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芩撐著小腰從實(shí)木圓凳上下來，喜滋滋的一拍手道：“你家爺就要回來了，外頭那么冷，我替他暖暖身子?！?/br>
    這時(shí)候，綠蕪?fù)蝗粦c幸, 方才姑娘說要水的時(shí)候, 她加的是溫水, 而不是燙水, 也不是涼水。

    “去門口候著?！碧K芩將綠蕪打發(fā)去戶牖處守著，然后自己躲在槅扇下頭, 悄悄推開一條縫，盯著房廊口。

    今日天色不錯(cuò)，陸霽斐身穿官服, 行走在府內(nèi)，腳步生風(fēng)。

    青山跟在陸霽斐身后，眼看著自家爺那副風(fēng)姿艷艷饜足模樣，心中便一陣激動(dòng)。要知道，從他跟著爺之后，便從未瞧過自家爺這副模樣。哪次不是冷冰冰的跟外頭的寒潭似得，看一眼都能讓人覺得身處寒冬臘月。

    可今日，陸霽斐那副春風(fēng)得意的模樣，就連幼帝都看分明了，仗著膽子說要休假一日，竟也給準(zhǔn)了。

    眉梢眼角帶著喜色的陸霽斐路過垂花門前置著的一大水缸。他停步，走到水缸前往里看了看。水面上印出一個(gè)男人的臉來，熟悉又陌生。

    陸霽斐斂神，緩慢收下臉上笑意，整個(gè)人又恢復(fù)成那副孤僻桀驁之相。他太得意忘形了。

    “爺?！陛筝鐝挠氨诤罄@出來，看到立在水缸前的陸霽斐，躬身上前道：“方才姑奶奶與表姑娘哭著去了老祖宗的院子?！?/br>
    “嗯?！蹦腥藫崃藫崦佳?，漫不經(jīng)心的應(yīng)一句。

    蒹葭抿唇，繼續(xù)道：“聽說是小主子砸了姑奶奶的妝奩盒子?！?/br>
    陸霽斐面色不變，甚至眸中還顯出幾分笑意，他頷首，邁步往耳房去。

    蒹葭跟在陸霽斐身后，唇瓣緊抿，時(shí)不時(shí)的抬眸看一眼那走在前頭的男人。穿緋色官服，身姿玉挺，郎絕獨(dú)艷。

    離耳房越來越近，蒹葭上前，替陸霽斐掀開厚氈。

    陸霽斐邁步，伸手，想到耳房內(nèi)那個(gè)嬌花樣的人兒，便止不住的勾起了唇角。

    “嘩啦”一聲響，隨耳房的門被推開，陸霽斐被沐盆里的水潑了滿頭滿身。

    他面無表情的站在耳房門口，身后站著一臉呆滯的青山和趕緊掏出繡帕欲替他擦拭的蒹葭。

    “哈哈哈……”蘇芩站在槅扇前，看到跟落湯雞似得陸霽斐，笑的眉眼彎彎，整個(gè)人連腰都直不起來。

    讓這廝昨晚那么欺負(fù)自個(gè)兒，明明她說疼了，還硬要進(jìn)來。

    “爺?！陛筝缈匆谎厶K芩，再看一眼陸霽斐，面色難看。

    陸霽斐抬手，擋住蒹葭遞過來的帕子，然后反手關(guān)上了耳房的門。

    蘇芩正笑的起勁，看到陸霽斐的動(dòng)作，下意識就貓著身子躲到了圓桌底下。

    耳房內(nèi)只剩下兩人，大紫檀雕璃螭案上置著檀香爐白煙升騰，更顯靜謐。

    “出來?！蹦腥瞬戎_上的皂角靴，一步一步走到圓桌前，那濕漉漉的腳印子在白玉磚上蔓延開，強(qiáng)大的氣勢從頭頂壓制而下，惹得蘇芩趕緊閉緊了嘴。

    這廝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是你自個(gè)兒不小心，關(guān)我什么事?！碧K芩也沒想到，這人這么容易就中招了。不是說文武雙全的嗎？怎么這點(diǎn)子機(jī)靈勁都沒有。

