/br>
    明華裳抿唇，氣惱又尷尬。她射了這么久，連自己的靶邊都沒挨到，無意失手竟然射中了江陵的靶心，是何天理！一會算分的時候，這一箭豈不是會算到江陵的成績里？

    明華章看?出了明華裳的沮喪，但?他并?沒有猜出明華裳沮喪是因為江陵的分數(shù)要超過她了。明華章安慰道：“不急，慢慢來。”

    明華裳長長嘆了口氣，吃力?地拉開弓弦：“射箭好難，都這么久了，我連一支箭都沒射中。唉，我是不是天生缺根弦，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明華裳只是隨口抱怨，在鎮(zhèn)國?公府時，她天天和招財進寶埋怨自己手笨，彈琴學(xué)?不好，女紅也做不對，只適合躺著?。

    但?她的抱怨也僅限于此?，之后該干什么干什么。沒想到她無心一言，明華章卻?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繞過她的肩膀，幫她拉開弓弦，姿態(tài)從容又鄭重：“不會，你只是沒掌握訣竅而已。”

    清冽的氣息驟然逼近，像雪后松柏，明華裳整個人?都跌入那?份冷冽、淺淡又莫名安穩(wěn)的木質(zhì)香中。明華裳愣怔，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手被?動地被?弓弦拉開。

    明華章握著?她的手，雙臂舒展，將弓拉成滿月。明華章顧忌著?她，沒有用全力?，姿態(tài)顯得從容不迫、游刃有余。他肩膀和手臂連成一條好看?的曲線，身姿卻?極為穩(wěn)定，完美展示出少年纖長的四肢，勁瘦的腰腹，寬闊的骨架。

    被?他圈在里面的明華裳襯得尤其?嬌小，她茫然地站在明華章身前，隔著?空氣都能感覺到弦上蓄著?勁力?，她的發(fā)絲被?這股力?道震得微微發(fā)顫。

    明華裳呆愣中，耳邊撲來淺淺的氣流：“專心，看?靶心?！?/br>
    他說話時胸腔細微震動，聲?音顯得尤其?低沉華美。這句話像驚醒了什么開關(guān)，明華裳忽然覺得一股熱意直沖頭頂，蒸得她臉皮guntang，身體卻?像壞掉了，完全無法動彈。

    明華章并?沒有注意到明華裳的僵硬，他比她高太多，能輕松將她環(huán)繞，甚至明華章特意留出距離，很君子地教箭，沒有任何占便宜的意味。

    他如此?光明磊落，反倒讓明華裳越發(fā)無地自容。她強迫自己看?箭，而不是注意身后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無聲?侵入的溫度，以及余光里白皙清越的下?頜。

    明華裳不斷教訓(xùn)自己，她在想什么，這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哪怕沒有血緣關(guān)系也和手足無異，她怎么能用這些淺薄、輕浮的想法，去玷污皓月當空的兄長？

    快忘掉快忘掉，臉不許再紅了！要是被?明華章看?到，那?還不如讓她死了。

    明華章仔細講解射箭時的要點，明華裳胡亂應(yīng)下?，其?實完全聽不進去明華章在講什么。弓弦繃到極限后驟然放松，空氣中震出一聲?嗡鳴，一股氣流撲在臉上，卷起兩?人?的發(fā)梢。

    明華裳鬼使神差抬眸，正好撞到明華章低垂的視線。他面容如玉，雙眸黑濯，唇微微抿著?，越發(fā)顯得清冷孤傲。

    明華章打量著?明華裳的臉，問：“真的聽懂了？”

    明華裳哪敢說她一個字都沒聽到，躲閃地垂下?眼睛。明華章就知道她走神了，他從箭簍中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嚴格道：“再來?！?/br>
    明華裳心虛地接過，明華章完全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依然手把?手教她射箭。只不過今日?明華裳學(xué)?東西似乎格外慢，連射了十幾只箭，還是那?副心神不屬的樣子。

