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去青州城買，我替meimei買。”好一會(huì)兒，宋大郎憋出了這句話來。

    他要出人頭地，他不想母親meimei受委屈。

    宋張氏聽了心頭酸楚，她摸了下大兒的頭，“你有心了。”

    大郎真的是長大了。

    **

    宋張氏帶著兒女們在市坊逛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東西還沒買全，先前去送菜的李夫子家的大兒子就找到了他們，說他娘讓他來找他們，讓他們買完東西去他們家吃了晌午飯?jiān)僮撸€說他娘已經(jīng)在家把飯煮了，菜都切好了，就等著他們過去吃。

    李家是李夫子娘子當(dāng)家，她對(duì)宋家人自來熱切，宋張氏跟她很合得來，但李家人沒個(gè)幫扶的，自家日子本來就難過了，宋家人也就過大節(jié)拜訪的時(shí)候過去叨擾人家一次，這時(shí)候萬萬是不能去的，宋張氏便跟來的李家大郎推托了幾句，等什物買妥，就帶了兒女們回了馬兒溝。

    李家大郎不得已歸了家，手上還提了宋家伯娘給他和弟弟meimei吃的半斤米糕，李娘子見了氣極打了下他的頭，“你怎么就不跟你宋家大哥學(xué)學(xué)？”

    李大郎比宋大郎小半歲，他不過十歲的小兒，小孩氣性還在，這廂委屈道：“你教我的我都說了，伯娘就是不來，我又有何法？”

    李娘子氣得捶胸：“你個(gè)愚木樁子，怎么教都教不聽呀？你沒把人家叫來就罷了，你還拿你伯娘的東西，你這是要?dú)馑牢野?？?/br>
    等李夫子回來，聽李娘子說道了此事，李夫子安慰其妻道：“沒事，宋兄與我情如兄弟，他與嫂子都是心胸寬廣之人，不會(huì)在意這些。”

    李娘子忍了忍，方道：“我在意的不是這個(gè)，而是大郎不像宋家大侄子，要是有點(diǎn)像，我以后就不擔(dān)心他了?！?/br>
    “大郎還小?！?/br>
    “可……”

    李家這番辯駁著，這時(shí)馬兒溝的黃昏，天色近暗，天邊的晚霞虛虛在天的盡頭那邊虛掛著，宋家?guī)卓谶@廂坐在院中，忙和著手中的事，等著宋韌歸家。

    **

    大燕平昌元年初春，已是兩年過去，快年近七歲的宋小五半夜聽到父母房里母親失聲痛哭，等到父母房里平靜了，半晌后她還是睡不著，不由爬起了床，走去了后院。

    她坐在后院的樹墩做成的椅子上坐了好一會(huì)兒，后院來了人，這夜月光不亮，夜間看不太見東西，不過這宋小五抬眼一眼看去，就看到了前來之人是家中大郎哥宋鴻湛。

    宋大郎走過來挨著meimei坐下，摟了下meimei，道：“過一陣子，我們就要離家了?！?/br>
    父親終于升至了梧樹縣縣尊之位，母親苦盡甘來，他們家的日子往后也要好過了，家中有著要比以前好的前景，宋大郎之前狂喜不已，待到真要走了，他才發(fā)覺他對(duì)馬兒溝、對(duì)他們這個(gè)家的不舍有多深。

    宋小五挨著宋大郎，許是之前坐的太久了，她有些累，不由靠向了她這輩子的長兄臂膀，口中與他道：“你可舍不得？”

    “舍不得。”大郎抱住了meimei，道。

    他是舍不得，舍不得看重他的夫子，舍不得把他當(dāng)親孫子對(duì)待的馬兒溝老人，舍不得那些個(gè)敬他為兄長，信服欽佩他的同窗……

    “舍不得就好。”宋小五道了一句。

    父親以縣丞之位在馬兒溝得到了甚多優(yōu)待，他們做為子女也是如此，對(duì)這個(gè)誰都會(huì)給他們家?guī)追直∶娴牡胤?，宋小五就是多活了一輩子比誰都看得開，這廂眼看就要離去，也有些舍不得。

    地方小，有小的好處，所爭的小了，紛擾就小。那些想與她交好的小小人心也赤誠得不帶污垢，宋小五與他們相遇在了心地最明朗直接的好年紀(jì)，這廂眼前要離去，沒想過不舍的她確實(shí)生出了幾分不舍。

    天高水長，自此殊途，這一次離開，不知道是否再有再見面的時(shí)候。

    “你也舍不得？”大郎問meimei。

    “嗯。”宋小五應(yīng)了一聲。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br>
    “大郎哥?！?/br>
    “在著呢。”

    久久，宋大郎沒有等到小meimei的言語，不由低頭朝她望去，稀薄的月光當(dāng)中，小meimei靠著他的肩頭睡得很沉。

    宋大郎正猶豫著是否抱meimei回去，卻見后院的小門輕輕“吱呀”一聲響了，隨即父親從門里走了出來，朝他們走來。

    “她睡了？”小女兒兩三歲就有夜游不睡之癥，夜半總是一個(gè)人在家中到處走，有時(shí)還會(huì)出門走動(dòng)，頭兩年宋韌還帶她去看過名醫(yī)，后來他夜間觀察見小女兒躲避他們，等到確定他們安睡了她才出來坐坐，他觀看良久，確定于她無甚大礙，就由著她了，也就半夜寒露太深怕她受寒就會(huì)假裝巧遇上她，溫言哄騙著帶她回去安睡。

