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倆進了屋，留下神情無奈的顧亭淮，以及生著悶氣的兩兄弟。

    顧亭淮嘆了口氣，說道：“好了，囡囡是我們meimei，你們還真生她的氣不成？”

    顧?；蠢渲槪猿暗溃骸皻馑衷趺礃?？你瞧老顧都把她給慣成啥樣了？就她這樣的，還想嫁給陳月升？嗤，我要是陳月升，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顧亭淮眉一皺：“過分了啊！”

    “二哥說錯了嗎？顧月淮如今示我們以弱，肯定是又想歪點子，準備把家里的東西拿去討好陳茵了，大哥你信不，這回爸給她買的鞋，不出兩天，肯定穿陳茵腳上！”

    顧析淮說的斬釘截鐵，語氣也難掩譏誚。

    顧亭淮看著兩個弟弟，聽著他們話中對顧月淮毫不掩飾的排斥，有些無力，他搖了搖頭：“行了，回去吧，我還有個事要說。”

    說完，他率先往屋里走去。

    顧析淮看著大哥略顯沉重的背影，斂起秀氣的眉：“家里肯定有大事發(fā)生了?！?/br>
    顧睿淮翻了個白眼：“廢話，不然大哥會著急忙慌把咱們叫回來？走吧，進屋，再晚點老顧又該罵人了，也不知咱三是不是撿的，就顧月淮一個親生的？”

    兩人心懷不滿的跟著顧亭淮進了屋。

    他們腳剛邁過門檻，就聽到顧月淮低著聲音與顧至鳳說了句“謝謝”。

    顧?；礇]忍住，又譏諷了一句：“你是該說一句謝謝，知道你手里的鞋多少錢不？兩塊五！老顧在冷風(fēng)里站兩天也掙不了這么多！”

    “臭小子！就你話多！做飯去！”顧至鳳又瞪了顧睿淮一眼，心頭暗道，也不知這皮小子性子像誰，這么討人厭。

    顧睿淮冷哼一聲，去燒火做飯了，顧亭淮給打下手。

    “囡囡，別聽你二哥胡咧咧，爸能掙錢！肯定把我們囡囡養(yǎng)的和城里閨女一樣！”顧至鳳輕拍了拍顧月淮的腦袋，愛女之心誠摯又熱烈。

    顧月淮垂著眼看盒子里潔凈漂亮的小白鞋，眼中滿是黯然，用力咬著嘴唇?jīng)]說話。

    這雙價值兩塊五的白網(wǎng)鞋又勾起了她記憶中難以言明的痛楚。

    那時候，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每天和任天祥無所事事的坐在家里，靠父親哥哥養(yǎng)著。

    她閑不住，有次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時，聽陳茵和田靜說起城里的時興事物，她們說供銷社上了一批鞋，都是白色的，城里的洋女生都穿。

    白鞋有兩種，一種就是她手上的白網(wǎng)鞋，比較便宜，兩塊多一雙，還有一種就是回力小白鞋，要四塊多，一般人家買不起。

    她一聽，就和父親嚷著要回力鞋，最后到手的卻是一雙白網(wǎng)鞋。

    她不知人間疾苦，把父親的愛肆意揮霍，目的沒有達成，氣憤之下就把嶄新的白網(wǎng)鞋給扔進了燃燒的灶臺里，看著被火舌吞沒的小白鞋，她笑了出來。

    而迎接她的，卻是父親顫抖的一巴掌。

    那是父親第一次打她，可面對他蒼老了不止十歲的面容，她沒有絲毫心疼，最后用絕食來報復(fù)他的巴掌，事后不久，似為了彌補，他還是咬牙把回力鞋給買了回來。

    四塊多的回力鞋，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眼看著細糧告罄，在鎮(zhèn)上查的正嚴的時候父親只能頂風(fēng)作案，想著賣掉一些粽葉，給她換細糧回來。

    那一次之后，他再也沒有回來。

    她手中這雙白網(wǎng)鞋，竟成了父親顧至鳳的催命符。

    第16章 一斤rou一斤票

    顧月淮眨眨眼，眼中漾起水霧，卻趕忙斂眸，不敢讓人看見。

    顧至鳳模樣粗獷，心卻細，一看顧月淮情緒不對，忙道：“怎么了囡囡？是不是不喜歡？沒事，不喜歡爸再拿回去換，換成你喜歡的，成不？”