    明華章皺眉，神情十分嚴肅：“怎么了，你心里有什么事嗎？”

    明華裳臉上頓時如火燒，她絕望地想完了，她的臉肯定紅成猴屁股了！

    她并?不知道，她臉上其?實只沁出一層淺淺的粉，像日?升時的霞光，光華流轉(zhuǎn)，生氣勃勃。配上她水盈盈的眼睛，當真是波光瀲滟，欲語還休。

    明華裳心說他這樣握著?她的手教箭，她恐怕永遠也學(xué)?不會，但?明華裳又不能明說，不然像她對自己的兄長有非分之想。

    明華裳低著?頭，喏喏道：“我累了。”

    這么快就累了？明華章懷疑地盯著?明華裳，倒也沒有強迫她，放她去休息。

    明華裳能自由活動后立刻往旁邊退，空地上的風吹到她身上，吹散了明華章的氣息，她才終于覺得能呼吸了。

    她的動作略有些明顯，明華章握著?弓，詫異地回頭看?她。明華裳怕被?兄長看?出她心里有鬼，趕緊轉(zhuǎn)身，裝作看?旁邊的樣子。

    明華章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眸光微冷。

    她看?的人?是蘇行止。她剛才心不在焉，就是因為蘇行止？

    明華章身上氣勢驟沉，沒等他說什么，后方有人?走近，停在他三步外行禮：“郎君安，能否借一步說話。”

    明華裳嚇了一跳，趕緊轉(zhuǎn)身，警惕地看?著?來人?。明華章淡淡點頭，對明華裳說：“你休息好了就先練箭，我去去就回。”

    明華裳應(yīng)下?，注目著?明華章走遠，目光中難掩擔憂。江陵又射了一箭，道：“別看?了，你們是共用一個鼻孔出氣嗎，分開片刻整得和生離死別一樣，膩歪?！?/br>
    明華裳沒好氣瞪了他一眼：“射你的箭去！”

    明華章經(jīng)常突然失蹤，以前明華裳是不擔心的，但?昨日?韓頡排了一部莫名其?妙的宴會戲，今日?就將明華章從訓(xùn)練場上叫走。她實在沒法不多想。

    綠茵掩映中，明華章從容推門，看?到韓頡一點都不意外：“韓將軍?！?/br>
    韓頡臉色冷凝，看?不出笑意，對著?明華章還算客氣：“你來了，先坐?！?/br>
    “不必麻煩了?！泵魅A章沒有動，問，“昨日?的題，有答案了嗎？”

    韓頡抬眸，面無表情望了明華章一眼，明華章淡然回視。韓頡唇邊單薄地笑了笑，說：“那?就更要坐下?說了。中郎將，請吧?！?/br>
    明華章這回沒有再執(zhí)意，步入內(nèi)屋，掀衣坐下?。韓頡不慌不忙給兩?人?倒了茶，放下?茶壺，這才開口：“你的答案是對的?！?/br>
    明華章眉梢微抬：“哦？”

    韓頡撫膝，慨嘆道：“你們交上來的分析我都看?了，我很欣慰，雖然昨日?課上你們一口咬定是張三，但?大多數(shù)學(xué)?員沒有改答案，依然保持原有的猜測。他們有自己的想法，這是好事，然不幸的是，他們的想法是錯的。”

    明華章不動，靜靜等待韓頡接下?來的話。韓頡笑了笑，道：“昨天散課后我就派人?去追張三，最后尋到了平康坊。我們的人?守在外面，打算趁深夜取畫，但?亥時樓里突然吵鬧起來，我們的人?趁亂沖進去，發(fā)現(xiàn)張三死了?！?/br>
    明華章問：“那?畫呢？”