    宋韌不把自己的小娘子這癥狀當(dāng)病，大郎他們也如是，這廂聽父親輕聲言道，他也壓低聲音小聲回了一句：“睡了。”

    “剛才你娘哭了幾句，怕是驚著她了。”宋韌憐愛地抱起小女兒，朝長子輕聲道：“我送她回去，你去睡你的?！?/br>
    “好?！?/br>
    宋大郎回了屋，與他一個(gè)屋的宋二郎醒了過來，聽大郎說父親把meimei送回屋了，他一時(shí)半會(huì)的睡不著，等過了兩柱香，他去meimei的屋外聽了一會(huì)，又摸進(jìn)門看meimei是睡著了，不由松了口氣，回了屋倒下，一下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8章

    宋韌上任梧樹縣縣令，是去年他代縣尊奔赴州城敘職所認(rèn)識(shí)的太守大人舉薦保職，于此，他也成了太守大人門下之人。

    宋韌成了青州太守符先勇門下弟子，可謂是平步青云，葫蘆縣的縣令直到他的調(diào)令下來，才醒悟去打聽宋韌背后之人，等他打聽出來，宋韌離走也沒幾天了。

    一打聽出宋韌的背后之人，葫蘆縣縣令向?qū)毩盒睦飳?duì)宋韌懊恨又嫉妒，但他們皆是官場中人，現(xiàn)在宋韌這一升與他平級(jí)，就是資歷差著幾年，但宋韌投靠了符家，以后的前程平坦，升得怕是要比靠山不如宋韌強(qiáng)的他快，向?qū)毩壕褪菂拹核雾g滿腔城府極深，但還是設(shè)了酒局給宋韌送行。

    宋韌提防得很，這夜婉拒了向縣令送給他的小妾，讓前來接他的兩個(gè)好友送了他回去。

    他見到人才放松倒下，來接他的李之?dāng)⒑统皟蓚€(gè)人來回背他，一路把他背回了馬兒溝。

    宋張氏等回了滿身酒味的相公，李之?dāng)⒑统鞍讶怂突鼐鸵?，楚家離宋家不遠(yuǎn)，便李之?dāng)⑷ニ沁呑∫灰埂?/br>
    宋家不方便留客，大郎和二郎不等母親吩咐，兩兄弟點(diǎn)了燈籠就說送楚夫子和李叔回去，宋韌醉得不輕，宋張氏有些慌張，被小娘子提醒，在兩人出門前請了他們明天中午來家吃飯。

    李之?dāng)⒁獛乙患腋雾g去梧樹縣走馬上任，明天他回縣城，路過宋家他是要過來打聲招呼的，而楚景這邊跟宋韌也有話要說，聽了宋嫂子的話，兩個(gè)人都應(yīng)了下來。

    “就不留你們了，大半夜的辛苦你們了，明天嫂子多做兩個(gè)拿手菜犒勞你們?！彼螐埵纤土怂麄兊介T口道。

    “哪兒的話。”李之?dāng)⒑统皩?duì)宋張氏這個(gè)賢惠人歷來敬重，跟宋張氏作揖行了禮這才離去。

    宋韌沒回來之前，宋張氏就煮了醒酒湯，一碗醒酒湯下去，尚未清醒的宋韌吐得滿地都是，等他醒過來睜開眼，床邊只見自家的小娘子。

    “你娘呢？”

    “灶房里燒水，等會(huì)給你沐浴用。”宋小五把稀粥端過來，“你沒招狐貍精吧？”

    “說什么呢？”宋韌打了下她的頭。

    “一身臭味?！彼涡∥灏櫫讼卤亲?。

    宋韌聞了聞身上，他的外袍脫了，身上僅著內(nèi)衫，除了酒臭味，還有一股引人惡心的濃香，這是向?qū)毩和频剿麘牙锏哪莻€(gè)小妾留的。

    “小孩兒，不懂。”宋韌把稀粥一口喝了，肚子里舒服了點(diǎn)，放下碗捏了下小娘子的鼻子，拍拍床讓她接著坐，“我夫人可有不高興？”

    “沒看出來，顧不上吧，你回來一身的味，又死沉死沉的，她哪顧得了這么多，忙著侍候你去了。”宋小五坐著，跟宋韌有話說話。

    “誒……”宋韌說著話往門邊看去，這一看，門邊起了細(xì)微的急步聲，只見一會(huì)兒木門吱呀一聲，宋張氏端了盆熱水進(jìn)來。

    “醒了？”宋張氏把水放下，擠出熱帕過來，“莫叔莫嬸他們把水燒好了，你等會(huì)洗一下就趕緊睡，先擦把臉。”