    顧月淮搖了搖頭，咬牙道：“沒事爸，我沒事，我很喜歡這雙鞋。”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你這頭還疼嗎？你大哥都和爸說了，造孽喲，可千萬別破相了，待會爸再帶你上公社去看看！”顧至鳳一臉疼惜地看著顧月淮。

    她道：“已經(jīng)不疼了爸，別擔心，醫(yī)生說沒啥大事，多休息就成?！?/br>
    顧月淮說完，把鞋盒放在一邊，與顧至鳳說道：“爸，你坐著休息會兒，我去幫二哥做飯，讓你嘗嘗我的手藝，昨晚上大哥可一直夸我哩?！?/br>
    說完，也不等顧至鳳開口，跳下炕，跑過去翻糧袋，趁著顧睿淮出去挑水的功夫，她把小半袋大米都倒進盆里，放到鍋屜里去蒸。

    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菜了，她揣上枕頭下壓著的八塊二，準備去村里找人高價買些rou。

    “爸，你看著火，我出去一趟！”

    顧月淮招呼了一聲，就匆匆忙忙出了門。

    顧析淮看了她一眼，又走到灶臺邊，掀開鍋蓋一看，驚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語氣古怪道：“爸，今天這太陽打從西邊兒出來了？你瞧，顧月淮居然把米都蒸上了！”

    顧至鳳一愣，也有些不解，以前囡囡把袋里的細糧看的比啥都要緊，今兒是咋了？腦袋真讓打壞了？他神色不由得有些擔憂，想著待會吃罷飯還是去衛(wèi)生所再看看。

    想歸想，顧至鳳卻還是抬頭瞪了顧析淮一眼：“少編排囡囡！”

    顧析淮撇撇嘴，他真是瞎cao心，說不準顧月淮蒸這么多米不是讓他們吃的。

    *

    顧月淮出了門，就直奔支書家去了。

    這年頭，大勞子生產(chǎn)大隊能吃上rou的家庭不多，陳月升家算一個，黃主任家算一個，另一個就是支書王福家了。

    不過，陳家她不可能去，黃主任帶田靜去公社衛(wèi)生所了，也不在。

    王福家建的也是夯土房，墻頭還探出一叢綠葉來，很是雅致。

    他家門敞著，王福老婆段菊花正掀著門簾在炒菜，一股濃郁的rou香味撲鼻而來。

    顧月淮敲了敲門，大步走進院子：“菊花嬸兒！”

    “誰??？”段菊花聽到聲音，拿著鍋鏟探出頭來，一看到是顧月淮，眉毛就皺了起來，黑著臉道：“你來我家作甚？”

    她心中暗道：顧月淮好吃懶做慣了，今兒踩著飯點過來，是想混飯吃？

    這么想著，段菊花臉色就更黑了。

    顧月淮只當沒看見，見人三分笑，揚唇道：“菊花嬸兒，今兒我家的人好不容易湊齊了，我想著炒個菜，家里沒rou了，過來和你買點，你看成不？”

    說話間，顧月淮還揚了揚手里一沓票子。

    段菊花看到她手里的錢，黑壓壓的臉色好了些，又聽她買rou是為了一家人吃，有些吃驚，畢竟顧月淮有多自私，大隊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她想了想，說道：“我家rou也不多了，剩了一塊五花，你要不？”

    顧月淮一喜，重重道：“要！”

    段菊花把菜炒好，才進屋去拿rou，還順手提了把秤桿出來：“要多少？”

    顧月淮看著段菊花手里三指寬的五花rou條，說道：“這塊rou都要了！”

    “都要了？？”段菊花微驚，她家每回割rou也沒多少，畢竟rou票不好弄，供銷社還限量供應(yīng)，這rou還是她嫁進城里的閨女回來看她的時候拿的。

    顧月淮點了點頭：“嗯！都要！不過我手里沒rou票，我多給點錢，行不嬸兒？”

    七十年代就是后世所說的“票證年代”，計劃經(jīng)濟時代，票證對每個人和每個家庭來說都非常重要，也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