    “不知道?！表n頡說，“這就是最大的問題。張三的尸體倒在青樓，那?根拐杖就放在他身邊。暗線悄悄打開，拐杖里面果然是中空的，但?是，畫不見了?！?/br>
    明華章用的是問句，語氣卻?很肯定：“畫被?兇手拿走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圖畫失竊和兇手脫不了干系。”韓頡說道，“但?離奇的是，那?段時間張三并?沒有見過人?。他進入青樓后，讓花魁作陪，進房尋歡作樂。我們的人?分兩?撥，一撥守在樓外，盯著?窗戶，另一撥人?在大廳里蹲著?，盯著?張三的門。后來別的客人?也要點花魁，老鴇去接人?，張三和老鴇吵嚷很久，鬧得很不好看?，樓里的花娘、我們的探子都看?清了，很確定那?就是張三。之后張三被?安撫下?來，獨自回房間等待，探子一直盯著?，保證一只蒼蠅都沒飛進去，但?青樓的歌舞停止后，老鴇去查房，卻?發(fā)現(xiàn)張三死了。”

    明華章挑眉，覺得事情有意思了：“你是說，張三獨自待在一間密閉的房間里，沒有任何人?進入，他卻?死了？”

    “是的?！表n頡說，“后來京兆府的人?來了，找不到可疑之處，認定他為自殺。要不是他隨身的畫丟了，我也會以為是自殺?！?/br>
    明華章手指劃過茶盞邊緣，但?并?不喝，霧氣模糊了他的手指輪廓，只覺得白得驚人?。

    明華章慢慢問：“所以，你想讓我去找殺張三的兇手？”

    “不?！表n頡道，“張三之死雖然離奇，但?密室如何殺人?其?實無關(guān)緊要，你要找的，是那?幅畫?！?/br>
    明華章指尖點了點托底，說：“畫上到底畫著?什么，張三是誰，畫師是誰，你們到底想做什么？”

    韓頡沉默，明華章放下?茶盞，瓷托在木案上傳來輕輕一聲?響：“這次任務(wù)要冒性命危險，你不說清楚，我不敢信。畫重要還是秘密重要，你自己看?吧?！?/br>
    韓頡嘆氣，知道糊弄不了明華章，遲早都要有這一步，便說道：“畫師，也就是宴會的主人?，叫衛(wèi)檀。這個名字你可能沒印象，但?他的師父你一定聽過——閻立本閻司空。”

    明華章黑瞳微微擴大：“閻右相？”

    “是他?！表n頡說，“閻司空擅畫，但?同樣擅長繪建筑圖式，翠微宮、大慈恩寺皆出自他手，但?最出名的，當數(shù)大明宮?！?/br>
    茶水的熱氣騰騰升起，氤氳了兩?人?視線，明華章的眸光仿佛也意味不明起來：“丟失的畫，莫非是大明宮設(shè)計圖？”

    “算是。”韓頡說，“高宗時，下?令重建大明宮，命閻司空設(shè)計營建。后來女皇遷都，大明宮沒住兩?年就閑置了，一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女皇決心遷回長安，但?大明宮正殿含元殿前幾日?卻?遭遇雷劈，急需修繕，女皇對大明宮內(nèi)的布局也不甚滿意，要一起休整。但?閻司空已逝去十來年了，他不許后人?學(xué)?畫，把?當年關(guān)于大明宮的手稿都燒了，閻家沒人?能看?懂大明宮。唯有一徒衛(wèi)檀，龍朔年間跟隨閻司空左右，他是最有可能，也是唯一有能力?恢復(fù)閻司空設(shè)計的人?了。

    “女皇三月份決定遷都后，就派人?回長安，命衛(wèi)檀重繪圖紙。他畫了一個月，前幾日?才終于畫出來。但?他在宴會上拿圖紙炫耀，之后如你所知，衛(wèi)檀被?人?毒死，圖畫被?張三盜走。如今張三也死了，這副圖徹底不知下?落?！?/br>
    韓頡沒有明說，但?看?他無論如何都要找閻司空重修大明宮的做派，明華章十分懷疑，大明宮內(nèi)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密道，所以才必須找原設(shè)計師。明華章挑挑眉，識趣地沒有再問，道：“閻司空已仙逝十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你們確定只要找回圖紙，就能重建宮殿？”