    她把帕子給了宋韌，宋韌瞥到了她額頭上冒出來的熱汗，接過帕子擦起了臉。

    “小五，你爹醒了，你先去睡好不好？多睡一會(huì)，明早不要起太早了，等早膳做好了娘叫你？”宋張氏抱著女兒拍了拍她。

    宋小五點(diǎn)點(diǎn)頭就起了身。

    這沒她什么事兒了。

    她一起身就起了，連回一頭也未曾，宋韌擦好臉坐起身把帕子給了夫人，與夫人道：“也不問問她爹好受了點(diǎn)沒有?！?/br>
    走得也太快了，跟不想多看他一眼似的。

    “午夜了?！倍及胍沽?，往常這個(gè)時(shí)候，小娘子都睡了好久了。

    “還是夫人好。”宋韌摸到了夫人的手，捏著不放。

    宋張氏輕笑，搖搖頭道：“我也想睡了，你快些去洗洗，明日一早我們家還一堆的事呢?！?/br>
    宋韌抱了下她，道了一句：“辛苦你了?！?/br>
    宋張氏未語，輕拍了拍他的胸。

    這廂主房這邊響了一會(huì)動(dòng)靜就安寧了下來，宋小五睡得模模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的房門起了動(dòng)靜，她懵懵懂懂的開口問了一句：“你們回來了？”

    “回來了，”宋二郎在門邊壓著嗓子回了一句，“大郎哥和二郎哥都回了?！?/br>
    “那去睡罷?！彼涡∥蹇偹惆残?，翻了個(gè)身，臉對(duì)著床里頭那邊，撅著屁股徹底安睡了過去。

    **

    宋小五昨夜耽誤了點(diǎn)睡眠，這一早醒得晚了一點(diǎn)，一起來就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村里的幾個(gè)孩子，就是平時(shí)那個(gè)對(duì)著她最不服最兇惡的屠老大也來了，一個(gè)個(gè)老老實(shí)實(shí)地蹲在水井邊，幫莫叔洗菜。

    “小五，屠壯和阿蛋他們幾家給我們送菜來了，你洗好臉幫娘招呼他們一下。”宋張氏在灶房忙和，聽到小娘子醒了，探出頭跟她說了一句。

    宋小五朝她點(diǎn)點(diǎn)頭，走過去抱臂看著那幾個(gè)小鬼頭，“怎么洗上菜了？”

    平時(shí)他們爹娘讓他們多扯把菜，他們都鬼哭狼嚎，今個(gè)兒是太陽打西邊出的，他們還跑別人家來干活來了？

    屠老大朝她吐舌頭扮鬼臉。

    “等飯吃是罷？”

    她這一說，幾個(gè)等著看她的小子蹲不住了，不說話一個(gè)個(gè)就往門邊溜，宋小五瞪他們：“溜什么溜，給我把菜洗了，我去洗把臉，蹲好了，等會(huì)我有話要跟你們說。”

    說罷，她扭身就走了，留下那幾個(gè)小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蹲下屁股，老實(shí)地洗起菜來。

    他們平時(shí)也沒那么聽話，但自從知道宋小五要跟著他們爹娘走了，他們每個(gè)人都在家里偷偷哭過鼻子，連自信天老大他老二的屠老大都抹了一把狗淚，覺得宋小五要跟她爹娘走這事太不應(yīng)該，都說好了他今年不隨便打人，明年過年她還是會(huì)給他多發(fā)一把糖豆子的。

    屠老大今天是鼓足勇氣來跟宋小五算帳的，但到了宋家，莫叔洗菜的水都是他先老人一步把水打上來，勤快得他親爹親娘見了都怕認(rèn)錯(cuò)人。

    宋小五漱好口洗好臉回來，把人叫了起來，一個(gè)叫去廚房提開水，一個(gè)去拿碗，一個(gè)去搬桌子，兩個(gè)去拿椅子，來的五個(gè)小子被她指揮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水井邊一下就沒人了，莫叔洗著菜，露著掉了門牙的嘴對(duì)著小娘子咧嘴笑。

    還是小娘子有辦法，把這群一把菜能洗成兩根菜的渾小子支走了。

    雖說菜是他們幾家送來的，但也不是這個(gè)洗法啊。

    等桌椅開水碗齊全，宋小五的雞蛋籃子和白糖罐也拿過來了，她打算給他們沖糖水雞蛋喝。

    往日這群小子壓根就沒這待遇，但誰叫他們來日無多，下次見面可能得是閻王殿里相逢了。

    她那個(gè)爹是不可能再回到葫蘆縣的，她隨這家飄流，也不可能有飄回葫蘆縣的一天。

    “給我們吃啊？”宋小五放白糖打雞蛋，還沒沖，就有小子咽著口水小聲地問了起來。

    他只問了一句，就被王阿蛋狠狠地打了下頭。

    宋小五一路沒說話，等把雞蛋湯沖好才開口：“喝吧。”

    她一說，還是最小的那個(gè)叫王阿寶的小子最先拿過碗，甜滋滋地喝了起來。

    他比宋小五還要小半歲，是村里最聽宋小五話的那一個(gè)，就希望他聽話點(diǎn)宋小五能多喜歡他一點(diǎn)，給他點(diǎn)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