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外，原本是黑漆漆的幾條街道，隨著馮連長俞走俞遠，一棟棟不起眼的小房子逐漸被點亮。士兵們連夜收拾行囊，一絲不茍，整裝待發(fā)。

    夜深了，在思探頭看看，她從被子里鉆出來，輕輕地拽了拽周覺山的衣角。

    “明早就走？”

    “對?！?/br>
    “南撣邦部長的命令，你也要無條件執(zhí)行？”

    她聽馮連長的語氣，“不擇手段”……聽起來有點嚇人。

    重逢的這段時間，周覺山身上藏著很多秘密，雖然他嘴上不承認，但在思心里清楚。盡管這里算是半個蠻荒之地，但他仍心存正義、剛正不阿，然而依她對緬甸的了解，那兩個村子位于礦場附近，村子里常住的居民應(yīng)該都是當?shù)氐牡V工以及其親朋好友，“不擇手段”……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無差別轟炸，那這些無辜的百姓大抵也是要沒命活了。

    周覺山會為了完成任務(wù)而屠殺平民嗎？

    在思心頭一緊，想起來自己在一個多月前經(jīng)歷過的那一場轟炸。戰(zhàn)爭，是完全沒有人性可言的。

    “哥，你不可以把這個任務(wù)推給別人嗎？”

    “給誰？”

    周覺山轉(zhuǎn)頭看她。

    “給李斌？邱毅？還是胡一德？”

    跟他同屬于同一軍團，且有能力指揮這一級別作戰(zhàn)的軍官，前前后后數(shù)過來，也就只有這么幾個。李斌和邱毅就是吳四民部長手底下的兩條狗，趨炎附勢，部長說什么就是什么。至于胡一德，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會愿意把指揮權(quán)交到他手里讓他大殺四方，他會比部長的命令做得更狠，到時候不要說那兩個村子，就是一座礦山估計都留不住了。

    在思沉默，咬唇，她剛剛也是心急，沒有想清楚。

    說到底，這注定是一件要流血、殺人的事……即便周覺山放棄任務(wù)不去，換一個人，慘痛的結(jié)局依舊無可避免。

    周覺山心煩，沒有再說話，他收起傳單，起身，站在窗下，收拾著書桌上需要帶走的那一堆文件和資料。

    在思望著他，有些于心不忍?！澳悄隳軒胰帷?/br>
    她雖然不懂打仗，但最起碼可以陪他說話，幫他分擔(dān)一點心理負擔(dān)。

    “你不能去?！?/br>
    “為什么？”

    “你說呢？”周覺山背對著她，手里忙活著，始終沒回頭。

    在思抿抿唇，她心里明鏡兒似的，低頭，看了看自己腹下的傷。拆信刀扎的，傷口不長，但挺深。她近兩天勉強倒是可以下地，但是一遇到疾走、跑步，還是費勁兒，應(yīng)付不了。

    “我沒關(guān)系的?！?/br>
    “那里是戰(zhàn)場！”

    周覺山霍然拔高了兩級音量，怒目看她。

    他心煩意亂，摩挲兩下頭發(fā)，想了想，丟下手里的東西，有些抱歉地做回了在思的身邊。

    他不是故意跟她發(fā)脾氣的。

    她平時可以調(diào)皮、可以任性，他都依她，但唯獨這件事不行。

    “我可以去，你不可以。你好歹是一個戰(zhàn)地記者，你應(yīng)該很清楚，在戰(zhàn)場上，最危險的永遠都不是子彈和炮火?！?/br>
    細菌、病毒，這些才是最無孔不入無法防范的東西。她身上有傷，極易被傳染、感染。更何況那里還是真正的前線，南佤人已經(jīng)控制了那里。政府軍還在一旁虎視眈眈。一旦真的別無選擇，發(fā)生了正面沖突，三方交戰(zhàn)，他根本就顧不上她。

    “別跟我去，在思。明天回軍區(qū)整頓裝備，你就康嫂就留在那里。我答應(yīng)你，我會盡快回來的?！?/br>
    周覺山盡力地用自己最溫柔的語調(diào)，潛心地勸她。

    自從他跟她重逢以來，她已經(jīng)受過了很多次傷，他會替她不值，他更不想再讓她受苦了。

    留在軍區(qū)，康嫂會替他照顧好她，而且他這一次準備充足，他發(fā)誓他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回來的。

    在思眉頭微攏，輕輕地點了點頭。其實她也看得出來，此時此刻，不管她說什么周覺山都不會聽得進去的。

    “好，我不跟你一起去?！?/br>
    她也不想讓他擔(dān)心，或者給他添麻煩的。

    周覺山長舒一口氣，他起身，大步走到窗下，從兜里摸出來一盒煙，快速地點燃。

    男人嘴里叼著煙，雙臂撐在書桌上，背對著在思，一動不動。

    在思靜悄悄地打量著他的背影，眼波微動，心思暗涌。

    不過，她的話還沒說完。

    的確，她不會跟他一起去。

    但外面風(fēng)光大好，她可也不會乖乖地呆在軍區(qū)里的……

    第二十二章

    翌日, 萬籟俱寂, 太陽照常升起在緬北大地, 鳥兒還沉睡在枝頭，天色堪堪地露出一點兒魚肚的白。

    軍隊在清晨啟程。

    趕在晌午之前回到了南撣邦軍區(qū)。

    這里還是一副老樣子。諾大的軍區(qū)隱藏在一片隱蔽的山谷之中，周圍是婉蜒無盡的翠綠的原始森林, 一條南北走向的長河將軍區(qū)內(nèi)部一分為二，進可攻、退可守，地理位置絕佳。