    票多種多樣，種類繁多，糧票、rou票、油票、布票、棉花票、糖票等等。

    票都是按照工人的年齡和工種定量每年發(fā)放的，而且是定點供應(yīng)，還有些緊俏物資的票證，如手表票、縫紉機票、香煙票、自行車票等。

    不過，這些票多數(shù)是發(fā)給城里吃商品糧的居民的，村里大隊的農(nóng)民能分發(fā)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他們憑借的還是年終按工分分菜分糧。

    段菊花猶豫了一會，咬牙道：“行吧?！?/br>
    這么多rou她家也舍不得吃，每回都切小手指那么一條子rou，能嘗個味兒，但越吃嘴越饞，還不如換成錢來的踏實。

    她用秤桿稱了一下，一共是兩斤三兩。

    “供銷社五花rou是一斤七毛五，你沒票，就給七毛七吧?！倍尉栈槔陌裷ou裝好，遞給顧月淮，她倒是沒有一點不好意思，要價要的很理直氣壯。

    這年頭買rou都是一斤rou一斤票，她只漲兩分錢，已經(jīng)是看在同村的份上了。

    顧月淮心算了一下，是一塊七毛七，數(shù)出一塊八遞給段菊花：“嬸兒，謝謝了。”

    她說完，接過rou就離開了王福家。

    段菊花數(shù)了數(shù)手里的錢，一塊八，還多了三分錢。

    她狐疑地抬頭看了一眼顧月淮遠去的肥碩身影，咂了咂嘴：“這老顧家的閨女好像也沒大伙說的那么不醒事兒?！?/br>
    *

    顧月淮提著rou回了家，迎面正好撞上去挑水的顧亭淮和顧?；?。

    顧亭淮看到她手里的rou，頓了一下，依然溫聲道：“囡囡，想吃rou了？待會大哥給你炒著吃，辣椒炒rou，咋樣？”

    顧?；蠢溲叟杂^，進了院子，把兩桶水倒進缸里，扁擔隨手一扔，發(fā)出砰的響聲，他似乎是想用這些工具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怒和苦悶。

    他實在不明白，不吃細糧不吃rou能死嗎？

    他們家因為建房子，外頭還欠了一屁股債，顧月淮不知道為家里分擔就算了，還成天扯后腿，要這要那，錢一點沒還上不說，還越欠越多！

    再這么下去，他不知道家里還能撐多久。

    一進屋，嗅著空氣里飄蕩的米飯味，顧?；醋炖镆膊唤置诔鐾僖?。

    不過，他知道，鍋里的米是顧月淮給自己蒸的，壓根沒他們幾個的份兒。

    她就是這么自私自利，從不為家里人考慮，永遠只想著自己。

    第17章 顧家第一頓家宴

    “咋回事？東西扔的乒乓響，誰招惹你了？”顧至鳳盤膝坐在炕上，手里轉(zhuǎn)著兩個核桃，如果不是粗糙的手心和身上打補丁的衣裳，還真有些舊社會地主兒子的架勢。

    顧?；蠢湫σ宦暎骸俺四愕膶氊愰|女，還能有誰？”

    他說完，也不等顧至鳳開口罵他，大步流星進了里屋，還砰的一聲把門甩上，把屋頂上的灰塵震得簌簌而落，用自己的態(tài)度來表達對顧月淮的反感與厭惡。

    顧至鳳手上的動作頓住，眉心的川字紋很深。

    他嘆了口氣，眼中有些疲倦，作為父親，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能夠和睦，互相扶持，但這么多年了，他實在不知道要怎么改善兩個兒子和小女兒之間的矛盾。

    不是不知道女兒做事荒唐，可她從小就沒了媽，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或許，是他毫不節(jié)制的偏愛，才把女兒變成今天這副模樣，他應(yīng)該承擔最大的責(zé)任啊。

    屋外，顧亭淮拉住顧月淮，詢問她早上的事。

    顧月淮只簡單說了幾句，聽罷，顧亭淮就緊緊皺眉：“田靜被帶到醫(yī)院去了？”

    他拳頭緊握，心頭滿是愧疚，田靜本是無辜之人，卻因為他的舉動，莫名其妙被牽扯進了這件臟事兒里，即便去醫(yī)院檢查了，往后她的名聲也再比不上以前了。

    顧月淮知道大哥又開始自責(zé)了，她多想把上輩子的事告訴他，可是，那些每每提及都疼痛難忍的血仇，有她自己承受就好了。

    顧亭淮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囡囡，這事兒別告訴你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