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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小鮮(科舉) 第57節(jié)

    他罕見的沒有用“餓”,似乎潛意識里?想要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秦放鶴一咧嘴,牙齒被月光照得慘白,半點不回避,“是??!”

    齊振業(yè)張張嘴,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概,是眼睜睜看著友人?越走越遠,自?己……有點跟不上了?。

    秦放鶴不緊不慢剝好一大捧石榴籽,仰頭倒入口中,牙齒壓下去,沁涼甘甜的果汁噴涌,溢滿口腔。

    真甜。

    他拍拍手上碎屑,仔仔細細吮吸掉每一滴果汁,再把干癟的石榴籽吐掉,“若你此時繼承家業(yè),有幾分把握守住?”

    齊振業(yè)順著想了?下,張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沒把握。

    他曾從父母口中聽說?他們當年只身闖關的經(jīng)歷,因年深日久,故而許多細節(jié)都是草草帶過,但僅從那只言片語中,也不難窺見當年的驚心?動魄。

    關中連接內(nèi)外,多少沾染了?關外氣息,民風彪悍,兩?個外地人?能在?那里?站穩(wěn)腳跟,著實不易。

    秦放鶴站起身來,用力?捏了?下齊振業(yè)的肩膀,“齊兄,你我非親非故,相識也不久,雖投緣,可我實在?沒什么資格和立場教你做什么,然大丈夫立于?天地間,總要會點兒什么?!?/br>
    固然有一點私心?在?,但秦放鶴也是真心?不想失去齊振業(yè)這個朋友。

    朋友之所以能成為朋友,根源就在?共同語言。

    這是個交通和通訊都極度落后?的時代,若來日他和孔姿清越走越高,而齊振業(yè)還龜縮不出,一年可以,兩?年可以,甚至三?年四年也可以,但終究會漸行漸遠。

    就像曾經(jīng)孔姿清的京城玩伴,像秦放鶴前?世那些老同學。

    沒有矛盾,但就是散了?。

    要么從文,要么從商,齊振業(yè)必要選一樣。

    當然,他也可以不選。

    中秋節(jié)回到縣學后?,孔姿清隱約感覺到齊振業(yè)好像有點不一樣了?,但對方不說?,他也懶得問。

    接下來的幾個月內(nèi),秦放鶴干了?件大事,嚇死人?的大事。

    對秦放鶴而言,縣學最具吸引力?的不是教師,也不是同窗,而是可以免費借閱的藏書。

    在?這里?他不僅讀了?許多外頭買不起、見不到的好書,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朝廷邸報。

    邸報,簡單來說?就是朝廷主辦的官方報刊,全?國上下的大事要問都刊登于?此,是了?解時局的不二選擇。

    邸報發(fā)行于?京城,每月有專人?匯總后?下發(fā)到府城,然后?再由府城繼續(xù)下放,普通人?是接觸不到的。

    但縣學有。

    除此之外,從鄉(xiāng)試開始,各地歷年的考試范文選本也由各地官府統(tǒng)一刊刻后?在?各地府州縣學流通……還帶著考官的名字。

    這些發(fā)現(xiàn)令秦放鶴如獲至寶,同時,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也在?他腦海中迅速成型:

    他要倒推考官。

    自?鄉(xiāng)試起,主考官皆由朝廷委派,地方官員只為輔助,這也就意味著在?接下來秦放鶴的科舉之路上,方云笙能起到的作用無限趨近于?零。

    可能在?絕大多數(shù)看來,到了?這一步,那就看命了?!

    遇到欣賞你的考官,一飛沖天;遇到不喜歡的,名落孫山。

    但秦放鶴不信命。

    歷來各地考官任命皆由皇帝一人?掌控,考官們接到旨意后?三?天內(nèi)必須出發(fā),一直到考試結(jié)束之前?不得對外聯(lián)絡,所以原則上在?抵達考場之前?,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這一舉措最大限度降低了?串通舞弊的可能,也讓推測考官的行為看上去幾近不可能。

    有需要的普通人?做不到,能做到的達官顯貴們不屑于?去做,因為他們的子孫后?代想要出頭甚至不必科舉,哪怕不受蔭庇,只要多跟著長輩出入幾次,總有機會得到上位者青睞,隨便跟誰打個下手,刷刷資歷,便可加官進爵。

    幸運的是,秦放鶴既需要,又能做得到。

    雖然聽起來有些瘋狂。

    鄉(xiāng)試考官需從進士出身的侍郎以下京堂官中選拔,直接就為其圈定人?選范圍。

    但這個范圍很大,大到足以讓人?一看就想放棄。

    大祿朝侍郎官居四品,其下擺在?明面上的文官就有從四品祭酒、布政司參議等,正五品的各路大學士、翰林學士、大理寺丞、光祿寺少卿等等,從五品的侍讀、侍讀學士、六部員外郎等等,從五品之下更是多不勝數(shù)。