    棕櫚色的吉普車停進了車庫。周覺山下車，命令全體傷員留守在軍區(qū), 一批精銳士兵及時補上。隨后, 他帶著幾個軍官前去與吳四民部長接洽, 給了余下的人不到四十分鐘的整頓與休息時間。

    在思緩緩地下車, 康嫂過來扶她。

    “沒關(guān)系的?！?/br>
    她好的差不多了。

    康嫂佯裝生氣。在思剛剛說的是緬甸語, 雖然她發(fā)音不太標準, 但只要仔細聽還是能聽得懂的?！靶〗? 還是多注意點兒吧。醫(yī)生們也要跟著周長官一起去萬崗邦哈村和萬凱村那里，等軍隊一走, 你的傷口萬一再嚴重了，我除了能給你找點消炎藥吃之外，再沒有別的辦法能幫你了?！?/br>
    在思莞爾，她明白。

    康嫂領(lǐng)著在思回家，在思坐不住也躺不下，她想了想，起身, 打開衣柜，給周覺山收拾了幾套能夠換洗的衣服。

    克欽一行，原本只是計劃三天，結(jié)果卻突發(fā)意外，前后歷時將近二十天之久……戰(zhàn)場上變數(shù)太多，誰也說不準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周覺山這一趟，又不知道要什么時候能回來……

    既然他執(zhí)意要走，她攔不住。

    既然他說什么也不肯帶她一起過去，那她也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思忖間，周覺山推門進來。

    男人摘掉槍套，脫掉身上的舊衣服，抄起在思剛準備好的一套新衣服和一條毛巾，隨手搭在肩上，轉(zhuǎn)身走進里屋去換。

    周覺山向來警覺，他只有在睡覺和換衣服洗澡的時候才會摘槍……

    在思往桌上瞄了一眼。

    其實，她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他沒說——早在當初她賣掉他那個針孔攝像頭的時候，她不僅向買家要了三百元錢，她還用自己一直戴著的項鏈做典當品，向?qū)Ψ絻稉Q了一個已經(jīng)壞掉了的微型定位追蹤器。

    對方只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買攝像頭是為了郵寄給住在城里的兒子，至于那個定位追蹤器，是他在田里無意間撿到的東西，能換到一個純銀的項鏈，他很高興，在思也很滿意，她拿到那個追蹤器之后初步修理一下，沒有問題，已經(jīng)能用了。

    如果……

    如果她能在周覺山的槍套上做點手腳……把微型定位追蹤器安裝上去，然后自己再找個機會離開軍區(qū)，那么她是不是就能循著周覺山的足跡，偷偷地前往班畢礦場一帶，順利地與他匯合？

    不行。

    在思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其一，周覺山對這支槍太過熟悉了，容易露餡。

    其二，槍支是最重要的貼身武器，事關(guān)重大，萬一周覺山真的萬不得已到了要用槍的地步而又剛好因為她動了手腳而影響了開火或射擊準度，一旦出現(xiàn)意外，那在思承擔(dān)不起這個后果，她大概會后悔一輩子的。

    其三，她身上的傷還沒好，追蹤器的電池最多只能用七天，她并不認為自己能在七天之內(nèi)完全康復(fù)并且逃離這里。

    其四，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軍區(qū)里各項管控猶如天羅地網(wǎng)，沒有熟人幫助，僅憑她一個人的能力，她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很快，在思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托腮，黛眉輕蹙，一個人坐在窗下，認真地思索著其余的對策。

    周覺山很快便換好衣服出來，他利落地整理著襯衫袖口上的紐扣，走到在思面前，拿起桌上的槍套，仔細里外地檢查一番，才又將槍套掛在腰上，套上軍裝外套。

    “我走了?！?/br>
    “我送你。”

    小女人急匆匆地追到跟前，周覺山瞥她一眼。無奈、搖頭。

    “別了，你身上傷還沒好，好好養(yǎng)傷?！?/br>
    在思抿唇，心情難免失落，但她也沒時間糾結(jié)，畢竟戰(zhàn)爭當前，他能分給她的時間著實不多。

    “那你把這個帶著?！?/br>
    她望了望空蕩蕩的屋子，思索了兩秒，低頭，翻出自己的日記本，遞了過去。

    周覺山笑了?！岸梦锼既?？”

    在思害羞，輕聲地說道，“隨便你怎么想都行……”

    周覺山點點頭，翻開日記內(nèi)頁，抽出自己那張坐在坦克上的照片，還到在思的面前?！澳悄惆堰@個留著，記得想我。”

    在思微笑，收下。

    低沉的軍號聲適時響起，她跟他輕聲地說了一句再見，正值臨別之際，周覺山驟然低頭，單臂摟著她的腰，吻住了她。

    帶她去，他舍不得。

    不帶她去，他也舍不得……

    如果可以在一起，誰想分離？在思的腰被他緊緊地箍著，男人的吻猛烈地襲來，灼熱的舌滑入她口中，糾纏不清，貪婪地攫取著屬于她的氣息。

    小女人紅潤的唇瓣被人吻得又腫又疼，她腳軟，忍不住推他，周覺山霎時抽離。

    “我走了?！?/br>
    “嗯?！?/br>
    她語氣帶哭腔。沒松開他，趴在他懷里，仰頭望著他，大口地喘著粗氣。

    周覺山微笑，俯視著她，抬起一只手，輕輕地攏了一下散落在她耳邊的碎發(fā)，“有什么問題可以讓康嫂打電話給我?！?/br>
    “好?！?/br>