    男人深吸一口氣，抬手抹一把臉上的水，俊美面容掩在寬袖下，看不清神色?！奥犝f你將姑奶奶的妝奩盒子給砸了?！?/br>
    蘇芩心里一虛，在圓桌下梗著小脖子道：“是她先惹的我?！?/br>
    男人低笑一聲，也不管渾身濕漉漉的，只坐到實(shí)木圓凳上，搭起腿道：“你倒是不吃虧，她那妝奩盒子里頭裝的，可都是好物?！?/br>
    蘇芩自然知道里頭都是些好物，不然也不會去砸它了。

    “我猜她定要去跟老太太告狀?！碧K芩蹲在圓桌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跟陸霽斐說話，就是不敢出去。

    陸霽斐斂下面色，看一眼自己浸濕的官服，柔和幾分嗓音，似在哄騙小孩般朝著圓桌下頭道：“莫怕，我會護(hù)著你的?！?/br>
    ……

    蘇芩一向就知道，陸霽斐這廝，陰險(xiǎn)狡詐，兇殘記仇，心眼小的跟針眼似得，面上一套，背后一套。說什么要護(hù)著她，明明就是在記恨她潑了他一身水，不然她怎么可能會站在這里罰站！

    說什么換套衣裳便來，這都半個(gè)時(shí)辰了，分明就是在跟她撒氣呢！

    “姑娘……”綠蕪站在蘇芩身旁，小小聲的道：“姑奶奶和表姑娘來了?！?/br>
    蘇芩抬眸，看一眼攙扶著陸春蓉往她這處來的趙嫣然，動(dòng)了動(dòng)自己站的僵直的腿。

    廊下透風(fēng)，蘇芩臨走時(shí)裹了件大氅，又戴了頂雪帽，只露出一張尖細(xì)小臉，白生生的窩在滿是白狐毛的雪帽內(nèi)，一雙眼黑烏烏的翹著眼尾，貓眼兒似得靈動(dòng)圓亮。

    老太太將她喚來，卻也不見她，只將她晾在廊下吹風(fēng)。蘇芩站的腿腳酸麻，掀了掀眼皮想著該如何讓陸霽斐那廝來幫自個(gè)兒。早知道如此，那盆水她便晚些潑了。

    陸春蓉走到蘇芩面前，一臉兇狠嫌惡之相。

    趙嫣然的手掌上裹著白布，抽抽噎噎的抹著眼淚珠子。“蘇姨娘，你實(shí)在是欺人太甚了?！?/br>
    蘇芩斜睨一眼趙嫣然的手掌，聞到一股清淡藥味。當(dāng)時(shí)趙嫣然去扶陸春蓉，卻被帶著摔倒在地上，應(yīng)當(dāng)是那時(shí)被地上的碎片劃傷了手掌。

    蘇芩雖沒想見血，但看趙嫣然如今尚有力氣扮演這一副楚楚可憐之相，應(yīng)當(dāng)是沒甚大事。

    “蘇三，你心腸如此惡毒，咱們陸府定容不下你。嫣然好心規(guī)勸，你竟害她傷了手。若是下次，還指不定做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事來！”陸春蓉指著蘇芩的鼻子罵的口沫橫飛。

    蘇芩嫌棄的撇開臉，正巧正屋大房的猩紅氈簾被大丫鬟清秋掀開。

    “蘇姨娘，老太太請你進(jìn)去?！?/br>
    清秋伺候陸府老太太已有數(shù)年，老太太倚之若左右手。她在陸府未發(fā)跡前便隨在老太太身邊，是陸府的家生奴。因著能干，老太太十分看重，是個(gè)內(nèi)外都十分有臉面的丫鬟，就連陸春蓉都得給三分顏面。