    但并非無跡可尋。

    而秦放鶴要的,也只是一份主考官名單。

    當今現(xiàn)年四十?六歲,正是謹慎的時候,而鄉(xiāng)試又是正式為朝廷選拔人?才的第一步,所以主考官必然既要有資歷,又要有威望,學士文采亦需上流。

    如此一來,近五年新入翰林的學士們便可劃掉,三?流同進士出身的官員也可以劃掉。

    主考官需避開本族、妻族,乃至親傳弟子所在?的籍貫地區(qū),那么能來清河府監(jiān)考的官員,又少了?一批。

    大理寺掌管刑獄案件審理,與都察院分別相當于?后?世的檢察院和法院,執(zhí)政官員特長突出,流動性遠不如六部,極有可能出任副考官,但出任主考官的可能性不大。

    考官可能連任,但絕無可能在?同一地連任,所以再排除上屆的考官名單……

    最初意識到秦放鶴在?做什么時,孔姿清和齊振業(yè)都以為他瘋了?,但當那份被濃縮為薄薄一頁紙的名單擺在?面前?時,他們又覺得自?己瘋了?。

    齊振業(yè)看上去恨不得跳起來扇自?己幾個耳刮子,好確保不是在?做夢。

    原本幾百人?的名單啊,現(xiàn)在?就只剩下二十?來個?!

    已是二月,新一輪縣試正在?進行,要不了?多久,縣學內(nèi)又會迎來新一批秀才,這里?可能是他們的起點,也可能是終點,誰又說?得準呢?

    屋子里?爐火正旺,窗子開著,外面幾盆紅梅映雪,煞是動人?。

    秦放鶴效仿古人?收集梅花上的雪水煮茶,煮完后?,喝了?幾口,皺眉,“呸!”

    難喝。

    孔姿清沉默片刻,“但這還不夠?!?/br>
    現(xiàn)在?,他是真的有點相信秦放鶴有可能完成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齊振業(yè)難得沒跟他唱反調(diào),“是啊,主考官才一個……”

    這都夠清河府用半輩子了?。

    “自?然不夠?!鼻胤批Q重新挖了?干凈的雪煮茶,又順手往里?撒了?點干菊花、竹葉、蒲公英。最近熬大夜,有點上火,嘴里?起了?好幾個泡,得喝點敗火的。

    雪水燒開要有一會兒,秦放鶴裹著兔皮襖子,去他們對面坐下,伸手,“紙來?!?/br>
    齊振業(yè)遞紙。

    再伸手,“筆來?!?/br>
    孔姿清已然默默蘸足了?墨。

    秦放鶴笑得瞇起眼,心?滿意足。

    被人?伺候,真的很爽。

    他慢條斯理將?那二十?幾人?的名單又抄錄一遍,然后?從頭開始:

    “此人?的族兄去歲因受賄被貶,包括他本人?在?內(nèi),寸功未立,若點為主考官,難以服眾。”

    劃掉。

    “此人?近幾年屢屢進言,陛下有重用之意,而鄉(xiāng)試前?后?歷時月余,再算上往返奔波的幾個月,若要外地監(jiān)考,少說?半年,誤事,想來陛下今科不會放他離京……”

    劃掉。

    “此人?去歲末曾惹得陛下大怒罰俸半年,但年初一篇長賦文采煥然,艷驚四座,復得圣恩……”

    如此刪刪減減,名單進一步縮減,又有幾人?打了?代表高度可能性的星號,最后?還剩十?一人?。

    他們的忌諱、喜好、出身、生平,赫然在?列。

    那邊敗火茶燒開了?,齊振業(yè)非常自?覺地過去提了?來,親自?為秦放鶴斟了?一盞,“您喝?!?/br>
    沒腦子的人?要有沒腦子的眼力?見。

    秦放鶴心?安理得地受了?,然后?半晌沒言語。

    齊振業(yè)急得抓耳撓腮,憋不住問道:“那剩下的呢?”

    秦放鶴啜了?口茶水,干脆利落道:“都有可能?!?/br>
    齊振業(yè):“……?。俊?/br>
    秦放鶴翻了?個白眼,“若我果然能定下來最終人?選,豈不就是……”

    他沒說?完,但兩?名聽眾都懂了?:

    能決定最終人?選的只有皇帝。

    “已經(jīng)夠了??!笨鬃饲搴鲩_口道。

    齊振業(yè)和秦放鶴都看他,前?者驚訝茫然,后?者樂得清閑。

    孔姿清看了?秦放鶴一眼,后?者對他點點頭,“此十?一人?中,看似黨派出身都不同,但大致可分為三?類……”

    這三?類,其實也是朝臣們的分類:

    實干派,花團錦簇派,以及中不溜。

    齊振業(yè)終于?恍然大悟,一拍巴掌,“對啊!”

    何必非要弄清楚來的究竟是哪位考官呢?

    只要知道他老人?家喜歡什么不就完了??

    一共三?派,看似押寶,但恰恰鄉(xiāng)試共三?場。

    他們有兩?次試錯機會。

    看似又回到原點,但考官候選人?們的喜好已然非常具體,他們完全?可以避開所有人?的忌諱,直接在?文章里?用對方最喜歡最推崇的典故和寫作方式,幾乎等同于?量身定做。

    對癥下藥,遠比光撒網(wǎng)來得有效。

    想到這里?,齊振業(yè)的心?臟開始狂跳,一下又一下,震得腦瓜子都嗡嗡作響。

    若果然如此,那是不是,是不是他也可以試著沖一下舉人??

    秦放鶴笑著點頭,“沒錯。”

    不光這一屆,以后?的每一屆每一科,都可以這么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