    “那?不然呢？”韓頡反問，“閻司空死了，他的后人?不再作畫，唯一的徒弟也死于非命，你還有其?他辦法？”

    明華章被?問住了，想了想倒也是。設(shè)計師不在了，但?只要有圖，工匠們連蒙帶猜，好歹還能復(fù)原。如果沒有圖紙，那?就真無從下?手了。

    明華章問：“如果找不回來呢？”

    韓頡似笑非笑看?著?他：“那?就說明上天不同意女皇遷都，回歸長安一事，只能作罷。”

    明華章聽到立刻肅然，身體也無意識繃得更挺直。他沒有再問多余的話，單刀直入道：“何日?之前完成任務(wù)？”

    “自然越早越好。”韓頡道，“再提醒你一句，如今剛?cè)胂?，正是動工的最佳時間。修繕含元殿最少都需要四個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月了，如果八月之前無法讓天下?人?看?到恢弘氣派的大明宮，那?遷都一事，今年就無法成行了?！?/br>
    遷都晚一天就多一天的變故，如果無法盡快找到圖紙，八月就無法交工，今年就無法遷都。等到了明年，誰能保證女皇怎么想？

    明華章黑眸清濯堅定，抬手行禮：“南斗領(lǐng)命，十日?內(nèi)必找回大明宮圖。”

    “改換稱雙璧了?！表n頡終于有了些笑模樣，好奇問，“你不問任務(wù)完成后的獎勵，以及完不成的懲罰？還是說，你對自己十分自信，堅信自己不會失??？”

    明華章低低一笑：“相反，我沒有任何把?握。畢竟這次任務(wù)不同以往，目標只是一張圖，燒了便燒了，我沒有任何辦法。”

    “那?你還敢接？”

    “大是大非面前，無需在乎個人?得失。”

    韓頡挑眉，意味深長：“大是大非？什么是‘是’？”

    “維護國?本，忠君衛(wèi)國?，不是嗎？”

    韓頡笑了，撫著?膝蓋緩緩點頭：“太是了，這頂帽子扣下?來，天下?沒有人?敢說不是。五十余份作業(yè)中，唯有七人?寫兇手是張三。你們組倒也一致，一會不用去上課了，趕緊回去收拾行囊，趁天沒黑，出山去長安尋畫吧。等你們到長安后，按照老辦法去尋接頭人?，他們會告訴你們具體情況的?！?/br>
    明華章拱手，起身出門。剛轉(zhuǎn)身，韓頡叫住他，道：“順便把?千山叫來?！?/br>
    好了，現(xiàn)在他可以確定另兩?人?是蘇行止和蘇雨霽了。明華章沒回頭，問：“一個任務(wù)卻?派兩?個隊伍，韓將軍，你這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多愁善感，杞人?憂天，總是如此??！表n頡道，“萬一你們失敗，總得讓我加層保險吧。放心，他們不會妨害你們的，在長安遇到了，盡可大大方方合作。”

    明華章沒回話，大步走了。韓頡看?著?那?個連背影都掩不住冷淡倨傲的少年郎，抿了口茶，輕笑道：“果真是少年人?，還是太驕傲了?！?/br>
    明華章聽到韓頡派了另一隊，不知道保險還是監(jiān)視他時，心里雖然不舒服，但?也可以接受。然而，那?個人?偏偏是蘇行止。

    按照玄梟衛(wèi)的規(guī)矩，韓頡單獨見明華章和蘇行止，那?就說明這次任務(wù)他們兩?人?是平行的，不存在誰領(lǐng)導(dǎo)誰的問題。明華章一想到他去長安尋找目標時，會有人?在背后盯著?他，心底的不爽就像秋風野火，愈演愈烈。

    尤其?是當明華章回到校場，發(fā)現(xiàn)明華裳正在和蘇行止說話時，那?股不爽感幾乎到達頂峰。

    第56章 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