    蘇芩略瞧一眼。清秋長相并不出眾，但勝在溫柔。烏黑長發(fā)，鴨蛋臉，穿一件水紅綾子襖兒，外頭套一件青緞子背心，腰間束白縐綢汗巾兒，樸素平實(shí)。

    “勞煩姑娘?！碧K芩抬步進(jìn)去，走的極慢，因她的腿還僵著。

    清秋攔住隨在蘇芩身后的綠蕪，親自攙扶著蘇芩進(jìn)房。

    房內(nèi)襲地鋪滿紅氈，當(dāng)?shù)胤乓幌蟊侨泠q沿鎏金琺瑯大火盆，槅扇掀開一條縫，熏爐內(nèi)點(diǎn)著沉香。陸府的老太太戴著臥在鋪新猩紅氈的炕上，額上戴深藍(lán)色寬邊抹額，身上一件黛綠錦緞馬面裙，膝上搭黑狐皮的袱子，正拿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nèi)的灰。

    老太太畢竟不是大家出生，依葫蘆畫瓢的在屋內(nèi)擺置著一些古書字畫，乍看一眼雖滿屋耀眼爭光，書香十足，但細(xì)看下來，卻是雜亂無章，附庸風(fēng)雅。

    陸府人口簡單，除了已經(jīng)出嫁的陸春蓉，只剩下兩房人。

    大房老爺陸生華乃陸霽斐生父，原本只是一升斗小官，如今卻是朝內(nèi)二品大員，這官位，還是托了陸霽斐的福。

    二房老爺陸武忠，是個(gè)武將，任指揮僉事正四品京衛(wèi)指揮使司。生性粗魯，是個(gè)十足莽漢。

    再有就是這陸春蓉了。因著老太太只生二子一女，便對這女兒和外孫女尤其歡喜，即使陸春蓉和趙嫣然在陸府內(nèi)耀武揚(yáng)威，她也睜只眼閉只眼，甚至十分希望將趙嫣然嫁給陸霽斐為妻。

    因?yàn)檎麄€(gè)陸府的榮耀皆系在陸霽斐身上，若陸霽斐娶了趙嫣然，老太太才能安心。

    而讓老太太不安心的原因，就是陸霽斐的身世。說起來，陸霽斐的身世還有些坎坷。他不是大老爺陸生華正妻所生，而是一個(gè)私生子。不知生母，只有信物。三歲時(shí)被奶娘扔在陸府門口，由陸府大夫人接了進(jìn)來。撫養(yǎng)至少年時(shí)期，陸霽斐獨(dú)自一人離家，進(jìn)皇城，入蘇派，碰到了蘇芩這個(gè)小冤家。

    一切說起來，皆是緣分。

    有小丫鬟近前，站在炕沿邊上，手里捧著一個(gè)小小的填漆茶盤，盤內(nèi)置一小蓋鐘。

    老太太不接茶，也不抬頭，只自顧自的撥著手爐內(nèi)的灰。屋內(nèi)靜謐的可怕。

    蘇芩會意，盈盈上前接了茶，遞給老太太。“請老祖宗吃茶?！?/br>
    聽到聲響，老太太這才掀了掀眼簾，卻不想這一瞧，竟定住了神。蘇芩未進(jìn)府前，已有丫鬟、婆子在她面前念叨過許多遍，說這蘇府的蘇三是何等風(fēng)姿顏色，就跟那天仙下凡似得。

    老太太不以為然，覺得這人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卻不想今日一見，竟真覺眼前站的不是人，而是哪里來的神仙妃子。

    “老太太，這是蘇姨娘?！鼻迩锾嵝训馈?/br>
    老太太回神，還未說話，就聽得一旁的陸春蓉哭訴開了?！袄献孀谘?，您瞧瞧嫣然的手，若是再偏些，便是臉了。這姑娘家若是傷了臉，那還怎么嫁人呀。就是傷了手，留了疤，也不好看啊?！?/br>
    整個(gè)屋內(nèi)，都是陸春蓉咋咋呼呼的哭訴聲。

    蘇芩不著痕跡的撇了撇嘴。

    老太太拉過趙嫣然的手細(xì)看，一臉心疼。

    趙嫣然抽抽噎噎的，哭的梨花帶雨，“無礙的老祖宗，是蘇姨娘不小心?！闭f完，趙嫣然看一眼蘇芩，淚滿香腮，滿臉委屈懼怕。

    老太太見狀，立時(shí)便道：“蘇姨娘，老身原就聽聞你性子跋扈，卻沒曾想竟如此不知規(guī)矩。今日能傷人，明日便能殺人！今次，老身非要好好管教管教你不可?！?/br>
    話罷，老太太氣急起身，吩咐清秋道：“去，取家法來?！?/br>
    清秋看一眼蘇芩那瘦弱弱的纖細(xì)身子，面露猶豫的勸道：“老太太，您念蘇姨娘初次，這次便從輕發(fā)落吧?！?/br>
    清秋性子和善，院子里頭有丫鬟、婆子犯些小事，怕被姑奶奶責(zé)罰，皆是先求到她這處。她能掩則掩，能幫就幫。

    “清秋，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初次若不能掰正了，這日后哪里還得了，怕是要站到老祖宗腦袋上頭去拉屎拉尿了?！?/br>
    陸春蓉的話雖說的粗，但卻點(diǎn)到了老太太的心坎里。

    如今在陸府，老太太雖明面上瞧著是個(gè)德高望重的，但這真正掌權(quán)的卻是陸霽斐。老太太奈何不了陸霽斐，卻能拿蘇芩開刀。不過一個(gè)姨娘，還能翻天了去。

    “去?！崩咸迩锖堑?。

    清秋面露難色，吩咐小丫鬟去取了家法來。

    蘇芩站在原處，看到那根嬰兒手臂粗細(xì)的藤條，眨了眨眼。

    蘇府沒有家法這種東西，所以蘇芩真是頭一次見。

    “跪下?！崩咸珷恐w嫣然的手坐在炕上，朝蘇芩厲聲呵道。

    蘇芩抬眸，看一眼陸老太太，覺得真是沒有祖母慈眉善目。果然是小戶出身，還秉持著這種野蠻法子。而且也不問緣故，就粗糙下定論，這陸府被管成這樣，真是沒什么可意外的。

    “大爺來了。”守在廊下的綠蕪正慌神間，看到陸霽斐，立時(shí)便驚喜喚道。

    蘇芩扭頭看去，只見正屋門前的小丫鬟紅著臉，打起簾子。外頭，男人跨過垂花門，入甬道，上正房臺磯。穿四爪織金蟒袍，系玉帶，外罩靛青色對襟披風(fēng)，無鑲邊，膺有紐扣，用玉作花樣，積一層絮雪，隱有濕漬。

    屋內(nèi)外，悄靜無聲。就連陸春蓉都歇了聲。

    “老祖宗?！蹦腥诉M(jìn)屋，拱手作揖，風(fēng)姿流暢。

    老太太不自禁端正了一下身子，然后板著一張臉道：“嗯。”

    陸霽斐直起身，看向站在一旁的蘇芩。嬌嫩嫩的站在那里，睜著一雙大眼，神色無辜。

    “大爺?！鼻迩锱趿瞬鑱?，陸霽斐抬手揮開，看一眼藤條，笑道：“勞累老祖宗了。”

    老太太繃著臉，怒斥道：“你看看你抬進(jìn)門的是什么東西，將嫣然傷成這樣，今日老身就將話擺在這了，你若不將這東西逐出陸府，老身就帶嫣然跟著蓉兒到趙府去?！?/br>
    老太太自以為這番威脅，陸霽斐定會妥協(xié)，畢竟比起一個(gè)妾室，她身為陸府堂堂長輩，若是真搬出了陸府，對陸霽斐的名聲來說可是一大威脅。那些四周覬覦之人，就能拿陸霽斐“不孝”這一大話題將其壓制。

    蘇芩自然也明白這個(gè)道理，但她只覺這老太太真是蠢的不行。

    本就是自家人，鬧成這樣，總歸吃虧的是自己，高興的是外人。

    陸霽斐面上帶笑，他并不言語，只慢條斯理的將面前火盆上的銅罩揭了，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一埋，拈兩塊素香放上，然后烘了烘手。

    烘完手，陸霽斐將銅罩蓋回去，慢吞吞抬眸，看一眼坐在炕上的老太太一行人。

    老太太心悸的攥緊趙嫣然的手，觸到她的傷，趙嫣然忍著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可憐兮兮的看向陸霽斐。

    陸霽斐勾唇，聲音清晰道：“既然如此，那孫兒也不敢多留。”

    老太太面色煞白，坐在炕上的身子都在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